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半世浮萍隨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

白螺在寂靜的花鋪裡想著這些往事,一滴淚悄無聲息地落在了手背上。

葛巾妹妹,我,定當為你復仇。

※※※

高宗紹興二十年四月初七的夜裡,暮春細雨綿延。

侍郎府邸裡一片沉寂,下人們都已經入了夢境,然而空蕩蕩的堂上卻有影影綽綽的燭光。徐侍郎獨自坐在大堂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外面風雨瀟瀟,門窗緊閉,燭光映照出中堂掛著的那一幅焦骨牡丹圖,一片富貴氣象——然而明滅的燭光裡,卻依稀可見案上擺放的十數個靈牌!

外面的更漏聲斷斷續續傳來,面容清瘦的中年男子長夜獨坐,手裡緊握著一塊錦帕。五鼓時分,他默默抬起手,將一杯清酒倒在了地下,微微咳嗽著,低聲祈禱——

「父母大人,三位兄長,請飲此杯。」

滔在青磚上縱橫流淌,轉瞬無痕。徐侍郎獨坐在堂中,眼神複雜地變幻著,彷彿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一行清淚從他消瘦的頰上無聲無息地落下,簌簌化為塵土。

昔日花前縱酒的白衣少年已然蒼老,而離開那場滅門之難,也已經是整整二十年過去了。然而,國破家亡的痛苦卻似乎還時刻圍繞著他,叫錦繡富貴中的人日夜不能平靜。淚水自頰上滑下,乾瘦的手指略微顫抖,將酒潑灑在地——

「夫人,也請滿飲此杯。」

房內空無一人,只有朱紅的靈牌在燭光下靜靜而立。

愛妻徐門葛氏之位。

祭奠完畢,他再也止不住地劇烈咳嗽起來,握著錦帕,佝僂著身子,幾乎是要咳出血來。窗外依舊大雨無聲。風在庭院的花木中穿梭,發出簌簌的聲響。徐侍郎抬起頭凝望著庭園裡蔥鬱的草木,冥冥中又彷彿是看到熟悉的面容在夜裡冉冉浮現。

巾兒,巾兒…如今的你,一縷香魂歸於何處?這些年,我一個人走得太久,走得太累,真想停下來,到你那邊去休息啊…抬頭看去,天地間卻依然黑沉如鐵,壓得人喘不過氣來,彷彿如今朝野的時局。徐侍郎定定地看了雨幕半晌,從胸臆中發出了一聲深沉的歎息:眼看很快就是四月十五日韋太后生辰了,翻遍了全城卻怎麼也找不到御衣黃,不知道如何才能去見秦丞相。

如果巾兒還在的話…想到這裡,心裡陡然就是一痛。「喀喇喇」一聲,窗外又是一道電光劃下,照徹了天地。然而眼神落處,徐侍郎卻忽然一驚——外面的空廊風燈搖曳,雷電隆隆之中,閃電的光芒時不時地照亮天地,依稀可見庭院裡落葉亂舞,一片狼藉。

自從巾兒死後,他一直鰥居,意志消沉,也無復修整設計園林之心,庭院就此荒廢,再沒有昔年的精巧美麗。然而此刻,電閃雷鳴之中,居然看到至空的庭院深處,不知何時開出了一朵碗口大的艷麗花朵來!

牡丹!徐侍郎大喊一聲,踉蹌著衝出門去,撲入暴雨中。

——風掃庭院,荒草深處只見一株奇花亭亭玉立,翠葉扶疏,蒼勁的老枝上一朵怒放的奇葩,旁邊還有幾個明黃色的花骨朵含苞待放,雖未吐露半分,卻已是盡得風流。這一株牡丹,居然是天下罕見的御衣黃!

