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有什麼東西,在雪地裡緩慢爬行過來的聲音。
※※※
「叮玲玲…」
雪還是那樣大,然而風裡卻傳來了隱約的銀鈴聲,清脆悅耳。鈴聲從遠處的山谷裡飄來,迅疾地幾個起落,到了這一片雪原上。
一頂軟轎落在了雪地上,四角上的銀鈴在風雪中發出清脆的響聲。
「咦,沒人嘛。」當先走出的綠衣使女不過十六七歲,身段裊娜,容顏秀美。
「綠兒,雪鷂是不會帶錯路的。」轎子裡一個慵懶的聲音回答,「去找找。」
「是。」四個使女悄無聲息地撩開了簾子掛好,退開。轎中的紫衣麗人擁著紫金手爐取暖,發間插著一枚紫玉簪,懶洋洋地開口:「那個傢伙,今年一定又是趴在了半路上。總是讓我們出來接,實在麻煩啊——哼,下回的診金應該收他雙倍才是。」
「只怕七公子付不起,還不是以身抵債?」綠兒掩嘴一笑,卻不敢怠慢,開始在雪地上仔細搜索。
「嘎——!」一個白影飛來,尖叫著落到了雪地上,爪子一刨,準確地抓出了一片衣角。用力往外扯,雪撲簌簌的落下,露出了一個僵臥在地的人形。
「咦,在這裡!」綠兒道,彎腰扶起那個人。
「…」那個人居然還開著一線眼睛,看到來人,微弱地翕動著嘴唇。
「別動他!」然而耳邊風聲一動,那個懶洋洋的谷主已然掠到了身側,一把推開使女,眼神冷肅,第一個動作便是彎腰將手指搭在對方頸部。
怎麼?
綠兒跟了谷主多年,多少也學到了一些藥理皮毛,此刻一看雪下之人的情狀先吃了一驚。跟隨谷主看診多年,她從未見過一個人身上有這樣多、這樣深的傷!
那些大大小小傷口遍佈全身,血凝結住了,露出的肌膚已然凍成了青紫色。
這個人…還活著麼?
「還好,脈相未竭。」在風中凝佇了半晌,谷主才放下手指。
那個滿身都是血和雪的人抬起眼睛,彷彿是看清了面前的人影是誰,露出一絲笑意,嘴唇翕動著,吐出了一聲微弱的歎息:「啊…是、是你來了?」
他用盡了最後一點力氣,將左手放到她手心,立刻放心大膽地昏了過去。
「倒是會偷懶。」她喃喃抱怨了一句,注意到傷者的左手緊緊握著,她皺了皺眉,伸手掰開來,忽地臉色一變——一顆深紅色的珠子滾落在她手心,帶著某種逼人而來的凜冽氣息。
這、這是…萬年龍血赤寒珠?!
原來是為了這個!真的是瘋了…他真的去奪來了萬年龍血赤寒珠?!
可是,即便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她怔了半晌,才收起了那顆用命換來的珠子,咳嗽了幾聲,抬手招呼另外四個使女:「幫我把他抬到轎子裡去——一定要穩,不然他的臟腑隨時會破裂。」
「是!」顯然是處理慣了這一類事,四個使女點頭,足尖一點,俯身輕輕托住了霍展白的四肢和肩背,平穩地將凍僵的人抬了起來。
「咳咳…抬回谷裡,冬之館。」她用手巾摀住嘴咳嗽著,吩咐。
「是。」四名使女將傷者輕柔地放回了暖轎,俯身靈活地抬起了轎,足尖一點,便如四隻飛燕一樣托著轎子迅速返回。
風雪終於漸漸小了,整個荒原白茫茫一片,充滿了冰冷得讓人窒息的空氣。
「咳咳,咳咳。」她握著那顆珠子,看了又看,劇烈地咳嗽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悲哀。
這個傢伙,真的是不要命了。
可是,就算是這樣…又有什麼用呢?
