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彷彿是再也忍不住,她從掌心中抬起了臉,平靜地望著他,咬著嘴角出聲詢問,眼角的淚痕宛然,霍然站起了身:「他…是不是死了?」

「你要幹什麼?」扶南一驚,脫口。

「我去找他…」縹碧咬著牙,不顧身上多處的傷口裡還在沁出血,低聲自言自語。

多年來,她始終不知道他的心意。他們相互微笑,點頭問好,徜徉在典籍的海洋裡,相互答疑解惑,汲取著知識和智慧。他們一直保持著知交表面,彬彬有禮。

其實有誰知道,在少女時的某一日,在清晨的日光裡看到書架另一邊那張丰神俊秀的臉時,她的心也曾無聲地急跳。剛開始,她是真的因為喜愛閱讀那些典籍才來到藏書閣的;然而到了後來,每一次去,卻都是為了偷偷地看他。

都是為了他啊…每一次她徜翔在巨大的書架後,茫無目的地望著那些典籍,眼角的餘光卻時刻在留意著門口是否有他的身影。那些堪天輿地,那些操縱風雨,那些長生不死,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然而每一次見到他時,她卻緊張得連笑容都僵硬,連那一句簡單的問好,都需無限的勇氣來艱難道出。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他一直寧靜淡漠,每次來只是沉迷於術法典籍,從不和她多言一句。她從小是一個安靜內向的女子,也只能這樣遠遠地望著他罷了。她以為這個人的靈魂,和自己是永無交集的。

——一直到,他留下了一句話,決然赴死境而去。

「你難道就從未替我考慮過麼?你沒想過我若答應了你,便會死麼?」

那句厲叱在她腦中迴響,而流光說這句話時候的表情更是鐫刻般地印入她記憶——那樣的激奮、不平和絕望,將多年掩飾的面具粉碎。說完後,他拂袖而去,逕自赴死,再也不看她一眼。她來不及和他說一句分辯的話。

其實,要怎樣和他說明自己的想法啊…在她心裡,一直都覺得他是如此強悍,擁有了驚人的力量,似乎從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和憐憫。就如那個孤傲如同天上月的昀息師傅一樣。

正因為如此,在遇到選擇的時候,她才會下意識地想,既然如此,就不妨讓他多承受一些吧。他定然能做到。她在心底裡是如此地倚賴和信任著他,同時,也是愛著他的。

然而,這一次,他可能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既然他去了死境,那麼,她又怎能苟且偷生!心裡有某種從未有過的激情排山倒海而來,縹碧走到了神廟的東門,伸手摘掉了門閂,推開寫滿了符咒的宮門。知道外面便是死亡,但她依然頭也不回。

「別出去!」扶南厲叱,一個箭步衝過去,「魘魔就在外頭!」

然而,已經遲了。縹碧的手推開了厚重的宮門,一隻腳跨出了門檻。

但她的腳步凝滯在門口,眼神震驚而雪亮。

扶南的視線穿過了她的肩膀,望到了台階下的人,一瞬間也是一驚,來不及多想、立刻側身上前,將縹碧拉到了身邊。

「阿…阿澈?」他直視著門外台階上那個雪白的影子,喃喃。

想退回去關上神廟的門已然是來不及了,一開門,那個白衣的鬼魅般的影子就站在那裡,手裡還握著沾滿鮮血的白骨之劍,睜著明亮的雙眸怔怔望著他們。那樣的眼神,清澈而無辜,宛如初生的嬰兒。

——片刻之前,他就是被這樣的眼神迷惑,在伸手去拉她的時候,被她一劍刺中!

「小心!」扶南想將縹碧拉走,然而她卻一動不動,臉色蒼白如死。

血從神澈的劍尖一滴滴落下,那一身白衣也染遍了血。

那、那上面,除了自己和扶南的、是否也有流光的血?阿澈既然能平安地衝到這裡,那麼流光必然是…!

「流光呢?」那一剎那,她竟然忘了害怕,脫口問那個魔物附身的女孩。

「他死了…」神澈站在神廟台階的盡端,拖著長劍,喃喃回答,眼神空洞而悲哀,垂頭望著地面,忽然哭起來,「他在自己血裡下了龍血之毒,引魘魔來汲取他的靈力——他是以身做餌故意送死的…他把魘魔暫時關回去了!」

「死了?…」縹碧一個踉蹌,攀著神廟的門緩緩坐倒,喃喃,「他死了?」

那一瞬間,她的心荒涼如死,枯竭的身體再也不能支撐,眼前一切彷彿都黑下來了。

「扶南哥哥,我把流光殺了!」帶著哭腔,神澈在黎明的夜色裡張開了滿是血跡的手,似乎在尋求他的幫助,「怎麼辦啊…我該怎麼辦啊!」

「縹碧,小心!」看到她伸手,扶南大驚,立刻俯下身用盡全力拉起了昏倒在門檻上的縹碧,急退,手中的卻邪劍劃出一個弧,護住前方,「妖孽!別過來!」

「扶南哥哥!」神澈一怔,忽地說不出話來。

是的…是的。他也已經不再相信她了。在白骨之劍洞穿他身體的時候,魘魔在狂笑,用她的手毫不留情地斬殺著。那一瞬間,他便以為她徹底的死去了。

她不顧一切地跑到這裡來,想尋求最後的安慰和幫助。然而,這個世上唯一還愛著她的人、也以為她已然死去。

她已被所有人遺棄。她還真的活著麼?

