第8章

神澈怔了怔,忽然掩口笑了起來:「哦?不殺?可真不像昀息的弟子呢…「

「昀息」這兩個字一出口,扶南身子猛然一震,彷彿是最不願提及的傷口被人猛然挖出——他恍然想起師傅最後墜入了水底幽獄時的眼神。

被自己最愛的人背棄,在最後的一剎,明明可以擊斃他和天籟,師傅為何又收手了?

因為那一次的死裡逃生,這麼些年來,每一次念及,他都不自禁的顫抖,自幼以來對師傅的那種恨,已然煙消雲散。到了今日,既然神澈都已經出來了,師傅自然應該也脫了困罷?

一念及此,不由脫口:「師傅他現在…在哪裡?」

「嘻,你很掛念他麼?」神澈笑了起來,卻靜默地抬起纖纖手指,指向黑夜上空,「他現在,應該到了那裡——或者,」她掉轉手指,指了指地下,「這裡。」

死了?

那一瞬間,扶南的腦海裡浮現出這兩個字,卻半晌說不出話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師傅這樣的人也會死?

「扶南,你到底肯不肯幫我呢?」不等他回過神,神澈再度發問。

她的眼睛,在燈下閃爍如波光,隱隱透著妖異。

他極其緩慢地搖了搖頭。

「為什麼?」看到他如此,神澈顯然是惱了,頭驀地一抬,目光如刀,「我從那個鬼地方一逃出來,首先就來找你!你…你卻不願意幫我?」

扶南凝視著燈下的白衣少女,眼神卻慢慢凝重,一字一字開口:「阿澈,告訴我——是不是你,殺了昀息祭司?」

她愣了一下,沒想對方忽然間如此發問。許久,嘴角慢慢浮出了一絲笑,點頭。

「你哪來的力量?」扶南的眼睛更加嚴肅,盯著她,「告訴我,你哪來的力量!」

神澈彷彿被火燙了一樣,瞬地站了起來,尖聲:「你不要管!」

「你入魔了…阿澈,你入魔了!」看著佝僂著身子的白衣少女,扶南眼裡彷彿也有火在燃燒,厲聲,「告訴我,你為了逃出來,到底做了些什麼?你哪裡來的力量!」

厲叱聲中止在閃電般的一劍中。

彷彿被徹底激怒,神澈右手一抬,白光從袖中閃出,辟頭便是一劍!

扶南在她眼裡殺氣閃現的那一刻已然警惕,此刻足尖一點地面,瞬地飄退,同時閃電般地拔劍。然而雖然退得快,但迎面而來的氣息依然令他窒息——這、這是什麼樣的一種煞氣和怨氣?

他一退就退出了窗外,點足在庭外那株高大的桫欏樹上。

樹上剛剛入睡的牙牙被驚起了,發出驚慌的叫聲,撲簌簌繞著主人飛。

「去。」扶南揮手令那只烏鴉到另一棵樹上安靜呆著,回手輕撫咽喉,不斷地喘息——那裡,蒼白的肌膚上已然冒出了一點米粒大小的血珠。

看著指尖上那一滴血,扶南的臉色微微一變:這是什麼樣的一劍!明明劍芒尚未觸及肌膚,可無形中彷彿有厲鬼在噬咬著他的咽喉,硬生生吸出血來!

「好身手。」神澈對著他笑,佝僂的身子輕巧地踩在簷角,眼睛裡閃過意外的光,竊竊地笑著,「分明不是拜月教一路的劍術…你又是哪裡得來的力量?」

七月半的月光是皎潔而明亮的,她在月下抬頭笑,月光照著她手裡的「長劍」。

——那哪裡是劍,分明是一根森然的白骨!

「其實,你不幫我,我照樣也能去找那個妖精算帳,」神澈嘴角浮出一絲笑,佝僂著身子,望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裡有一絲輕快的惡毒,「我殺了昀息後,從聖湖裡沿著水脈出了地底,不料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她的聲音低了下去,眼神卻隱隱有著徹骨的失望:「我,我以為既便是過了十年,既便是,大家都撇下我不管了——你總還會幫我的。」

扶南站在桫欏樹枝上,手中長劍緩緩下垂:「不,這不行。」

頓了頓,他嘴角浮起了一絲苦笑:「在三年前被逐出月宮時,我立下了血誓:此生絕不對任何教中之人拔劍,否則…」

這一次的停頓,長久得仿如一生,最後終於他說出來了:「否則,流光就會死。」

流光?神澈愣了一下,許久許久,才在記憶裡找到那個模糊的影子。

是的…是的。那時候的月宮裡,還有另一個少年。比扶南年長一些,是昀息祭司的大弟子。那個少年沉默溫和,醉心於術法,從不來找她玩耍,記得她沉入湖底的時候,他已經十三歲,術法上有了相當的造詣。

「流光落到了那個妖精手裡?」她有點明白了,卻詫然,「那你怎麼好好的?」

這樣的一句詰問,讓扶南的身子猛然一震,幾乎站不穩。

三年前那一夜後,為什麼流光再也沒回來…而為什麼,他還好好的活著?

