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十年了,世事滄桑變幻,然而眼前的這個人竟完全沒有老去,依然如同當年在泉州看到時那樣,劍眉星目,就如二十剛出頭的少年人。然而等得他走近,白螺卻暗自吸了一口氣——十年不見,這個人應該在修道上又有了更長足的進步,可是為什麼此刻走過來卻步履沉重,反而落在了那個小道童之後?而且,他的眼神也失去了以前的銳利,顯得有些污濁。那種污濁,令她一見之下隱隱警惕。
那個道人緩步走過來,不時低聲咳嗽,手裡提著一個木箱子,看起來似乎頗為沉重。金老大一看來的是個道士,心裡啐了一口晦氣,口裡便不客氣的拒絕:「兩位,抱歉,這船已經有客人包了,不帶人!」
「在下有十萬火急之事,需得連夜趕去,」那個道人咳嗽了幾聲,語氣有些虛弱,「問了一圈,都說這條水路只有金老大最熟,還請幫忙則個。」
他從懷裡摸出一錠銀子:「這裡是十兩。」
金老大本來老大不樂意搭上和尚道士這種晦氣人,但一看雪白的大錠銀子,不由得眼睛也亮了一下,一時間心意動搖,回頭看了看艙裡:「可是…」
宋代禮教大防最是嚴謹,孤身上路的女客本已經是罕見,而女客若和年輕道士結伴而行,那簡直是傷風敗俗之事了,即便他鬆口,只怕艙裡的女客也是抵死不同意的。然而,艙裡那個白衣女子捲簾看著碼頭上走過來的人,卻默然蹙起了眉頭,眼神有些奇特。
怎麼?金老大心裡咯登了一下,卻見岸上的那個年輕道人同時也望向了這邊——兩個人,一個在艙裡一個在岸上,就這樣四目相對。
那一瞬,船家彷彿看到一種奇特的光在這個道士的眼裡猛然亮了一下。
金老大不由吃了一驚:這個道人好生無禮,這樣眼勾勾的,莫不是看上了艙裡女客的美貌?就在這時,船上的白衣女子忽然歎息了一聲:「無妨,船家,就讓這位道長上來吧!十年修得同船渡,也算是一場緣分。」
「啊?」金老大愣了一下,有些回不過神。
「如此,多謝了。」那個年輕道人聽得對方同意,立刻長揖到地,轉頭對身邊童子道,「靈寶,還不快把東西搬上船!」
「是。」那個童子拿起地上的木箱,也不見他如何用力,縱身一下子就躍上了船頭——然而他躍起時雖然看起來輕便利落,落下時卻重得要命,簡直如同一砣鐵塊猛然砸下,居然就將整條船都壓得迅速傾往一側,差點便翻了過去。
「哎呀!」那個小道士本想賣弄一下身手,然而不料船上不比陸地,只嚇得一聲驚叫,連忙抱住那個箱子,跌了個屁股開花。當下也顧不得疼痛,連忙爬起來看了一眼木箱,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小丫鬟看到對方這樣手足無措的狼狽樣,不由嗤的笑了一聲。
「小雜毛!在搞什麼!」船一個劇烈搖晃,金老大慌忙用竹篙點住碼頭上的石頭,嚇得臉都變白了,「要弄翻我的船麼?拿上來的是什麼東西,那麼沉!」
「抱歉,抱歉,小徒做事魯莽了…」
他正要揮舞竹篙打過去,手臂卻頓時酸軟無力。金老大一轉頭,立刻又嚇了一跳,「你…你何時上的船?」那個年輕道人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到了他身後,扣住了他的手,溫言賠禮,動作之快,簡直如同鬼魅!
「還不開船?」雪兒卻在船艙裡高聲催促,「我們還要趕時間呢!」
「好好好。」金老大又看了那個沉重的木箱子一眼,暗自揣測著什麼,不再說話,拿竹篙在岸上一點將船撐了開去。
是什麼東西有那麼沉?難道是一箱子黃金?
