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語成讖。
那個叫做白螺的少女,究竟是不是天上的精靈?為什麼那麼年輕,卻能夠將眼光磨練的那麼長遠和犀利…
四年以後,在吃過那麼多苦,經歷過那麼多波折後,她才看見了晴湖的另一面。然後,她將同樣的話,說給了另一個少女聽,惹得她大怒離去。
蘇盈將被眼淚濕透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她咬著嘴角,做出了一個慘淡的微笑:白姑娘或者什麼都猜對了,然而,至少有一點她沒有對——她並不恨晴湖,永遠都不恨。因為在心裡,她依然是愛他、視他為自己丈夫,所以她對他無法恨得起來。
但是,那個夏家的少女…那樣美麗純真的少女,卻一而再,再而三的刺痛她的心。
她一直是安靜的,容忍的。晴湖不養家,成日在外面遊蕩做人幕僚混飯吃,卻回來對她說他在謀求進宦之路——她一直沒有半字的抱怨或者諷刺,她是賢良的。
然而,對於夏芳韻…晴湖,你做的過分了。
蘇盈驀然站起了身。
回到家的時候,意外的看見宋羽居然已經在堂屋裡了。臉色有些焦躁,顯然是碰到了不順心的事情。蘇盈眼色冷冷的看了他一下,知道定是他去曲院風荷那邊等了半天,也沒有等到人,就返回了。
——晴湖的脾氣,總是自傲且急躁。
脾氣不好,所以看見妻子回家的時候,他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那只臂環給我。」然而,他不抬頭,蘇盈卻逕自走到了他面前,伸出手來。
宋羽怔了一下,妻子向來嫻靜端莊,困苦中也自矜頗高,今日的話讓他大為意外。他抬起頭,從鼻子裡冷笑了一下:「怎麼,還是捨不得了?」
蘇盈一眨不眨地,看著丈夫,緩緩一字一字道:「給我——我拿去還給夏家小姐。」
她的聲音波瀾不驚,然而宋羽卻變了臉色,驚得直跳起來。
盈兒怎麼會知道?她、她不是每天忙得連吃飯時間都沒有麼?她怎麼會知道…會知道他在外面都做了些什麼?
宋羽臉色驀的漲的通紅,俊秀的臉上陰晴不定,看著荊釵布衣的妻子。
「給我。」蘇盈的臉色也是蒼白的,但是神色卻平靜的嚇人,只是一味伸著手,「我拿去還給夏芳韻,改天我們搬到台州府上住——你什麼都不用說了。」
宋羽手裡抓著那隻翡翠點金臂環,看著蘇盈神色如此平靜,暗自舒了一口氣,抹抹滿頭沁出的冷汗——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女子有涵養,他最怕的就是盈兒會大哭大鬧,甚至把這件事情捅出去…泉州崔家恨他拐了女兒私奔,只怕今日仍然不放過他呢。
他把臂環遞過去,蘇盈不做聲的接了,拿在手裡看了半晌,忽然淡淡道:「晴湖,我們吃飯吧。」竟似什麼都沒有發生般的,轉身進屋。
宋羽有些忐忑的跟了進去,揣摩著妻子的意思,竟像是不大生氣的樣子,於是膽子大了大,跟在後面,有些惴惴的開口:「盈兒,你不要生氣。我哪裡是真的喜歡上那個丫頭了?——她什麼都不懂,哪裡能和你比…」
他本來想說一些好話哄哄妻子,卻不料蘇盈聽了後反而驀的回頭,眼睛如刀鋒般掠過他的臉,冷冷道:「什麼都不懂,所以好上手,是不是?」
宋羽看見她驀的沉下臉來,知道盈兒動了氣,一時間有些惶恐——三年來,雖然流落困頓,卻從來不曾見蘇盈稍現不快怨言,如今這般,顯然是惹翻了。
「盈兒,你莫要生氣!她自己碰到我纏上來的,我、我不過…」想極力洗脫干係,然而,看到桌子上寒磣的飯菜,彷彿也是委屈了,宋羽也忍不住爆發了起來,「你看!這些年我們過得是什麼日子!這種苦日子什麼時候能出頭?我過不下去了…也苦了你啊。他們、他們夏家那麼有錢有勢…」
他還要繼續說下去,然而,看到蘇盈慘白的可怕的臉色,不自禁的打了個寒顫。
「好,好…原來你也並不愛她。」茫茫然的,蘇盈撐著桌子,彷彿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喃喃道,「原來你勾她上手,卻一點也不愛她。」
宋羽連忙點頭,上去拉住了蘇盈的手,懇切的說:「盈兒,我對你決無二心!那個毛丫頭簡直沒頭腦,哪裡能及得上你?——而且,你不知道,那個丫頭是有癆病的!眼看得就活不長了——」頓了頓,彷彿小心的觀察著妻子的神色,卻不見蘇盈有回答,她只是空洞洞的看著前方,臉色茫然。
宋羽鼓足了勇氣,終於將內心的想法和盤托出:「我、我…我其實想先入贅了夏家,以夏家的財勢,今科殿試還在話下麼?…天香不過能再活一年半載,盈兒,你能不能…能不能忍忍一時之氣,等她死了我分了家產再——」
「好啊…晴湖,你打的好算盤。」忽然間,一直蒼白著臉的蘇盈,終於發出聲音來,那聲音縹緲竟然似遠處傳來,嚇了說得起勁的宋羽一跳。
然而,仔細看去,蘇盈卻沒有憤怒的表情,她只是這樣似笑非笑的看著丈夫緊張的滿臉油汗的表情,微微歎息著,點頭:「你打的好算盤…」
宋羽終於鬆了口氣,湊近去攬住妻子的肩頭,微笑:「盈兒,我也是為可我們將來能過好上日子麼…」
「當年你攜了我一起走,本來也是存著心、以為崔家捨不得我這個獨養女兒,會抹開臉皮認了這門婚事——是不是?」驀然,蘇盈抬頭看定他,冷冷問,聲音冷酷,「你本來以為得到了我,就能得到崔家的家產,是不是?——你沒料我爹娘那般絕決,硬生生不要了我這個不要臉的女兒…你如意算盤落空了,是不是!」
一直盤繞心頭、但是始終不敢去想的疑問,在今日得了旁證,蘇盈蒼白著臉,一口氣將所有話都問了出來,眼睛閃亮的怕人,忽然間騰出手,用力抽了丈夫一個耳光!
