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嘎!」然後,立即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尖叫。

巖生嚇得一震,卻聽得竹舍內傳出了熟悉的聲音,低叱:「找死麼,扁毛畜生?滾出去滾出去,莫驚了貴客。」

然後,只見那只烏鴉被握著喙子扔了出來,一個倒栽蔥跌在地上,發出嘎嘎的亂叫。

是扶南的聲音…巖生鬆了口氣,連忙提燈向著竹舍走去。

穿過那兩棵桫欏樹的樹蔭,便踏上了台階,正待敲門,忽然眼神一凝—腳印!台階上,赫然有兩個清晰的腳印!沾染了曼珠沙華的花汁,色做殷紅。正是那個從墳裡一路過來的腳印!

忽然想起,方才扶南那句話裡說「莫驚了貴客」——今夜是七月半,這個荒僻的地方怎麼會有客?莫非就是那個…

巖生嚇得一踉蹌,一步踩空,從台階上直跌了下去。

「誰?」屋裡的人驚動了,門吱呀一聲開了。

月光淡淡灑落,投在門後白衣男子的身上。他佩著銀白色的劍,眉目是清朗而平和的——那一瞬間,不知是不是錯覺,月光彷彿在這個人的衣襟上流動了起來,寧靜而輝煌。

「巖叔,你怎麼了?」看著階下跌倒的看墓人,開門出來的男子詫然問。

巖生在地上掙了幾下才起來,撿起滅掉的風燈,戰戰兢兢地指了指台階上清晰可見的那兩個殷紅腳印:「你、你沒事?誰…誰來了?是縹碧姑娘麼?」

「不是縹碧。」扶南微笑起來,「一位多年未見的故人而已。」

室內溫暖的燈火下,只坐著一個白衣的少女——和縹碧一樣大小,大約只有二八年華,容色清麗。神態平靜地坐在廳中的桌旁,微微低著頭,彷彿剛才在和扶南一起用餐,卻被他的到來打斷。

扶南笑著做了個手勢:「天也黑了,要不進來坐坐?順便可以一起吃點晚飯。」

「不用不用,」巖生吐了口氣,連忙搖手,「告辭了。」

走的時候他特意往門裡看了一眼,那個白衣少女此刻正抬起了頭,雙眼澄澈,竟是比縹碧姑娘還秀麗幾分。巖生想著,卻不由得歎了口氣——可惜那樣漂亮的女子,卻是天生的畸形。她的背高高地駝起,身子趵僂得厲害,弄得臉總是低著,望著地面。

看得守墓人離去,扶南輕輕掩上了門,臉上的笑容隨即消失了。

「你到底是人是鬼?」他回過身,手已按上了腰側那柄銀白色的劍,對著這位不速之客低叱,「別以為我看不出來——你身上的陰氣實在太重,只怕是從湖底逃出來的罷?」

「扶南哥哥,你真聰明。」那個白衣少女從燈下抬起頭來,微笑,「我是神澈啊。」

那個笑容,卻是純澈而空洞的,看得人心裡一冷。

「神澈?」扶南慢慢地念著這個名字,眼裡忽然閃出異樣的光來,「啊!是你?」

「扶南哥哥,你不記得我了麼?」那個叫神澈少女眼裡也有了光,不再如一貫的空洞,忽地笑了起來,「我們一起被祭司大人撫養長大,然後,我當了教主,你去學了術法。十年前,我被廢黜了關到紅蓮幽獄裡——你都忘了麼?」

「阿澈?…阿澈?」扶南的眼裡有恍然的神色,失聲,「你、你還活著?」

怎麼不記得呢?雖然過去了快十年了,雖然離別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幼童,雖然他如今已然被逐出了月宮——可那個眼神澄澈的孩子,怎麼會忘記呢?

記憶裡,再也找不到一模一樣的美麗眼睛了。

「我被關了八年,但,還活著。」神澈笑起來了,眼裡卻有某種陌生的光,「我出來了——扶南哥哥,我第一個就來找你了…我想讓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隱隱覺得不對,扶南問了一聲,手卻下意識的放到了劍柄上。

「幫我殺回靈鷲山上去,把月宮重新奪回來。」神澈的眼睛穿過了窗子,望向黑夜裡佇立的神山,嘴角浮出了一絲殘忍的笑意,「現在的教主,是那個紅衣的小葉子吧?——我要把她剁了手腳,扔到聖湖裡喂惡靈!」

五、扶南

一語出,竹林精舍裡陷入了寂靜。

扶南的臉色瞬地一變,卻沒有說一個字,手緊緊抓著佩劍。

那樣充滿殺氣的一句話,彷彿一把鋒利的匕首,啪的一聲撬開了多年來他強自壓抑緊閉的復仇之門,他只覺心裡無數的殺氣和憎恨在醞釀了多年後,洶湧直冒上來。

和歷任祭司一樣,昀息師傅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子流光和二弟子扶南。然而昀息祭司的脾氣怪癖,專橫獨斷,一貫獨來獨往,向來甚少傳授這兩位弟子術法。偶爾想起,也只是打發他們去神廟的藏書閣裡自己研習,更不用說言傳身教。