神澈訥訥地站在那裡,保持著張開手的姿式,仰頭望著裡面巨大的玉雕神像和如海的燭光——那是多麼光明美麗的境界…她幼年時成長的地方。

而如今,站在這裡的她,雙手沾滿了所愛之人的血,已然不能踏進半步。

扶南將縹碧扶到神像下,抬起頭,眼裡有絕決的亮光——事已至此,也只能盡力一搏了!無論如何,這個魘魔即使要殺縹碧、毀神廟,也要先跨過他的屍體去!

然而,抬起頭,就看到了門外黑暗中那個站著的白衣少女。

穹門宛如一個精美的畫框,漆黑的底色上是少女白色的剪影,美麗如一口氣就能吹散的幽靈。神澈的眼神宛如嬰兒,怔怔地張開雙手,抬頭望著神廟裡的月神像,眼角流出晶瑩的淚水——扶南心裡一凜,隨即強自壓下了那種動搖。

再也不能被這個魔物騙了!

這樣裝出來的無辜和純潔底下,卻是握著滴血的白骨利劍,隨時準備洞穿別人的咽喉。

「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我不是魘魔…不是魘魔…你相信我!」她的視線從月神悲憫的眼神上移開,喃喃地反覆說著,望著神廟裡渾身浴血的兩個人,卻知道自己再也無法取信於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某種絕望在心中火一樣燃燒,她忽然扔掉了劍,不管不顧地朝著他奔過去,哭著張開手:「扶南哥哥!我是阿澈啊…你不相信我了麼?」

「別過來!」她一動,扶南隨即厲叱,揮劍想將她格開。

神澈沒有絲毫閃避,任憑卻邪劍切開她的身體。

「阿澈!」在感覺劍切入的瞬間,扶南下意識地脫口驚呼,抬起眼,看到那雙悲痛欲絕的眼睛。忽然間,他心裡有什麼東西醒過來了,不顧一切地呼嘯出聲來。

那是阿澈!那一定是阿澈!

那一瞬間,痛悔吞噬了他的心——是他親手將阿澈殺了麼?

「因為龍血之毒,魘魔暫時沒辦法操縱我了…」 卻邪劍貫穿了她的身體,但在那一刻、她終於近到了他身側不到兩尺的地方,孩子似地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它還會再醒來的!到那個時候…怎麼辦啊…」

扶南怔怔望著那雙明亮卻空洞的眼睛,彷彿終於確定了什麼,顫聲問:「阿澈…阿澈!真的是你麼?真的是你醒了?」

然而儘管如此,他的手卻依然沒有鬆開卻邪劍,身子也有意無意地擋在她和縹碧之間。

「扶南哥哥…我知道你再也不肯相信我了。」神澈退了一步,讓那把劍離開了胸膛,絲毫不覺疼痛地對他伸出手來,喃喃:「那麼,你殺掉我吧…我殺不了我自己…我是來找你殺我的…」

在她退開的一瞬間,扶南詫異地看到她胸口那個致命的傷口、竟然奇跡般地痊癒了!

——這是魘魔!

這個念頭如同電光火石閃過心頭,來不及多想,趁著她退開一步、正好踩在那個位置,扶南閃電般地俯下身去,掰開了神龕下的那個機簧!

「喀嚓」一聲響,神廟的地面瞬間移開了,彷彿有黑洞洞的巨口猛然張開。

神澈一驚,腳尖下意識地在地面上點了一點,彷彿身體裡有什麼甦醒了,在催促她本能地躍出這個陷阱——然而,她只躍起了一半,旋即控制住了身體。不,她不能逃!只有把自己永遠、永遠的關起來,才能不傷害到更多人。

半空中,她強迫自己沒有再去掙扎,任憑背後那個嬰兒的臉扭曲如惡魔,只讓自己如紙片一樣輕飄飄地落入打開的水底。

「扶南哥哥——扶南哥哥!」她仰面跌下,卻尖利地呼喊,對著他伸出手來,眼裡有某種孤獨和恐懼——那一瞬間,她是知道結果的。

她知道這一墜落後,又將面臨著怎樣漫長而孤寂的歲月。

扶南望著她跌落,那一瞬間心裡有巨大的洪流呼嘯而過,悲喜莫辨。在白衣掠過身側時,忽然間有一隻冰冷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神澈望向他,電光火石中,那眼神是如此的絕望而依賴。

「扶南哥哥…」那一瞬間,他聽到她用細細的聲音輕聲說,「我害怕。」

墜落的剎那,她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一瞬間,天性裡的軟弱再度鋪天蓋地而來,他用同樣絕望的眼神望著那個墜落的女孩,卻沒有推開那只冰冷的小手。這一剎,他忘記了別的,只記得自己終究不能扔下她一個人——她自小是那樣的怕黑,怕寂寞,又怎能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去面對那永無止境的黑夜?

「不要怕。」他情不自禁的低聲說,握緊了她冰冷的手。

這一次,他握得那樣緊那樣堅定,彷彿要彌補多年來幾次三番的優柔懦弱造成的種種遺憾——神澈不再掙扎,唇邊浮起一絲滿足的微笑,就這樣緊緊拉著他,跌落在那個深不見底的黑洞內。

《彼岸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