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之禍已迫在眉睫,然而帝都卻歌舞依舊。汴梁的天津橋上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勾欄瓦肆裡喧鬧連天,酒樓歌館絲竹笙歌,綠窗朱戶,十里爛銀鉤,到處都是一片繁華昇平的景象。
「賣花…賣花咯!」已經遲疑了很久,眼看天色不早,橋頭上,布衣荊釵的女子終於怯生生地開了日,吆喝出了第一句,同時把簍子裡的花木搬到外頭,「上品的牡丹——姚黃魏紫玉樓春,大家來看看,都是上品的牡丹!」
背簍一開,裡面的奼紫嫣紅就露了出來,吸引住了來往行人的目光。
此時正當宣和年間,宮裡王公貴族耽於享樂,大興土木造固遊冶,也搜羅奇花異草充實後庭,皇帝更是設立了花石綱,在杭州又特設明金局,天下凡是有新奇點的花草,全被收羅一空人了汴京。這種風氣也瀰漫到了民間,小家小戶也養株花草作為消遣,酒樓茶館裡,談的多是今日某園又有何種花當季,某家得了什麼新奇花草。
何況是在天子腳下的汴梁城,此風更盛。
所以女子只是一揭開背簍,頓時便有眾多人圍了上去。
「我來看看。」在大家七嘴八舌的議論中,一個高瘦中年人排眾而入,饒有興趣地在花前彎下腰來,細細翻看花葉花莖,一副行家裡手的樣子。
「啊?連蔡二爺也來了?」旁邊人群立刻沸騰起來,有幾人就賂著笑臉湊了上去,「您老人家來鑒賞一下這幾株牡丹吧!蔡二爺人富貴,也當買最富貴的花了!」
「果然是魏紫!」沒有理睬那些人的阿諛,看到一株已經蓄起了花苞的牡丹,高瘦中年人吸了一口氣,忙問,「姑娘,這牡丹怎麼賣?我全要了。」
「一百…一百兩銀子一株。」布衣女子低下頭,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出價。
「這麼貴?」高瘦中年人心中一喜,知道眼前五株全是難得一見的名品,一百兩算是撿了一個大便宜,然而卻是不露聲色地壓價,臉現為難之色,「看樣子是姚黃魏紫——但是有的連花苞都不曾有,誰知道開出來是啥樣?色差一分,價便差了十倍暱。」
「客官儘管放心。除了姚黃魏紫玉樓春,剩下來的兩株,一株是綠蝴蝶,還有一株是御衣黃——都是好花,我不騙你的。」見對方有一口氣全買下的意圖,布衣女子眼睛微微一亮,「如果您一起買下,還可以少五十兩。」——一起買下也好,這樣她就可以早些回家,不用在那麼多人前拋頭露面了。
「姑娘莫開玩笑,牛吹得大了會飛——綠蝴蝶和御衣黃據說是洛陽才有的稀世名品,移到外地便多半無活。」彷彿抓住了對方的破綻,蔡二爺冷笑起來,「連大內皇宮的御衣黃都是一年一度在開花之時從洛陽快馬送來,你居然能在汴京種出御衣黃?笑話!吹的吧?」
「才不是暱!」布衣女子一下子抬起了頭,滿臉憤怒,彷彿這樣的疑問大大損害了她的尊嚴,「如果閣下真有眼力,自然能看出這是最正品的御衣黃,何必這樣詆毀人!」
她一把抱起牡丹,回頭就走,「你這樣說,我不賣給你了!」
蔡二爺本來只是想冷言壓價,撿個便宜,然而在女子抬頭怒視的剎那,卻被那樣的艷光絕色所震懾,不自禁心神一蕩——居然是個國色!雖粗服蓬首,也難掩其美,更何況此刻傾國名花相映,更是動人心魄。論起來,就算是相爺府邸裡,也不曾有可以比擬的美人吧?
