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隱約有同齡人的笑鬧聲和風吹過的聲音。
那裡頭有一個聲音如銀鈴一樣的悅耳,他一側頭就能分辯出來:是那個漢人小姑娘,小夜姐姐——在全村的淡藍色眼眸裡,唯一的一雙黑白眼睛。
在被關入這個黑房子的漫長時間裡,所有人都繞著他走,只有小夜和雪懷兩個還時不時的過來安慰他,隔著牆壁和他說話。那也是他忍受了那麼久的支撐力所在。
「別煩心呢,病人是不該亂走的,」她的眼睛從牆壁的小孔裡看過來,一閃一閃,含著笑意,「明介,你很快就會好了,很快就可以出來和我們一起玩了!」
是麼…他很快就好了?可是,到底他得的是什麼病?有誰告訴他他得了什麼病?
他有些茫然地望著小孔後的那雙的眼睛。好多年沒見,小夜也應該長大了吧?可是他卻看不見。他已經快記不得她的樣子,因為七年來,他只能從小洞裡看到她的那雙眼睛:明亮的,溫暖的,關切的——
自從他七歲時殺了人開始,大家都怕他,叫他怪物,只有她還一直叫自己弟弟。
外面的笑語還在繼續,吵得他心煩。她在和誰玩呢?怎麼昨天沒來和他說話?現在…外頭又是什麼季節了?可以去冰河上抽陀螺了麼?可以去鑿冰舀魚了麼?都已經那麼久了,為什麼他還要被關在這裡?
他有沒有做錯事!他要出去…他要出去!
因為憤怒和絕望,黑暗中孩子的眼睛猛然閃出了奕奕的光輝,璀璨如琉璃。
「嘎吱——」旁邊的牆壁裂開了一條口子,是活動的木板被抽出了,隨即又推送了回來,上面放著一條干魚和一碗白飯,千篇一律。
「小怪物,吃飯!」外頭那個人啞著嗓子喝了一聲,十二分的嫌惡。
那是鵠,他七年來的看守人。
從六歲的那件事後,他被關入了這個沒有光的黑房子,鎖住手腳釘在牆壁上,整整過了七年。聽著外面的風聲和笑語,一貫沉默的孩子忽然間爆發了,忽地橫手一掃,所有器皿丁零噹啷碎了一地。
「小怪物!」看守人隔著牆壁聽到了裡頭的聲音,探頭進來,瞪著他,「找死啊?」
然而,那一瞬間,只看得一眼,他的身體就癱軟了。
黑暗裡,眼睛牢牢地貼著送飯的口子往外看,孩子用力搖晃著鎖鏈,爆發出了怒吼:「我要出去!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該死的,放我出去!」
隨著他的聲音,癱軟的看守人竟然重新站了起來,然而眼神和動作都是直直的,動作緩慢,喀嚓喀嚓地走到貼滿了封條的門旁,拿出了鑰匙,木然地插了進去。
突如其來的光刺痛了黑暗裡孩子的眼睛,他瑟縮了一下,卻看到那個凶神惡煞的人面無表情地走了進來,一言不發地俯身,解開他手足身上的鎖鏈。
咦,這個傢伙…到底是怎麼了?怎麼連眼神都發直?
然而十三歲的他來不及想,只是歡呼著衝出了那扇禁閉了他七年的門,外面的風吹到了他的臉上,他在令人目眩的日光裡舉起了手臂,對著遠處嬉戲的同村孩子們歡呼:「小夜姐姐!雪懷!我出來了!」
管他呢,鵠這種壞蛋儘管去死好了,他自由了!
但是,就在他這個狂喜的念頭閃過的剎那,聽到了背後房間內傳來了一聲慘叫。
他驚駭地回頭,看到了極其恐怖的一幕——
那個摩迦鵠,居然將鐵質的鑰匙一分分插入了自己的咽喉!他面上的表情極其痛苦,然而手卻彷彿被惡魔控制了,一分一分的推進,生生插入了喉間,將自己的血肉扭斷。
他驚得連連後退,一屁股坐在了門外的地上,揉著自己的眼睛。
不會吧?這、這應該是幻覺吧?
鵠怎麼會忽然間做出這種行為…就像當初驛站裡那兩個差役一樣,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活活把自己扼死!
難道…就是因為他一句下意識說了一句「去死」?
「啊!殺人了!怪物…怪物殺人了!」遠處的孩子們回過頭看到了這可怕的一幕,一起尖叫起來,你推我擠踉踉蹌蹌的跑開了。那個漢人女孩被裹在人群中,轉瞬在雪地上跑的沒了蹤影。
小夜…小夜…我好容易才跑出來了,為什麼你見了我就跑?