「我是個懦弱的人…」桫欏樹的陰影投射在臉上,扶南的眼睛卻在暗影裡閃著光,喃喃自語,「我害怕痛苦,畏懼死亡…所以我屈服了。我背叛了師傅…我先是失去了流光,然後、然後失去了你…」

那一夜,他剛剛從南疆遊蕩回來,便和流光一起被紅衣教主召入了神殿——接著,毫無預兆地,十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們,竟然聯手對兩位少年發起了伏擊!

原來,剪除昀息的羽翼,便是他們對付祭司的第一步。

那是眾寡懸殊的一戰,兩位甚至尚未真正掌握術法的孩子竭盡全力地反擊,然而面對著的,卻是教中元老院的十位長老,以及那個詭異的紅衣女童。

最後…最後如何呢?他望著天空的明月,忽然斷斷續續地低聲苦笑起來。

那一次被擒後,他和流光遭受了種種酷刑,那個紅衣女童拿放出阿澈作為條件引誘他,讓他反戈暗算師傅——十七歲的他畏懼死亡,最終在那樣的條件面前屈服了。

而流光卻沒有。

那一夜,他按照計劃,前去引誘昀息踏入了陷阱,將下了龍血之毒的茶水遞到他手中,看著師傅喝下去。他最後還親身參與了十長老聯手發動的襲擊,親眼看著那個紅衣女童扼住了昀息的咽喉,惡狠狠地笑著,將祭司推下水底。

紅蓮幽獄轟然洞開,又瞬間關閉。

無數死靈在水下怒吼,興奮地噬咬著一切墜入水中的東西。

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幽暗水底關著的那個白衣女孩——那個多年未見的女孩正驚喜地抬起頭,注視著頂上洞開的牢獄之門,以為自己將獲得自由。

他呼喊著她的名字,想去拉她出來——然而在手指接觸到聖湖水面時,他卻驚怖於那些暴烈的惡靈,遲疑了…只是一瞬,隨著昀息祭司的墜落,幽獄密室的門轟然關閉。

「我給了你機會,」那個紅衣女童看著發呆的他,譏誚地對著他冷笑,「是你臨陣退縮,可別怪我…真沒用啊。」

那個黑夜裡,所有的血腥和殺戮都過去後,面對著空無一物的湖面和高空的冷月,十七歲的他頹然坐倒,看著染了師傅鮮血的雙手,忽然發出了困獸般的低吼,淚流滿面——為自己的懦弱和無能,為心裡的信條被踐踏和粉碎,也為那些接二連三一個個離開他的人。

曾經心高氣傲的他,在那個夜裡,遭遇了人生裡最黑暗的一刻,所有的自信和尊嚴被碾為粉碎。他已然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是。

第二天他被驅逐出了月宮,孑然一身離開了靈鷲山。

教眾都詫異一貫手段嚴酷的天籟教主為何對他網開一面,卻不知在那個紅衣女童眼裡,這個懦弱無能的少年已然是一個毫無威脅的廢物——眼睜睜地看著在意的人身在煉獄,卻不敢伸出手去,這樣的人,還能做什麼呢?

何況,流光還被扣留在月宮神殿裡,他又敢如何。

三年前那一夜後,流光再也沒回來…而他,卻還好好的活著。

神澈那樣的一句問話,引發了心中的劇痛,讓他幾乎站不住地從樹上墜落。

「那時候,我也一直對自己說,我之所以背叛師傅,只是為了救你…」扶南頓了頓,冷笑起來,看著自己手中的劍:「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自欺欺人!不,並不是為了你——只是為了我自己。阿澈,我很怕死…所以我屈服了。」

「就如我十歲那年看著你被關入紅蓮幽獄、卻不敢跳出來反抗師傅一樣。我一直對自己說那是為了救你…其實,不過是為了讓自己心安理得一些罷了。」站在桫欏樹上,凝望著七月半的滿月,扶南低聲歎息:,「所以,到最後那一刻,我依然沒有勇氣,去將你從紅蓮幽獄中拉出來。」

他低下頭,不敢看屋簷上那個佝僂著背站著的畸形女孩:「我…實在是一個懦夫。」

「好了…不說這些。」神澈沒有說話,半晌忽然微笑起來,輕輕一躍,從屋簷上落到了桫欏樹梢,望著扶南,「我有東西送給你。」

「什麼?」扶南被她的乍驚乍喜弄得有點糊塗——然而,他很快就被她再度震驚了。

「這、這是…!」望著神澈手裡托起的東西,他說不出話來。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