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答應,夏芳韻往前走了幾步,叩響小屋的門:「姐姐,你在家嗎?我來向你道歉的呢!——早上我一生氣就亂說話,姐姐你別往心裡去啊…姐姐,姐姐。」
然而,還是沒有人回答。
夏芳韻失望的歎了口氣,今日真是不順——去曲院風荷等宋郎,卻等了一天都不見人來。回來路上,想著早上對蘇盈說話有些不客氣,少女心頭氣消了後便覺著後悔,回來路上想起蘇盈說過的住址,便來上門道歉。
她轉身下階,不料卻被一物絆了個踉蹌。低頭一看,原來是一支搗衣用的石杵。夏芳韻本想繼續走開,然而,目光所及,陡然間,彷彿被魘住了一般,全身僵硬,一動不動。
——血!有血!石杵末端,沾著斑斑血跡!
她失聲尖叫起來,奔下台階去,然而,卻看見了南邊角落裡的烏桕樹下,那尚未掩埋完畢的土坑——土鬆鬆的掩埋到一半,露出了屍體的上半身,後腦已經被磕破,血濺了一臉,然而夏芳韻還是認出了那熟悉的沒有生氣的臉。
樹蔭下,那個坐在花叢後的女子緩緩抬起頭來,看著她,嘴角居然有無奈的笑意:「夏姑娘…還是嚇到你了?你今日幹嗎要來呢?唉,不要怕,我是為了你好,才殺了他。」
蘇盈的臉色慘白的嚇人,然而鎮靜的也是驚人,被人撞見了殺人,居然毫無驚懼之意,她細細的捧起一捧土,灑在坑中宋羽的臉上,淡淡道:「不要看,不要再看他,夏姑娘。他該死的。這個人一直都是在害人…直到現在,才算是乖了。」
「啊!——」十六歲的少女驀然沒命後退,用力掩住嘴,劇烈的咳嗽起來,一邊咳嗽一邊瘋狂的跑了出去,「殺人了!殺人了!」
蘇盈來不及阻止,夏芳韻已經跑了出去。很快,附近村子裡面已聽得有人驚問「哪裡殺人?」,她閉上眼睛,長長歎了口氣,一捧土灑在了宋羽屍身上。
※※※
蘇盈殺夫的案子,在臨安轟動一時——那樣美麗的女子,居然是個心狠手辣的殺人潑婦,讓全臨安的閒人們都來了精神,將府衙圍的水洩不通。
然而在三堂會審中,她安靜的驚人,沒有一般女犯被指責殺夫後的絕望或者潑辣,她一一的應對著堂上大人們提出的所有問題,得體而滴水不漏。
「我殺了宋羽…對,我用洗衣的石杵從後面砸破了他的頭。」對著臨安府尹,蘇盈毫不推脫,一口就認下了殺人的罪名。
「犯婦蘇盈,你為何殺夫?」府尹卻是略微感到驚訝:這個文雅嫻靜的女子有一種說不出的貴氣,完全不像是一個殺人的女子。
蘇盈頓了頓,不答話,許久,才道:「不為什麼,一時的口角爭執,他打我…我順手拿起石杵,就砸到了他後腦上。」
大堂下聚集的閒人發出了低語:這個歹毒的婆娘,說起話來居然還這樣毫不介意!
府尹心裡雖然有些懷疑,總覺得此案背後另有隱情,然而女犯如此嚴謹無可挑剔的口供讓他也想不出什麼可以再盤詰的,他用硃筆在宗捲上畫了個勾,寫了三個字「斬立決」。
令箭扔到堂下時,圍觀的人群發出了叫好的轟響,然而犯婦臉色卻絲毫不變。
「我無罪。」陡然,極輕極輕的,她抬頭說了一句。
眾人齊齊一怔,連府尹都來了精神——終於有了峰迴路轉麼?他的直覺果然沒錯,這宗案子背後,確有隱情…如今知道要抵命,這個女子才知道要吐露真情麼?