「巾兒!是…是你麼?是你麼!」徐侍郎失神半響,驀然從喉中發出了戰慄的低呼,舉頭四顧,「你在哪裡?出來見一下我啊!」

然而,頭頂的夜空漆黑如墨,暴雨傾盆而下,他的呼喊聲被湮沒在雨裡,沒有絲毫的回應。唯有那一株忽然出現在黑夜裡的牡丹花在雨中輕輕搖曳,嬌柔的花瓣輕撫男子枯槁清俊的臉頰,宛如情人的手指。

忽然間,有人在背後發出了一聲幽幽的歎息,聲音清冷而詭異。

「誰?」他悚然一驚,回頭去看身後——電光明滅中,映入眼角的果然是一個纖細美麗的女子身影,站在滿院花木最深處,全身籠罩著一層微光,影影綽綽如同仙子。

「巾兒!」徐侍郎驚喜萬分地站起來,然而那個幻影卻忽然消失了。

空蕩蕩的庭院裡只有風聲蕭蕭,草木簌簌。黑暗中一隻冰冷的手忽然伸了過來,輕輕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雙黑暗裡伸出的手是纖細冰冷的,軟若無骨,身影卻是冰冷而堅硬,「難為你至今還記得她——莫非是心懷愧疚麼?」

徐侍郎全身一震,一股冷意沿著脊背衝上腦來,全身頓時不能動彈。

不,不對!這個聲音…不是巾兒!她是誰?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看來葛巾雖死,一念卻還牽掛在你身上,所以才幻出了這一株御衣黃給你。」那個聲音低低冷笑,冰冷的手慢慢扣上了他的咽喉,「可惜,你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依舊還是想拿它去討好權貴!」

手指忽地用力,血脈被一瞬間截斷,他頓時不能呼吸。

「既然你那麼想見葛巾,我可以送你去,」那個女子的聲音淡漠而冰冷,十指在喉頭忽地扣緊,背後那人低語,「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是麼?」

她的聲音清冷而凌厲,帶著說不出的殺意,令人凜然。

就在這生死一線之際,彷彿是有一陣風拂過,滿園花木簌簌一動,只聽那個背後的女子「啊」了一聲,語氣中流露出驚訝,身形倏地往後一閃。在徐侍郎即將失去知覺的那一刻,那只奪命的手從他的咽喉上霍然鬆開了。

「誰?!」咽喉上的力道一失,徐侍郎已經迫不及待地回過頭去,想看看那個在牡丹花開時悄然走來的神秘人是誰——然而大雨傾盆,庭院裡又已經空空蕩蕩,除了那一朵美麗到妖異的牡丹,哪裡有半分色彩?

徐侍郎顧不得再去找那個神秘人,踉蹌著撲倒在花下,淚流滿面。

「巾兒…巾兒…」徐侍郎茫然地望著御衣黃,顫抖著伸出手,彷彿想觸摸一個不存在的面頰,口中不住地喃喃,「是你麼?是你在天有靈,送了我御衣黃,對麼?剛才那個人是誰?她說要帶我去見你…」

無人回答他的話,黑暗中只有暗香浮動。

「我知道江上一別之後,你一定在那邊等了我很久。不過,不要急…」徐侍郎抬手撫摩著靈位,低聲咳嗽著,唇角浮出一絲苦笑,「很快,我就會來找你了。」

那一株御衣黃在風裡搖晃,窗外大雨無聲。

※※※

四更時分,大雨中帝都空蕩蕩的御街上只有一位黑衣男子拉著白衣女子急行。奇怪的是他們都沒有打傘,可虛空中彷彿有無形的力量籠罩在他們頭頂,那樣大的雨竟然沒有一絲落在他們衣襟上。

走到了清波門外,白螺奮力一甩,終於掙開了對方的手,「湛瀘,又是你!」

「剛才你想做什麼?難道你還想動手殺人?」黑暗中,那個男子低聲責問,「你難道不知自己如今已是待罪之身,若再犯下殺業,就會受到神形俱毀的責罰麼?」

白螺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一聲,滿臉不屑。

「好吧,我知道白螺天女從來天不怕地不怕,五雷之刑都折不了你,這些又算什麼?」湛瀘無可奈何地看著她,苦笑,「但是牡丹花神是自願與王母以三世為約的——如果今日她真的被那個男人辜負,也是她的命,輪不到你來為她抱不平。」

「那個徐君寶為附秦府權勢富貴,竟然不惜出妻求榮!」白螺憤然,「湛瀘,上次你阻攔我救蘇盈,今日又阻我為巾兒復仇——若不是看在我們數千年的情分上,我早已與你翻臉。」

湛瀘蹙眉回頭看著她,「我是為你好。」

「為我好?若是玄冥在,定不會阻攔我。」白螺聲音冰冷,「湛瀘,你不日便要返回天界——能阻得我一時,難道還能阻得我一世?這種人,我是非殺不可!」

湛瀘靜靜凝望了她片刻,眉間忽然露出了複雜的表情。

《花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