※※※
航船夜雨,去往天台境內。
船從臨安出發,從京杭運河南下到紹興,再經鑒湖、若耶溪、剡溪、靈溪、金溪,直達石樑。這一條水路,是一條不折不扣的「唐詩之路」。從晉代謝靈運開始,有無數名家曾經走過:李白、杜甫、孟浩然、劉禹錫、賈島、杜牧…
然而此刻,在烏篷船裡坐著的,卻是一對年輕的男女。
金老大披了蓑衣,在船頭冒雨撐篙,不時好奇地看著艙裡——簾幕低垂,燭影綽綽,道童和丫鬟都已經下去整理行裝了,燈下只看得見那一對男女隔桌而坐,低聲交談,聲音輕而細,宛如此刻落在蓬上的簌簌夜雨。
「敢問道長名號?」
「在下明幽巖,來自青城山紫霄宮。敢問姑娘芳名?」
「妾身姓白,單名螺,臨安人氏。」
說到這裡,艙裡安靜了一瞬,明幽巖又開口:
「那麼,請問白姑娘此次去往何處?」
「天台縣赤城山。」白螺微微笑了一下,並無隱瞞,「有兩位故交久未探訪,前日修書邀妾身前去一聚——不知道長仙駕欲往何處?」
明幽巖也笑了:「不瞞姑娘,在下和靈寶也正準備去往天台。」
白螺笑道:「如此說來,倒真是巧了。」
明幽巖輕歎一口氣:「看來真的是冥冥中有些夙緣未了啊。」
越說越不像話!金老大啐了一口,將船往河心裡撐了過去。居然有女人和年輕道人暗夜共處一室,還談得如此投機,接下來說不定就要作出什麼蠅營狗苟之事來——真是世風日下!他一邊在心裡罵著,一邊卻好奇心起,忍不住地越湊越近。
然而艙裡的聲音就此安靜下去,再也聽不到聲響。
這兩個人,到底在裡面幹些什麼?
金老大簡直快遏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正準備躡手躡腳地過去挑開窗簾看上一眼,卻只聽船頭簌簌一聲響,嚇了他一跳。
轉頭看去,卻見是兩位年少的丫鬟道童出艙汲水。兩人年紀都小,性格又活潑,半日便熟悉了起來,此刻共同為各自主人準備盥洗用具,不由得就在船尾聊開了。那個叫靈寶的道童打了一桶水上來,道:「哎,好奇怪——主人居然肯和你家小姐同船!」
「什麼?」雪兒登時不快起來,「居然?肯?你家主人很了不起麼?」
「我家主人當然了不起!他是紫霄宮的繼承者,青城道家的掌門人,」靈寶傲然,指著雪兒嗤道,「你們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遇到了神仙卻還不知道慶幸,回頭肯定悔之無及。」
「呵,」雪兒譏笑,「你主人是神仙?」
「可不是我吹牛,不是神仙也差不多是半神了。」靈寶哼了一聲,「跟你說,我跟了師父十年,可從來沒有見他老過:十年前是二十歲,十年後還是這般樣貌!光這一點就夠嚇人了吧?」
雪兒微微一震,口裡卻不服輸:「道家修煉內丹,吐納靜坐,就算駐顏有術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何況你師父又不是女人,要這般愛惜這幅臭皮囊有什麼用?」
她口齒伶俐,登時將靈寶搶白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氣哼哼地道:「真是個刁鑽丫頭!難怪以前我家主人從來不肯和女人同行…哼,今日不知怎麼了,居然不避忌你家小姐!」他抓了抓腦袋,嘀咕了一聲:「莫非是動了凡心?」
雪兒忍不住噗哧笑了出來。不等她說什麼,靈寶頓了頓,又露出一個憊懶的笑來:「不過,就是動了也無妨,反正我們是正一道的。」
雪兒倒是好奇起來:「正一道又如何?」
「連這個都不知道啊?」靈寶促狹地看了她一眼,笑得神秘,「正一道是火居道士,不像全真教那些倒霉的傢伙,我們不但可以吃葷,還可以娶妻呢!嘿嘿…你不知道,這些年有多少漂亮的閨秀小姐想嫁給我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