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門外有浩大的風雪,從極遠的北方吹來,掠過江南這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大雪裡有白鳥逆風而上,腳上繫著的一方布巾在風雪裡獵獵飛揚。
晚來天欲雪,何處是歸途?
※※※
在那個失去孩子的女子狂笑著飲下毒藥的剎那,千里之外有人驚醒。
薛紫夜在夜中霍然坐起,感到莫名的一陣冷意。
剛剛的夢裡,她夢見了自己在不停的奔逃,背後有無數滴血的利刃逼過來…然而,那個牽著她的手的人,卻不是雪懷。是誰?她剛剛側過頭看清楚那個人的臉,腳下的冰層卻喀喇一聲碎裂了。
「霍展白!」她脫口驚呼,滿身冷汗的坐起。
夏之園裡一片寧靜,綠蔭深深,無數夜光蝶在起舞。
然而她坐在窗下,回憶著夢境,卻泛起了某種不詳的預感。她不知道霍展白如今是否到了臨安,沫兒是否得救,她甚至有一種感覺,她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薛谷主,怎麼了?」窗外忽然有人輕聲開口,嚇了她一跳。
「誰?!」推開窗就看到了那一頭奇異的藍發,她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然後就壓抑不住的爆發起來,隨手抓過靠枕砸了過去,「你發什麼瘋?一個病人,半夜三更跑到人家窗底下幹嗎?給我滾回去!」
妙風被她嚇了一跳,然而臉上依舊保持著一貫的笑意,只是微微一側身,手掌一抬,那只飛來的靠枕彷彿長了眼睛一樣乖乖停到了他手上。
「在薛谷主抵達大光明宮之前,我要隨時隨地確認你的安全。」他將枕頭送回來,微微躬身。
「…」薛紫夜一時語塞,揮了揮手,「算了,谷裡很安全,你還是回去好好睡吧。」
「不必,」妙風還是微笑著,「護衛教王多年,已然習慣了。」
習慣了不睡覺麼?還是習慣了在別人窗下一站一個通宵?或者是、隨時隨地準備為保護某個人交出性命?薛紫夜看了他片刻,忽然心裡有些難受,歎了口氣,披衣走了出去。
「薛谷主不睡了麼?」他有些詫異。
「不睡了,」她提了一盞琉璃燈,往湖面走去,「做了噩夢,睡不著。」
妙風也就沒有多說什麼,只是靜靜跟在她身後,穿過了那片桫欏林。一路上無數夜光蝶圍著他上下飛舞,好幾隻甚至嘗試著停到了他的肩上。
薛紫夜看著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你可真不像是魔教的五明子。」
妙風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微笑。
「殺氣太重的人,連蝴蝶都不會落在他身上。」薛紫夜抬起手,另一隻夜光蝶收攏翅膀在她指尖上停了下來,她看著妙風,有些好奇,「你到底殺過人沒?」
「殺過。」妙風微微的笑,沒有絲毫掩飾,「而且,很多。」
頓了頓,他補充:「我是從修羅場裡出來的——五百個人裡,最後只有我和瞳留了下來。其餘四百九十八個,都被殺了。」
瞳?薛紫夜的身子忽然一震,默然握緊了燈,轉過身去。
「你認識瞳麼?」她聽到自己不由自主的問出來,聲音有些發抖。
妙風微微一驚,頓了頓:「認識。」
「他…是怎麼到你們教裡去的?」薛紫夜輕輕問,眼神卻漸漸凝聚。
妙風眉梢不易覺察地一挑,似乎在揣測這個女子忽然發問的原因,然而嘴角卻依然只帶著笑意:「這個…在下並不清楚。因為而自從我認識瞳開始,他便已經失去了昔日的記憶。」
「…。是麼?」薛紫夜喃喃歎息了一聲,「你是他朋友麼?」
妙風微微笑了笑,搖頭:「修羅場裡,沒有朋友」
「太奇怪了…」薛紫夜在湖邊停下,轉頭望著他,「你和他一樣殺過那麼多的人,可是,為什麼你的殺氣內斂到了如此境地?你的武功更在他之上麼?」
「谷主錯了,」妙風微笑著搖頭,「若對決,我未必是瞳的對手。」
他側頭,拈起了一隻肩上的夜光蝶,微笑:「只不過我不像他執掌修羅場、要隨時隨地準備和人拔劍拚命——除非有人威脅到教王,否則…」他動了動手指,夜光蝶翩翩飛上了枝頭:「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殺意。」
薛紫夜側頭看著他,忽然笑了一笑:「有意思。」
她提著燈一直往前走,穿過了夏之園去往湖心。妙風安靜地跟在她身後,腳步輕得彷彿不存在。
湖面上冰火相煎,她忍不住微微咳嗽,低下頭望著冰下那張熟悉的臉。雪懷…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因為明日,我便要去那個魔窟裡,將明介帶回來——
你在天上的靈魂,會保佑我們吧?