流光比他大三歲,自幼懂事,即使師傅不教,自己也會自覺的學習,術法進境迅速。

而他那時候很貪玩,根本不知道那些術法典籍象徵著怎樣龐大的力量,他只希望師傅能永遠不要注意到自己的存在,好每日得了空到處玩耍。

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澈教主的白石宮殿。

在那個冷寂的月宮裡,大人們相互之間不聞不問,同齡人稀少。而另一位神女縹碧的性格又內向,每日只泡在藏書閣裡。於是他們兩個年齡相仿的孩子,便成了彼此唯一的朋友。

然而好景不長。在他十歲的時候,月宮裡忽然來了一位漢人的女孩。師傅對那個紅衣孩子寵愛非常,竟然毫不猶豫的廢黜了神澈,轉立那個叫做天籟的孩子為教主。

而教中有一條非常嚴酷的規定——新教主繼任的時候如果前教主還在世,便要將其關入聖湖的紅蓮幽獄,以防後患。

他苦苦哀求,然而師傅毫不理會,拂袖而去。

他眼睜睜的看著阿澈被推入聖湖地下,卻無力也不敢公然反抗師傅的決定。

水牢轟然關閉,從此後他失去了唯一的玩伴,也失去了對師傅的敬愛。

他一反常態地開始發奮學習術法,把自己關在神廟裡,沒日沒夜地學習術法秘笈——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的進境卻很緩慢,反而幾次差點走火入魔。

「你心底有惡意,怎能得窺天道?」那一日,在他又因為強行領悟溯影術而入魔吐血的時候,流光再一次救回了他,黯然地歎息,「其實…我也是一樣。」

他愣了一下,不自禁地想:其實流光心裡,大約也在為這樣無望的一生而苦惱吧?不管他多麼勤奮努力,有生之年也無法超過師傅。

他越來越憎恨師傅——那個魔鬼般強大而獨斷的人,就像是噩夢一樣橫亙在兩個少年的心頭。更可怕的是,他知道除非遇到更強的術士,師傅是不會死去的。

那種抑鬱和憤怒在心頭越積越強,他憤然離開靈鷲山,漫無目的的遊蕩——只怕在月宮呆下去,會無法壓抑地對師傅貿然動手,自尋死路。

那種遊蕩南疆的生活持續了很久,倒也頗有所獲。

直到那一日忽然接到了新月令,他被迫緊急返回靈鷲山,被新任的紅衣教主召入了神殿——當時,那個深居簡出的師傅已有將近半年沒露面了,傳說是又進行著新一輪的閉關。而閉關出來,那個怪物一樣的祭司又將變得更強大。

那一夜,他和流光應召來到神殿,見到了那個紅衣的女童教主,還有她身側白髮蒼蒼的十位長老。猝及不妨地,他們兩人被伏擊了。

那是怎樣陰冷血腥的一夜啊…至今在他腦海裡縈繞不去。

多年以後,在曼珠沙華盛開的夜裡,已經二十歲的他靜靜地凝視這眼前這個地獄裡歸來的少女,不出聲地歎了一口氣——這,就是阿澈麼?那個被關到紅蓮幽獄裡的阿澈?

燈火飄搖不定,映照著那個白衣少女的臉,扶南忽然不出聲地吸了口氣。

變了…完全變了。

燈下的眼神依然澄澈,黑白分明,但已然不是昔年那種無邪的天真。一眼望去,彷彿是晴空下的聖湖波光,開滿了死靈化成的紅蓮,閃耀著清澈的、說不出的邪氣。

神澈笑意盈盈地看著他:「扶南,我討厭那個小葉子!你幫我殺了她吧!」

說著這樣的話,她的神色卻是輕鬆的,彷彿生死不過是翻覆手掌般輕易。那雙大眼睛裡閃爍著光,憎恨和輕快居然如此詭異地融合在一起。

扶南沒有出聲,轉身望向黑沉沉的月宮——他可以理解阿澈的仇恨。

將近十年了,神澈被關入水底已經那麼久,從一個什麼也不懂的孩子變成了如今的美貌少女。她一生裡最好的年華,卻是在黑暗中渡過,不見天日,不死不活——這讓她如何能不恨那個奪去一切的紅衣女童?

但是…但是…

一閉上眼睛,那一夜的血腥就漫天漫地鋪了開來,讓他無法呼吸。

「不。」最終還是將手從劍柄上放下來,他微微搖頭,聲音冷澀,「我已立誓不再殺人…」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