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魘魔掙扎著,望著那個被釘死在墓地上的人,「做了…什麼?」
「你說呢?我怎麼會讓你真的去打開天心月輪。」流光嘴角浮出一絲笑,有譏誚的表情,悠然望著冷雨的夜空,「你中的,是一種足以殺神魔的毒…很多很多年前,我師傅用它毒殺了太師傅;而五年前,我又用它毒殺了師傅。」
魘魔大驚,失聲:「萬年龍血赤寒珠?!」
「呵呵…沒想到吧?」流光笑著,眼神開始渙散,「我一開始就知道…絕對不會是你的對手…但是…我、我一定要攔住你。」
「你在自己的血裡下了這種毒?!」終於明白劇毒是如何侵入體內的,魘魔駭然望著這個垂死的人,「你在下山之前,就服下了毒?你故意引我汲取你力量!好狠,好狠!」
「哈哈哈哈…」流光大笑起來,雨不停地落在他臉上,冰冷如雪。
「你也說過…我…對誰都…狠毒。」
他喃喃說著,將頭扭向朱雀宮的方向,努力望著——那裡,燈火依稀,卻看不見那兩個人的影子。那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摯友,一個是自己深愛的人。無論虧欠了他們多少,從此後,卻是再也看不到了。
天空裡下著雨,並不大,濛濛地,像一陣陣的煙,散去了又聚攏。
他卻只是看著暗色的夜空,開始失去神采的眼睛裡有遙遠的笑意。他終於做到了答應縹碧的話,讓扶南平安歸去,將這個邪魔阻攔在了月宮之外。
雖然,如所料地,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縹碧,你說要我去救他,於是,我就來了…我不該問你是否想過我會代替他死在這裡。你如果沒有去想,說不定會一直都理所當然的平靜下去。
思緒逐漸開始紛亂,無數片斷雪一樣的飄搖在腦海裡。
童年,扶南,師傅,背叛,結盟…一幕一幕,從腦中流走。他知道他是再也不用繼續生活在這些往事的重壓下了。最後,他看到了少年時壓在記憶最深處的那張臉——
「早上好。」
清晨的日光透過神廟的高窗投射下來,有金色的暖意,他走在高大如牆的書架之間,專心尋找。忽然,身邊厚厚的一冊《堪輿考》消失了,那個空檔裡露出一張素淨的容顏,抱著書,隔著書架對著他微笑致意。
「好。」他拿走了最頂上的那卷《噬魂術》,卻不敢看那樣的目光,匆匆而過。
縹碧,其實,從那個時候拿走不同的書開始,我們已然是雲泥般遙不可及。
有什麼不停地從四肢和胸口上流出來…那是血吧?然而,不知道為什麼,看著血流出來,他卻並不感到疼痛,甚至,他已經漸漸不知道自己的行為——這就是死亡嗎?
他忽然想起其實師傅還有太多太多的東西不曾教給他,除了愛,還有的就是,死亡。
雨漸漸的小了,漆黑的天透出薄薄的藍——那是黎明即將到來的象徵。
無數白骨支離在墓地上,天地間卻寂靜如死。
許久許久,忽然間,那個死去般的白衣少女動了一下,背後悄然鼓起一個腫瘤。
「啪」的一聲裂響,黑髮下,一個濕淋淋的嬰兒探出了頭,臉色青紫,大口地呼吸,滿眼怨毒地垂下了頭,奄奄一息——龍血之毒居然劇烈到如此!逼得它不得不暫時從這個寄主身上部分退出,來緩解毒性的侵蝕速度。
魘魔的魔性稍一退散,神澈便動了起來。
七竅中全流著血,猙獰可怖,然而她的眼神卻是慌亂無辜的,張著手,望著自己滿身的
血跡和身側沒有了呼吸的流光,呆了片刻,忽然間哇的哭了起來。
前些日子,魘魔還只能在她本神睡去的時候操縱她的身體,故此她醒來時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麼;但此刻,她卻是清清楚楚地明白自己的這雙手到底做了什麼!
將那個可憐的看墓人毫無道理的殺死,襲擊前來探望的縹碧,半途又裝成茫然無辜的樣子對趕來確認她安危的扶南下殺手——一直到最後,和流光一場殊死搏鬥,親手取走了這個少年時期就認識的人的性命。
她被壓制在身體裡,無法控制這一切的發生,只能眼睜睜望著自己的手伸向一個又一個人,攫取他們的生命。
神澈張著雙手,手中的白骨之劍驟然落下。她望著滿手的血,顫抖著無法說話。
她知道體內那個怪物因為龍血之毒,已然暫時的昏迷過去了——然而那種力量並沒有徹底消失,只是在她體內蟄伏起來,不知到了什麼時候就會乍然復甦。
「流光…流光!」她張了張嘴,輕輕推了推那個倒在曼珠沙華叢中的人——她還認得他的…雖然自從八歲那年被關入水底後,她就再也沒見過這個扶南的師兄了。
不料多年後,第一次重逢、便是她自己出手取走了他的性命!