那個布衣女子匆匆將幾株牡丹放入背簍,準備去別處叫賣,然而方要離開,眼前卻是擋了一隻手。蔡二爺回過了神,又嬉笑著湊了過來,拉住她的背簍,「好好好,姑娘,一株一百兩就一百兩…二爺也不缺那幾個錢,隨我到我府上去取吧。」
「我不去!」布衣女子憤怒起來,掙扎著奪回那只簍子,執拗地道,「我說過不賣給你了!」
「呀,小丫頭不知好歹!蔡二爺肯買你的花算是你的福氣了。」旁邊有幫閒開口,笑嘻嘻地起哄,「看來是個鄉下丫頭,不知道我家二爺是什麼身份吧?當朝蔡太師可是二爺的堂兄弟!嘿嘿,還是乖乖隨我們回去,不會少了你好處。」
「我不去!」布衣女子用力掙扎不脫,卻心疼自己種的花,不肯放了那只背簍。
「這可由不得你!」蔡二爺見她居然軟硬不吃,也發起怒來,冷笑一聲,「不去,就給我抓她到衙門裡去!一個尋常百姓哪裡來的御衣黃?一定是從哪兒偷出來的!給我抓回去問個清楚!」
「是,二爺!」幫閒們一哄而上,奪了她手裡的花簍,將女子圍在中間。
「青天白日,你們怎麼可以誣告良家?」布衣女子見這等聲勢,知道今日難以脫身,反而站住了身,怒罵,「蔡太師又如何?花石綱弄得天下民不聊生,都是這誤國奸臣害的!」
「居然敢當眾詆毀太師?」蔡二爺嚇了一跳,真正發起怒來,覺得眾人圍觀下不對眼前的女子薄施懲罰不足以挽回面子,吩咐,「小的們,給我掌嘴!」
左右一聲吆喝,便架起那個女子,一個小廝挽了袖子,氣勢洶洶走上前去。
「誰敢!」揮出去的巴掌還在空中,人群外忽然有個聲音厲叱,言語中有一股壓迫力,讓那個小廝居然不由自主地頓住了手,「都給我住手!」
眾人一時嘩然,不知道誰居然吃了熊心豹子膽,居然敢管蔡二爺的閒事。
轉過身循聲看去,只見一位女子撥開人群走了進來。那個為別人出頭的女子一身白衣如雪,肩上還停了一隻白鸚鵡。她看也不看蔡二爺,逕自走到那個打人的小廝面前,手只是微微一揮,也不見如何動作,那個小廝便慘叫著跌出去一丈遠。
「你又是誰?敢來管二爺我的事?!」見攪了自己好事的又是一個女人,蔡二爺越發覺得面子上過不去,憤怒得瘦臉發青,「來人,給我連著一起拿下!」
隨從們放開了布衣女子,轉而撲過去擒拿來人。然而那個女子手指微動,那幫隨從們陡然間就覺得半身酸麻,動彈不得,紛紛叫著跌了一地,「妖法!這個女子會妖法!」
蔡二爺一看討不了好,臉色有些驚惶,想要扔下一句狠話就溜回去搬救兵。然而,眼睛在女子身上一轉就移不開,不由自主張大了嘴巴——天,今日難道天下絕色都雲集到這天津橋了?眼前這個白衣女子的容色,居然亦是清麗無雙!
他心念電轉:今日可算有福,竟一下子搜羅到了兩名傾國麗色!如果拿去獻給相爺,不知道能得多少好處呢。眼珠子轉了轉,他立時叫了起來,「快給我通知府尹,這裡有妖人作亂,需派人來捉拿!」
「這等事還要驚動府尹?」白衣女子冷笑起來,毫不畏懼,「信不信官府裡的人來之前,我先取了你一對眼珠子?」
她手指微微一點,肩上的白鸚鵡立刻飛過去,閃電般直啄對方眼珠。蔡二爺驚叫一聲抬手摀住眼睛,還是慢了片刻,眼角那裡已經被抓裂了一道,鮮血長流。
「妖婦!妖婦!」蔡二爺這下子心膽俱裂,色心全消,捂著眼睛連滾帶爬地逃了開去。
「決走吧。」白衣女子走過來扶起了她,把花簍提在手裡,匆匆地挽著對方疾步走離天津橋。那位賣牡丹的布衣女子被拉著,身不由己地往前疾走,一路上只管直直地打量著對方——奇怪,這個陌路相逢的白衣女子,為什麼看上去如此面熟暱?
走了幾條街,轉入一條無人的冷清街巷。白衣女子停下來,打開了一間小鋪子的門,回頭微笑,「這裡便是寒舍了,妹妹進來坐一坐吧。」
她遲疑了一下,舉步踏入。
這個鋪子外頭看著門面雖小,房間裡卻是出奇的空闊。一進去只覺滿堂花木扶疏,香氣馥郁,令人竟然彷彿置身於樹林花海之中。賣牡丹的布衣女子一下子怔住了,站在那裡定定地看著滿室的花朵——這些花,居然每一種都是稀世罕有的奇葩!便是大內皇宮、明金局裡,也看不到如此的珍品薈萃!
她愕然地站在那裡,說不出一句話。
「妹妹想喝點什麼?」白衣女子回身關上了門,語氣親切,彷彿對方是一個相識多年的朋友。賣牡丹的女子神色卻有些恍惚,眼睛直直地看著對方,訥訥道:「你…你叫什麼名字?我似乎在哪裡見過你?」
「你不記得了麼?」白衣女子微笑著撫摩肩頭的鸚鵡,那只鸚鵡正親熱無比地對著她咕咕叫,「雖然過了三百年,你看,連雪兒都還認得你呢。」
「你…」布衣女子一震,脫口而出,「白螺天女?!」
白衣女子箋了,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閃動,「葛巾妹妹,瑤池一別三百年,如今可好?」
「三百多年了,還是第一次有人知道我是誰。」葛巾輕聲歎息,撫摩著身側的一株株牡丹,「自從離開碧落宮之後,我孤身流落凡世,再也設見過其他花神姐妹了。」
白螺微笑,「但牡丹花神始終還是百花之王,你看,雖布衣亂髮亦不掩國色。」
葛巾摸了摸自己蓬亂的頭髮和粗布的衣衫,不由得笑了起來。那一瞬,她濃黑的睫毛下的眼裡有無數光華流轉,一瞬間讓荊釵布裙的平民女子變得氣質高華,就似傾倒天下的皇后,竟然映得滿室的美麗花朵都頓然失色!
「對不起。」葛巾沉默半晌,終於歎息了一聲,喃喃,「當年在你和玄冥被天庭處罰的時候,我沒有站出來。你會怪我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