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展白明顯的覺得自己受冷落了——自從那一夜拚酒後,那個惡女人就很少來冬之館看他,連風綠霜紅兩位管事的大丫頭都很少來了,只有一些粗使丫頭每日來送一些飯菜。
雖然他的傷已經開始好轉,也不至於這樣把他擱置一旁吧?
難道是因為那個小氣的女人還在後悔那天晚上的投懷送報?應該不會啊…那麼凶的人,臉皮不會那麼薄。那麼,難道是因為他說漏了嘴提到了風情苑那個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貫的光輝形象?
心裡放不下執念是真,但他也並不是什麼聖賢人物,可以十幾年來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邊有一幫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樓楚館消磨時間也是正常的——他們八大名劍哪個不自命風流呢?何況柳花魁那麼善解人意,偶爾過去說說話也是舒服的。
他無趣地左右看著,腦袋裡想入非非起來。
丫頭進來布菜,他在一旁看著,無聊地問:「你們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個細眉細眼的丫頭低聲回答。
「哦,秋之苑還有病人麼?」他看似隨意的套話。
「嗯,是啊。」那個丫頭果然想也不想的脫口答應,立刻又變了顏色,「啊…糟糕。谷主說過這事不能告訴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臉色卻不變,微笑:「為什麼呢?」
那個丫頭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說,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後,霍展白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冬之館裡,望著庭外的梅花發呆。為什麼呢?…加上自己,十面回天令已經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應該都看完了,怎麼到了現在又出來一個?——以那個女人的性格,肯浪費精力額外再收治,想來只有兩個原因:要麼是那個病人非常之有錢,要麼…就是長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這個,到底是哪一種呢?難道比自己還帥?
他摸著下巴,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忽然間蹙眉:可是,為什麼不想讓他知道?
「喂,你說,那個女人最近抽什麼風啊?」他對架子上的雪鷂說話,「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可好?」
「咕。」雪鷂歪著頭看了看主人,忽地撲扇翅膀飛了出去。
※※※
第二枚金針靜靜地躺在了金盤上,針末同樣沾染著黑色的血跡。
榻上的人在細微而急促的呼吸,節奏凌亂。
薛紫夜坐在床前,靜靜地凝視著那個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樣蒼白英俊的臉,卻隱含著冷酷和殺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帶著逼人的殺氣…他,真的已經不再是昔年的那個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裡的殺手之王:瞳。
瞳…她心裡默念著這個名字,想起了他那雙詭異的眼睛。
作為醫者,她知道相對於武學一道,還存在著念力和幻術——但是,她卻從來不敢想像一個人可以將念力通過雙眸來擴張到極至!那已經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
難道,如村裡老人們所說,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脈裡傳承著的魔力?
最後一枚金針還留在頂心的百匯穴上。她隔著髮絲觸摸著,雙手微微發抖——沒有把握…她真的沒有把握,在這枚入腦的金針拔出來後,還能讓明介毫髮無損的活下去!
行醫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動手」的情況!
聯想起這八年來一直困擾她的事,想起那個叫沫兒的孩子終究無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的難受——無能為力…儘管她一直被人稱為「神醫」,可她畢竟只是一個醫生,而不是神啊!
怎麼辦…怎麼辦…
深沉而激烈的無力感,幾乎在瞬間將一直以來充滿了自信的女醫者擊倒。
十二年前她已經失去了雪懷,今日怎麼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靜靜坐了許久,霍然長身立起,握緊了雙手,身子微微顫抖,朝著春之庭那邊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來,一定要想出法子來!