那個少年沉浮在冰冷的水裡,帶著永恆的微笑,微微閉上了眼睛。
她匍匐在冰面上,靜靜凝望著,忽然間心裡有無限的疲憊和清醒——雪懷,我知道,你是再也不會醒來的了…在將紫玉簪交給霍展白開始,我就明白了。但是,死者已矣,活著的人,我卻不能放手不管。我要離開這裡,穿過那一片雪原去往崑崙了…或許不再回來。
你一個人在這冰冷的水裡睡了那麼多年,是不是感到寂寞呢?
或許,霍展白說的對,我不該這樣的強留著你,應讓你早日解脫,重入輪迴。
她俯身在冰面上,望著冰下的人。入骨的寒意讓她止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琉璃燈在手裡搖搖晃晃,在冰上折射出流轉的璀璨光芒。
一隻手輕輕按在她雙肩肩胛骨之間,一股暖流無聲無息注入,她只覺全身瞬間如沐春風。
「夜裡很冷,」身後的聲音寧靜溫和,「薛谷主,小心身體。」
她緩緩站了起來,佇立在冰上,許久許久,開口低聲:「明日走之前,幫我把雪懷也帶走吧。」
妙風默默頷首,看著她提燈轉身,朝著夏之園走去——她的腳步那樣輕盈,不驚起一片雪花,彷彿寒夜裡的幽靈。這個湖裡,藏著對她來說很重要的東西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冰下那個封凍的少年,一直微笑的臉上掠過一剎的歎息。緩緩俯下身,豎起手掌,虛切在冰上。彷彿有火焰在他手上燃燒,手刀輕易地切開了厚厚的冰層。
喀喇一聲,水下的人浮出了水面。
妙風脫下身上的大氅,裹住了冰下那個面目如生的少年。
※※※
第二日,他們便按期離開了藥師谷。
對於谷主多年來第一次出谷,綠兒和霜紅都很緊張,爭先恐後地表示要隨行,卻被薛紫夜毫不猶豫的拒絕——大光明宮是一個怎樣的地方,她又怎能讓這些丫頭跟著自己去冒險?
侍女們無計可施,只好盡心盡力準備她的行裝。
當薛紫夜步出谷口,看到那八匹馬拉的奢華馬車和滿滿一車的物品後,不由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大衣,披肩,手爐,木炭,火石,食物,藥囊…應有盡有琳琅滿目。
「你們當我是去開雜貨店麼?」拎起馬車裡款式各異的大衣和丁零噹啷一串手爐,薛紫夜哭笑不得,「連手爐都放了五個!蠢丫頭,你們乾脆把整個藥師谷都裝進去得了!」
侍女們訥訥,相顧做了個鬼臉。
「這些東西都用不上——你們好好給我聽寧姨的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薛紫夜一手拎了一堆雜物從馬車內出來,扔回給了綠兒,回顧妙風,聲音忽然低了一低,「幫我把雪懷帶上…可以麼?」
「但憑谷主吩咐。」周圍的侍女們還沒回過神來,妙風躬身,足尖一點隨即消失。
只是剎那,他就從湖邊返回,手裡橫抱著一個用大氅裹著的東西,一個起落來到馬車旁,對著薛紫夜輕輕點頭,俯身將那一襲大氅放到了車廂裡。
「雪懷…」薛紫夜喃喃歎息,揭開了大氅一角,看了看那張冰冷的臉,「我們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