他回過神來,下意識的想追出去,忽然間後腦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驟然黑了下來。
「死小子,居然還敢跑出來!」背後有人拎著大棒,一把將他提起。
他被拖入了族裡祠堂,有許多人圍上來了,驚慌地大聲議論:「上次殺了官差的事好容易被掩下來了,可這次竟然殺了村裡人!這可怎麼好?」
「族裡又出了怪物!老祖宗就說,百年前我們之所以被從貴霜國驅逐,就是因為族裡出過這樣一個怪物!那是妖瞳啊!」
「大家別吵了。其實他也還是個小孩子啊…上次殺了押解的官差也是不得已。」有一個老人聲音響起,唉聲歎氣,「但是如今他說殺人就殺人,可怎麼辦呢?」
「族長,你不能再心軟了,妖瞳出世,會禍害全族!」無數聲音提議,群情洶湧,「看來光關起來還不行,得挖了他的眼睛,絕了禍害!」
老人沉吟著,雙手有些顫抖,點了幾次火石還點不上。
一直以來,他都以為摩迦一族因為血脈裡有魔性而被驅逐的傳說是假的,然而不料在此刻,在一個孩童的眼眸裡,一切悲劇重現了。
居於深山的摩迦一族,眼睛雖然呈現出中原和西域都不曾有的淡藍和深黑,但平日卻沒有絲毫異常——根本不像傳說中那樣,曾經出過殺人於一個眼神之間、導致貴霜全國大亂的惡魔。
「爺爺,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不要!」忽然間有個少年的聲音響亮起來,不顧一切地衝破了阻攔,「求求你,不要挖明介的眼睛!他不是個壞人!」
「雪懷,大人說話沒你的事,一邊去!」毫不留情的推開寵愛的孫子,老人厲叱,又看到了隨著一起衝上來的漢人少女,更是心煩,「小夜,你也給我下去——我們摩迦一族的事,外人沒資格插手!」
——如果不是為了這個外來的漢人女孩,明介也不會變成今日這樣。
「給我先關回去,三天後開全族大會!」
在睜開眼睛的瞬間,黑暗重新籠罩了他,他拚命搖晃著手腳的鎖鏈,嘶聲大喊。
不要挖我的眼睛!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明介。」背後的牆上忽然傳來的輕輕的聲音。
他狂喜地撲到了牆上,從那個小小的缺口裡看出去,望見了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小夜姐姐!是你來看我了?」
「那些混帳大人說你的眼睛會殺人,可為什麼我看了就沒事?」那雙眼睛含著淚,盈盈欲泣,「你是為了我被關進來的——我和雪懷說過了,如果、如果他們真挖了你的眼睛,我們就一人挖一隻給你!」
從洞口看出去,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裡有淚水滑落。
他看得出神。在六歲便被關入黑房子,之後的七年裡他從未見過她。即便是幾天前短暫的逃脫裡,也未曾看清她如今的模樣——小夜之於他,其實便只是缺口裡每日露出的那一雙明眸而已:明亮,溫柔,關懷,溫暖…黑白分明,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小夜姐姐…雪懷…那一瞬間,被關了七年卻從未示弱過的他在黑暗中失聲痛哭。
你,從哪裡來?
黑暗中有個聲音冥冥問他。明介,你從哪裡來?
假的…假的…這一切都是假的!他不過是墜入了另一個類似瞳術的幻境裡!
在那個聲音響徹腦海的剎那,在雙明眸越來越模糊,他在心裡對自己大呼,極力抵抗那些連翩浮現的景象。是假的!絕對、絕對不要相信…那都是幻象!
「明介,明介!」耳邊有人叫著這樣一個名字,死死按住了他抓向後腦的雙手,「沒事了…沒事了。不要這樣,都過去了…」
他在黑暗中睜開眼,看到了近在咫尺的一雙明亮的眼睛,黑白分明。
「小夜姐姐?」回憶忽然和眼前重合了,他抓住了面前人的手,忽然間覺得疲倦和困乏,喃喃,「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是我,真的是我,」她在黑暗裡緊緊握住他的手,「我回來了。」
「…」他的神智還停在夢境裡,只是睜開眼睛茫然地看她,極力伸出手、彷彿要觸摸她的臉頰,來確認這個存在的真實性。然而手伸到了半途便無力滑落,重新昏沉睡去。
薛紫夜站起身,往金狻猊的香爐裡添了一把醍醐香,側頭看了一眼睡去的人。
金盤上那一枚金針閃著幽幽的光——她已然解開了他被封住的一部分記憶。然而,在他的身體沒有恢復之前,大概不能貿然的將三枚金針一下子全部拔出,否則明介可能因為承受不住那樣的衝擊而徹底瘋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