「小姐,你幹嗎把轎子讓給他坐?難道要自己走回去麼?」她尚自發怔,旁邊的綠兒卻是不忿,嘟囔著踢起了一大片雪,「真是個惹人厭的傢伙啊,手裡只拿了一面回天令,卻連續來了八年,還老欠診金…小姐你怎麼還送不走這個瘟神?」
「咳咳,好了好了,我沒事,起碼沒有被人戳了十幾個窟窿。」她袖著紫金手爐,躲在猞猁裘裡笑著咳嗽,「難得出谷來一趟,看看雪景也好。」
「可是…」綠兒擔憂地望了她一眼,「小姐的身體禁不起…」
「沒事。」她搖搖手,打斷了貼身侍女的嘮叨,「安步當車回去吧。」
然後,逕自轉身,在齊膝深的雪裡跋涉。
雪花片片落到臉上,天地蒼莽,一片雪白。極遠處,還看得到煙織一樣的漠漠平林。她呼吸著凜冽的空氣,不停地咳嗽著,眼神卻在天地間游移。多少年了?自從流落到藥師谷,她足不出谷已經有多少年了?
多麼可笑…被稱為「神醫」的人,卻病弱到無法自由的呼吸空氣。
「小姐!」綠兒擔憂地在後面呼喊,脫下了自己身上的大氅追了上來,「你披上這個!」
然而她忽地看到小姐頓住了腳步,抬手對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眼神瞬間雪亮。
「你聽,這是什麼聲音?」側頭傾聽著風雪裡的某種聲音,她喃喃,霍然轉身,一指,「在那裡!」
「唰」,話音方落,綠兒已然化為一道白虹而出,懷劍直指雪下。
「誰?」她厲喝。
一蓬雪驀地炸開,雪下果然有人!那人一動,竟赤手接住了自己那一劍!
然而,應該也是已經到了油盡燈枯,那人勉強避開了那一擊後就再也沒有力氣,重新重重地摔落在雪地裡,再也不動。綠兒驚魂方定,退開了一步,拿劍著對方的後心,發現他真的是不能動了。
「是從林裡過來的麼…」小姐卻望著遠處喃喃,目光落在林間。
那裡,一道深深的拖爬痕跡從林中延出,一路蜿蜒著灑落依稀的血跡,一直延伸過來。顯然,這個人是從冷杉林裡跟著霍展白爬到了這裡,終於力竭。
「小姐,他快死了!」綠兒驚叫了一聲,望著他後背那個對穿的洞。
「嗯…」小姐卻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搜一搜,身上有回天令麼?」
「沒有。」迅速地搜了一遍,綠兒氣餒。
看來這個人不是特意來求醫的,而是捲入了那場爭奪龍血珠的血戰吧?這些江湖仇殺,居然都鬧到大荒山的藥師谷附近來了,真是擾人清靜。
「那我們走吧。」她毫不猶豫地轉身,捧著紫金手爐,「虧本的生意可做不得。」
這個武林向來不太平,正邪對立,門派繁多,為了些微小事就打個頭破血流——這種江湖人,一年還不知道要死多少個,如果一個個都救她怎麼忙得過來?而且救了,也未必支付得起藥師谷那麼高的診金。
「可是…」出人意料的,綠兒居然沒聽她的吩咐,還在那兒猶豫。
「可是怎麼?」她有些不耐地駐足,轉身催促,「藥師谷只救持有回天令的人,這是規矩——莫非你忘了?」
「綠兒不敢忘。」那個丫頭絞著手站在哪裡,眼光卻在地上瞟來瞟去,唇角含笑,「可是…可是這個人長得好俊啊!」
——跟了谷主那麼些年,她不是不知道小姐脾氣的。
除了對錢斤斤計較,谷主也是個挑剔外貌的人——比如,每次出現多個病人,她總是毫不猶豫地先挑年輕英俊的治療;比如,雖然每次看診都要收極高的診金,但是如果病人實在拿不出,又恰好長得還算賞心悅目,愛財的谷主也會放對方一馬。
——例如那個霍展白。
「很俊?」薛谷主果然站住了,挑了挑眉,「真的麼?」
「嗯。」綠兒用劍拍了拍那個人的肩膀,「比那個討債鬼霍展白好十倍!」
「是麼?」薛紫夜終於回身走了過來,饒有興趣,「那倒是難得。」
她走到了那個失去知覺的人身側,彎腰抬起他的下頷。對方臉上在流血,沾了一片白玉的碎片——她的臉色霍地變了,捏緊了那個碎片。這個人…好像哪裡看上去有些不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