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們吃驚地看著大氅裡裹著的那具屍體,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這、這不是湖下冰封的那個少年麼?多少年了。如今,谷主居然將他從冰下挖了出來?
「對了,綠兒,跟你說過的事,別忘了!」在跳上馬車前,薛紫夜回頭吩咐,唇角掠過一絲笑意。侍女們還沒來的及答應,妙風已然掠上了馬車,低喝一聲,長鞭一擊,摧動了馬車向前疾馳。
瞬間碾過了皚皚白雪,消失在谷口漫天的風雪裡。
※※※
千里之外,一羽白鳥正飛過京師上空,在紫禁城的風雪裡奮力拍打著雙翅,一路向北。
風大,雪大。那一方布巾迎風獵獵飛揚,彷彿宿命灰色的手帕。
※※※
第二日日落的時候,他們沿著漠河走出了那片雪原,踏上了大雪覆蓋的官道。
在一個破敗的驛站旁,薛紫夜示意妙風停下了車。
「就在這裡。」她撩開厚重的簾子,微微咳嗽,吃力的將用大氅裹著的人抱了出來。
「我來。」妙風跳下車,伸過雙臂接過,側過頭望了一眼路邊的荒村——那是一個已然廢棄多年的村落,久無人居住,大雪壓垮了大部分的木屋。風呼嘯而過,在空蕩蕩的村子裡發出尖利的聲音。
他抱著屍體轉身,看到這個破敗的村落,忽然間眼神深處有一道光亮了一下。
——果然,是這個地方?!
薛紫夜扶著他的肩下了車,站在驛站旁那棵枯死的冷杉樹下,凝望了片刻,默不作聲的踩著齊膝深的雪,吃力的向著村子裡走去。
妙風同樣默不作聲的跟在她身後,來到村子北面的空地上。
那裡,隱約遍佈著隆起的墳丘,是村裡的墳場。
十二年前那場大劫過後,師傅曾帶著她回到這裡,仔細收斂了每一個村民的遺骸。所有人都回到了這一片祖傳的墳地裡,在故鄉的泥土裡重聚了——唯獨留下了雪懷一個人還在冰下沉睡。他定然很孤獨吧?
「埋在這裡吧。」她默然凝望了片刻,捂著嘴劇烈咳嗽起來,從袖中拿出一把匕首,開始挖掘。
然而長年冰凍的土堅硬如鐵,她用盡全力挖下去,只在凍土上戳出一個淡白色的點。
「我來吧。」不想如此耽誤時間,妙風在她身側彎下身,伸出手來——他沒有拿任何工具,然而那些堅硬的凍土在他掌鋒下卻如豆腐一樣裂開,只是一掌切下,便裂開了一尺深。
「滾開!讓我自己來!」然而她卻憤怒起來,一把將他推開,更加用力的用匕首戳著土。
妙風默默看了她一眼,沒有再說話,只是將雙手按向地面。
內息從掌心洶湧而出,無聲無息透入土地,一寸寸將萬古冰封的凍土融化。
薛紫夜用盡全力戳著土,咳嗽著。開始時那些凍土堅硬如鐵,然而一刀一刀的挖下去,匕首下的土地開始鬆軟,越到後來便越是輕鬆。一個時辰後,一個八尺長三尺寬的土坑已然挖好。
她跪在雪地上筋疲力盡地喘息,將雪懷小心翼翼地移入坑中。
她用顫抖的手將碎土灑下。夾雜著雪的土,一分分掩蓋上了那一張蒼白的臉——她咬著牙,一瞬不瞬地望著那張熟悉的臉。這把土再灑下去,就永遠看不到了…沒有人會再帶著她去看北極光,沒有人在她墜入黑暗冰河的瞬間托起她。
那個強留了十多年的夢,那些說過的話,承諾過的事,在這一刻後,便是要徹底的結束了——從此以後,她再也沒有逃避現實的理由。
風雪如刀,筋疲力盡的她恍恍惚惚地站起,忽然間眼前一黑。
「小心!」
※※※
醒來的時候已經置身於馬車內,車在緩緩晃動,碾過積雪繼續向前。
妙風竟是片刻都不耽誤的帶著她上路,看來崑崙山上那個魔頭的病情,已然是萬分危急了。外面風聲呼嘯,她睜開眼睛,長久地茫然望著頂棚,那一盞琉璃燈也在微微晃動。她只覺得全身寒冷,四肢百骸中彷彿也有冰冷的針密密刺了進來。
原來…自己的身體,真的是虛弱到了如此麼?