她顫聲喚著他的名字,然而這個人是再也不能回答她了——記憶中,這個沉迷於藏書閣的大師兄是寧靜而沉著的,不能想像他能以那般慘烈而絕決的方式,阻攔了她體內那個狂魔的復甦!
她怔怔望著那張蒼白的臉,淚水一滴滴的落下來。
「我害死你了…」她喃喃低語,垂下手,將銀色的紅寶石額環輕輕放到他的發上,「對不起…對不起。再也不會這樣了。」
一句話未完,她抓起了那把白骨之劍,倒過劍柄,驀然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長劍從她胸口沒入,貫穿了背後那個嬰兒的頭顱冒出——然而,沒有一滴血。
她甚至感覺不到疼痛,彷彿這個身體是土石構成。
神澈幾乎瘋狂了,顫抖著手,毫不容情地削砍向自己,然而那一輪狂風暴雨般的自殘沒有絲毫作用,所有傷口在她拔出劍的瞬間立刻自行彌合,宛如從未出現。
「啊啊啊啊…」她瘋狂般地尖叫著,最終因為力氣耗盡而跌倒在地。
背後那個嬰兒的頭毫無生氣地垂著,然而嘴角卻露出譏諷的表情。
神澈的手痙攣的抓著鋒利的白骨之劍,劇烈的喘息。要怎樣…要怎樣才能死去呢?到底要怎樣才能把她自己連著那個該死的魘魔一起殺死!
難道,就只能這樣等待著那個怪物復甦、再一次佔據她的軀體為非作歹麼?
該怎麼辦…有誰能告訴我該怎麼辦?昀息大人…扶南哥哥?
神澈的頭霍然抬起,望向了黎明前的月宮最高處。
那裡,神廟的燈火依舊輝煌,百年不曾熄滅。
潔白的經幔上,濺著點點的血。
扶南和縹碧相互攙扶著,踉蹌衝入了神殿,一邊強忍著咽喉裡翻湧的血氣,一邊合力將四門緊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個方向的門關閉後,整個神廟內室牆上便出現了一個完整金環。
三百年前聽雪樓入侵,一度造成聖湖枯竭神廟坍塌,然而大難過去後、孤光祭司和明河教主聯手恢復了月宮。他們重新召集子民在廢墟上重建神殿,用八寶混著金粉書寫成符咒,環繞著神廟一周。
從此後,每一任教主和祭司都會用全部的力量在神廟內書寫下一道符咒,用自己的力量加強這一道結界,鎮壓著聖湖下的所有邪氣。
四門閉上後,結界便已然啟動,將所有邪魔阻攔在外。
兩人筋疲力盡的跌倒在神像前,傷口中的血染紅了那些潔白的座墊。月神像前燭光如海,千百盞長明燈閃爍不定,映照出高高在上的玉雕月神的絕美面容。
「流光說,到了這裡便安全了。」扶南微微喘息,此刻才說的出話來,臉色慘白,「魘魔完全甦醒了…阿澈完了。縹碧,阿澈完了!」
縹碧卻是沉默,手指微微顫抖:扶南果然是平安從那個魘魔手裡逃出來了…可流光…流光呢?她不敢問。
她忽然低下頭,將頭埋在了雙掌中,發出了一聲啜泣。
扶南望向她,卻不知她到底是為什麼而哭泣——這個平靜溫和的女子,一向是如忍冬花一般內斂的,沒有太大的喜怒起伏。此刻如此失態,定然是內心有驚濤駭浪翻湧。
月神高高在上,用悲憫的眼神俯視著這一對劫後餘生、滿身是血的年輕人。
扶南感慨萬分地望著四周——距離上一次來這裡,已經是過去了五年了吧?那一夜,他被迫參與了那場對師傅的伏擊,將龍血之毒下到茶裡後,又將他引導了此處。然後,天籟教主猝及不妨地發動了機關。
他掙扎著站起身,來到月神像前,俯下身去,夠到了神龕底下的機簧。
那是打開紅蓮幽獄的機關——十年前,阿澈便是在這裡被關入那個不見天日的水底;而五年前,那個天籟教主也是這樣瘋狂地冷笑著,惡狠狠地將昀息師傅推落到到那個黑洞洞的牢獄中。
五年了,在窮途末路下,他居然又回到了這裡。
「流光呢?扶南?」在恍惚中,他忽然聽到了縹碧的問話。悚然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