「啪」,宋羽臉上登時起了五條紅印,他彷彿被溫順妻子忽然間的暴怒蒙住了,怔怔的捂著臉,陣紅陣白。
「宋晴湖!你、你害了我一個還不夠麼?還要去盤算夏家那個什麼也不懂的女孩子…她那般年輕,得了那種病本來就很命苦了,偏偏…偏偏還遇見你這種人!」蘇盈的眼光尖銳的彷彿匕首,狠狠挖到丈夫的心裡去,她眼神可怕,指著他厲聲道——奇怪,在這樣的時刻,她最痛心疾首,居然還是為了那個女孩子。
「如果說,你愛她而在外頭做下這等事,我忍忍也過去了…我已經認命了!但是——」頓了頓,蘇盈的手指幾乎掐進木桌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悲哀的看著眼前托付終生的男子,「但是你還要害這樣一個女孩!太齷齪、太卑鄙…晴湖,我告訴你,我不會讓你得逞的!我要告訴夏家,你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宋羽終於從震驚中回過神來,臉上熱辣辣的掌印似乎燃起了他心中的怒火,他驀的咆哮起來,反手重重一掌摑在蘇盈臉上:「賤人,你敢!讓著你幾分你還真忘了自己是什麼玩意兒——你以為你是我明媒正娶的?我們拜過堂嗎?你進過我家門嗎?」
猙獰的面目,終於在矛盾激化後全部冒了出來。
他再也不顧及什麼,抓著她的頭髮,用力扇她耳光,直打得她嘴角流下血來:「就是賤!不打不行——聘則為妻奔是妾,知道不知道?你根本連妾都不是,憑什麼管我?我現今就要去娶了夏家那個短命的小妞兒,你能怎麼樣?」
宋羽冷笑著,用力將她推倒在地,蘇盈單薄的身子踉蹌倒地,額頭重重磕上了洗衣盆,撞出血。她為了生活已經耗盡了力氣,面對丈夫的拳腳,卻毫無還手之力。那一個瞬間,蘇盈終於知道,那個神秘白衣女子的最後一句話也成了事實——她恨他。她終於恨絕了他!
「別管我的閒事!信不信老子真的打死你這個賤人?」他揪住她的頭髮,拼了死命往牆上撞,一直到她痛呼起來。
冷笑著,將她手中那個翡翠點金臂環一把奪過,宋羽從鼻子裡面哼了一聲,拂了拂衣襟,長身玉立,昂然出門。外表看起來多麼風流倜儻的男子!當日她遇見他時,不就是被他如此風流文雅的談吐舉止深深迷惑麼?然而,內底裡,衣冠下卻是什麼樣的一隻禽獸!
他又要去害人、他又要去害那個十六歲的女孩子!
蘇盈掙扎著,眼睛裡面的憤怒到了極點——夏芳韻,那個純潔天真如同初雪般的孩子,如何能落到這樣的禽獸手裡!
看著那個人得意洋洋的往曲院風荷那個方向出門去,蘇盈用盡力氣攀著木桶邊緣站起身來,忽然,手指觸到了冰冷堅硬的東西——她低頭一看,原來是她慣常洗衣用的石杵。
※※※
黃昏,吱呀一聲,小院的柴門被推開了,一個腦袋探進來,左右看了一下,盯了院中那一棵高大的烏桕樹一眼。彷彿確定了什麼,吐了吐舌頭,來訪的年輕客人輕輕推門走入了空無一人的院子。
「蘇姐姐!蘇姐姐!你在家嗎?」驚歎於小院中的繁花美麗,想著女主人的美麗嫻靜,長衫執著扇子的男裝少女清脆的叫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