「呔,大膽犯婦,你有何冤情,快點說來與本座!莫非人不是你殺的?」
聽著驚堂木拍響,她眼睛眨了一下,然而卻是搖搖頭:「不,人是我殺的。」
堂下一陣大罵。殺人了還說自己冤枉——這個女子,居然是拿府尹開玩笑呢!臨安府尹都變了臉色,然而蘇盈看著他,眼睛神色冷定,一字字道:「但是,我無罪。只有上天知道、我蘇盈是不該死的。」
堂下的圍觀閒人哄笑:沒見過這樣為自己開脫的,不拿出證據來,卻認了罪名還口口聲聲說自己冤枉——
「喂,這位小娘子,老天相信你冤枉有何用?到時候你這個千嬌百媚的腦袋都保不住啦!」
「是呀是呀,快說究竟誰殺了你家官人吧!既然你說冤枉,就說出真兇呀!」
然而,聽到下面沸耳的慫恿,蘇盈只是搖頭:「人是我殺的。上天知道我冤枉。」
「嘁!天知道?天知道有什麼用!——你以為還會像那個東海孝婦一樣,六月飛雪天下大旱,來證明你不該死麼?」
堂下閒人終於不耐了,大聲嘲笑謾罵,然而蘇盈只是閉上了眼睛不再回答。
她絕對不想再將那個可憐的少女牽扯進來——此事關係著女子一生名節,在禮教大防森嚴的有宋一代,並非小可。
大宋的刑律判了她死罪,然而,她堅信,在上天面前,她做的沒有錯,她無罪。
「喏,待會兒就要上路了,好好吃這斷頭飯吧!」暫時被押回女監,牢頭帶著衙役送上大盤熱騰騰的飯菜——對待將要上刑場的犯人,哪怕最刻毒的官差也稍存仁厚之心。
死牢中,蘇盈毫無胃口的看著那些飯菜,卻要了一盆水來,仔細的開始梳洗。
「殺了人,姐姐還真是心安理得的很。」陡然間,耳邊聽到了少女的聲音,蘇盈不敢相信的回頭,在光線暗淡的牢獄中,竟然真的看到了夏芳韻俏生生的站在那裡,臉色憔悴的不成形,身邊陪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嫗,顯然是嬤嬤一類的人物。旁邊那些衙役,不知什麼時候竟然都退下去了。
「你怎麼進來的?」蘇盈脫口問,然而心下立刻就明白了。只要花錢,什麼事作不到?
「我來看著你死!」陡然,夏芳韻的聲音變得說不出的惡毒和憤怒,「我要看著你死!——你、你為什麼要殺了宋郎!為什麼!咳咳,咳咳!」
十六歲的女孩子眼睛裡閃出駭人的光亮,劇烈咳嗽著,卻撲到柵欄上,用盡力氣探手進到女牢,想抓住她:「你、你為什麼…咳咳,為什麼,要殺了宋郎…你這個心腸惡毒的女人!我要看著你…咳咳,看著你死!」
「小姐,小姐,保重身體。」嬤嬤連忙上去扶住了小姐,拿出絲巾為她捂著嘴角,看著夏芳韻因為咳嗽而幾乎站也站不直,連連歎息,「天香小姐,你也太任性啦…快點回去罷,老爺知道了不得了呢。」
蘇盈看著夏芳韻,這個十六歲的少女顯然因為看到了情郎的猝死,深受刺激之下立刻將自己認定為十惡不赦之徒。
她微微歎了口氣——也好,就讓她在心裡永遠保留著一個有情郎的完美影子吧!
嬤嬤扶走了夏芳韻,那個可憐的女子因為忽發的病情,已經虛弱的無法走路了。嬤嬤出去叫了人將她扶出,回頭之間,忽然對著蘇盈斂襟行禮:「蘇姑娘,無論如何,我們夏家非常感謝你沒有把天香的事情宣揚出去。」
蘇盈怔了一下,看著老人的臉,輕輕歎息,轉過頭去,不說話。
※※※
囚車往菜市中行去時,蘇盈看見了街邊大群駐足觀望的人——那些人一見囚車裡面坐著的居然是個美貌女子,而且是要斬立決,立刻來了精神,紛紛跟了過去看行刑。
「這個小娘端的美貌!怎麼會殺人呢?」
「凶得緊!據說是用石杵敲破了自家官人的腦殼!」
「嘖嘖嘖…是啊,倒是硬氣,一口就認了——奇怪的是明明都認了殺人,偏偏要說自己冤枉!一邊說自己殺人,一邊又說冤枉,不是奇哉怪也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