神智恍惚之間,忽然聽到外面雪裡傳來依稀的曲聲——
「…葛生蒙棘,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
那一瞬間,彷彿有利劍直刺入心底,葬禮時一直乾涸的眼裡陡然淚水長劃而下,她在那樣的樂曲裡失聲痛哭。那不是《葛生》麼?那首描述遠古時女子埋葬所愛之人時的詩歌。
「荊棘覆蓋著籐葛,蘞草長滿了山。我所愛的人埋葬在此處。
「誰來與他做伴?唯有孤獨!
「夏日漫長,冬夜淒涼。等百年之後,再來此伴你長眠。」
——那樣的一字一句,無不深入此刻的心中。如此慰藉而伏貼,彷彿一隻手,淒涼而又溫柔的撫過。她霍地坐起,撩開簾子往外看去。
「薛谷主,你醒了?」樂曲隨即中止,車外的人探頭進來。
「是你?」她看到了他腰畔的短笛,便不再多問,側頭想掩飾臉上的淚痕。
「餓麼?」妙風依然是微笑著,遞過一包東西——布巾裡包著的是備在馬車裡的桔紅軟糕。在這樣風雪交加的天氣中,接到手裡,居然尤自熱氣騰騰。
「凍硬了,我熱了一下。」妙風微微一笑,又扔過來一個酒囊,「這是綠兒她們備好的藥酒,說你一直要靠這個驅寒——也是熱的。」
薛紫夜怔了怔,還沒說話,妙風卻逕自放下了簾子,回身繼續趕車。
唉…對著這個帶著微笑面具、又沒有半分脾氣的人,她是連發火或者抱怨的機會都找不到——咬了一口軟糕,又喝了一口藥酒,覺得胸口的窒息感稍稍散開了一些。望著軟糕上赫然的兩個手印,她終於忍不住笑了起來——那樣高深的絕學卻被用來加熱殘羹冷炙,當真是殺雞用牛刀了。
然而剛笑了一聲,便嘎然而止。
她跌倒在鋪著虎皮的車廂裡,手裡的東西散落一地。
「薛谷主!」妙風手腕一緊,疾馳的馬車被硬生生頓住。他停住了馬車,撩開簾子飛身掠入,一把將昏迷的人扶起,右掌按在了她的背心靈台穴上,和煦的內力洶湧透入,運轉在她各處筋脈之中,將因寒意凝滯的血脈一分分重新融化。
過了一柱香時分,薛紫夜呼吸轉為平穩,緩緩睜開了眼睛。
「哎,我方才…暈過去了麼?」感覺到身後抵著自己的手掌,立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她苦笑了起來,微微有些不好意思——她身為藥師谷谷主,居然還需要別人相救。
妙風對著她微一點頭,便不再多耽擱,重新掠出車外,長鞭一震,摧動馬車繼續向西方奔馳而去——已然出來二十天,不知大光明宮裡的教王身體如何?
出來前,教王慎重囑托,令他務必在一個月內返回,否則結局難測。
妙風微微蹙起了眉頭——所謂難測的,並不只是病情吧?還有教中那些微妙複雜的局面,諸多蠢蠢欲動的手下。以教王目下的力量,能控制局面一個月已然不易,如果不盡快請到名醫,大光明宮恐怕又要掀起一場腥風血雨了!
他心下焦急,顧不得顧惜馬力,急急向著西方趕去。
風雪越來越大,幾乎已齊到了馬膝,馬車陷在大雪裡,到得天黑時分,八匹馬都疲憊不堪。妙風不得已在一片背風的戈壁前勒住了馬,暫時休息。
疾行一日一夜,他也覺得有些飢餓,便撩起簾子準備進入馬車拿一些食物。
然而一低頭,便脫口驚呼了一聲。
——薛紫夜無聲無息地靠在馬車壁上,雙目緊閉,兩頰毫無血色,竟然又一次昏了過去。
妙風大驚,連忙伸手按住她背後靈台穴,再度以沐春風之術將內息透入。
不到片刻,薛紫夜輕輕透出一口氣,動了動手指。
這一來,他已然明白對方身上寒疾之重已然無法維持自身機能,若他不頻繁將真氣送入體內,只怕她連半天時間都無法維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