※※※
不同於冬之館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邊,風卻是和煦的。
溫泉從夏之園湧出,一路流經了這一個春之庭,然後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處的庭院裡,處處都是旖旎春光,盛開著一簇簇的碧桃,薺菜青青,綠柳如線。
一個蒼老的婦人拿著雲帚,在階下打掃,忽地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經老了,看到她來有些驚訝。
谷主已經有很久沒有回這裡來了…她天賦出眾,勤奮好學,又有著深厚的家學淵源,十四歲師從前代藥師廖青染後,更是進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師,十八歲開始正式接掌了藥師谷。其天賦之高,實為歷代藥師之首。
自從她出師以來,就很少再回到這個作為藏書閣的春之庭了。
「寧姨,麻煩你開一下藏書閣的門。」薛紫夜站住,望著緊閉的高樓,眼角有一種堅決的神色,「我要進去查一些書。」
「哦,哦,好好。」老侍女連忙點頭,扔了掃帚走過來,拿出了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鑰匙,喃喃,「谷主還要回來看書啊?…那些書,你在十八歲時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麼?」
薛紫夜不置可否。
老侍女偷偷看了一眼,發覺谷主的臉色有些蒼白疲憊,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心裡咯登了一聲,暗自歎了一口氣——是遇到了麻煩的病人了?還是谷主她依舊不死心,隔了多年,還如十幾歲時候那樣想找法子復活那一具冰下的屍體?
門一打開,長久幽閉的陰冷氣息從裡面散出來。
長明燈還吊在閣頂上靜靜燃燒,閣中內室呈八角形,書櫃沿著牆一直砌到了頂,按照病名、病因、病機、治則、方名、用藥、醫案、醫論分為八類。每一類都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的位置,從羊皮捲到貝葉書,從竹簡到帛書,應有盡有。
薛紫夜負手站在這浩瀚如煙海的典籍裡,仰頭四顧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壓了壓發上那枚紫玉簪:「寧姨,我大概會有兩三天不出來——麻煩你替我送一些飯菜進來。」
老侍女怔了一下:「哦…好的,谷主。」
在掩門而出的時候,老侍女回頭望了一眼室內——長明燈下,紫衣女子佇立於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嘔心瀝血的憂戚。
「谷主。」心裡猛然一跳,她忍不住站住腳。
「嗯?」薛紫夜很不高興思維被打斷,蹙眉,「怎麼?」
「請您愛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對著她彎下了腰,聲音裡帶著歎息,「您不是神,很多事,作不到也是應該的——請不要像臨夏祖師那樣。」
臨夏祖師…薛紫夜猛地一驚,停止了思考。
傳說中,二十年前藥師谷的唐臨夏谷主,她師傅廖青染的授業恩師,就是吐血死在這個藏書閣裡的,年僅三十一歲——一直到死,他手裡還握著一本《藥性賦》,還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應該學學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後說了一句,掩上了門,「她如今很幸福。」
門關上了,薛紫夜卻還是望著那個背影的方向,一時間有些茫然——這個老侍女侍奉過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可是,她又怎麼知道一個醫者在眼睜睜看著病人走向死亡時,那種無力和挫敗感呢?
她頹然坐倒在閣中,望著自己蒼白纖細的雙手,出神。
※※※
那雙眼睛,是在門剛闔上的瞬間睜開的。
片刻前還陷在昏迷掙扎裡的瞳,睜眼的時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視著薛紫夜離去時的方向,在瞬間閃過無數複雜的光:猜疑、警惕、殺意以及…茫然。
其實,在三天前身上傷口好轉的時候,他已然可以恢復意識,然而卻沒有讓周圍的人察覺——他一直裝睡,裝著一次次發病,以求讓對方解除防備。
他在暗中窺探著那個女醫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也想確認自己如今處於什麼樣的境地,又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他是出身於大光明宮修羅場的頂尖殺手,可以在任何絕境下冷定地觀察和謀劃。
然而,在他嘶聲在榻上滾來滾去時,她的眼神是關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頭大叫時,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顫抖的;
甚至,在最後他假裝陷入沉睡,並時不時冒出一句夢囈來試探時,她俯身看著他,眼裡的淚水無聲的墜落在他臉上…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到底為了什麼要這樣?
難道,真的如她所說…他是她昔日認識的人?他是她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