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的人忽然間暴起,撲向聲音傳來的方向。
「畜生!」因為震驚和憤怒,重傷的瞳爆發出了驚人的力量,彷彿那樣的劇毒都失去了效力!
一陣淡藍色的風掠過,雪中有什麼瞬間張開了,瞳最後的一擊、就撞到了一張柔軟無比的網裡——妙水盈盈立在當地,張開了她的天羅傘護住了教王。水一樣柔韌的傘面承接住了強弩之末的一擊,嗤啦一聲裂開了一條縫隙。
「傷到這樣,又中了七星海棠的毒,居然還能動?」妙水嬌笑起來,憐惜地看著自己破損的傘,「真不愧是瞳。只是…」她用傘尖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肩膀,喀喇一聲,有骨頭折斷的脆響,那個人終於重重倒了下去。
她繼續嬌笑:「只是,方纔那一擊已經耗盡了最後一點體能吧?現在你壓不住七星海棠的毒,只會更加痛苦。」
瞳倒在雪地上,劇烈地喘息,既便咬緊了牙不發出絲毫呻吟,但全身的肌肉還是在不受控制的抽搐。妙水傘尖連點,封住了他八處大穴。
「可憐。不想死麼?」教王看著倒地的瞳,拈鬚微笑,「求我開恩吧。」
「呸。」瞳咬牙冷笑,一口啐向他,「殺了我!」
教王舉袖一拂,帶開了那一口血痰,看著雪地上那雙依然不屈服的眼睛,臉色漸漸變得猙獰。他的手重新覆蓋上了瞳的頂心,緩緩探著金針的入口,用一種極其殘忍的語調,不徐不緩敘述著:「好吧,我就再開恩一次——在你死之前,讓你記起十二年前的一切吧!瞳!」
教王的手忽然瞬間加力,金針帶著血,從腦後三處穴道裡反跳而出,沒入了白雪。
「讓你就這樣死去未免太便宜了!」用金杖挑起背叛者的下頷,教王的聲音裡帶著殘忍的笑,「瞳…我的瞳,讓你忘記那一段記憶,是我的仁慈。既然你不領情,那麼,現在,我決定將這份仁慈收回來。你就給我好好的回味那些記憶吧!」
金針一取出,無數凌亂的片斷,從黑沉沉的記憶裡翻湧上來,將他瞬間包圍。
那些…那些都是什麼?黑暗的房間…被鐵鏈鎖著的雙手…黑夜裡那雙清澈的雙眸,靜靜凝視著他。血和火燃燒的夜裡,兩個人的背影,瞬間消失在冰面上。
那是、那是——
「不…不…啊!啊啊啊啊…」他抱著頭發出了低啞的呼號,苦痛地在雪上滾來滾去,身上的血染滿了地面——那樣洶湧而來的往事,在瞬間逼得他幾乎發瘋!
妙水執傘替教王擋著風雪,眼裡也露出了畏懼的表情。老人拔去了瞳頂心的金針,笑著喚起那個人被封閉的血色記憶,殘忍地一步步逼近——
「瞳,你忘記了麼?當時是我把瀕臨崩潰的你帶回來,幫你封閉了記憶。」
「否則,你會發瘋。不是麼?」
「你難道不想記得自己做過什麼嗎?——為了逃出來,你答應做我的奴隸;為了證明你的忠誠,你聽從我吩咐,拿起劍加入了殺手們的行列…呵呵,第一次殺人時你很害怕,不停的哭。真是個懦弱的孩子啊…誰會想到你會有今天的膽子呢?
妖魔的聲音一句句傳入耳畔,和浮出腦海的記憶相互呼應著,還原出了十二年前那血腥一夜的所有真像。瞳被那些記憶釘死在雪地上,心裡一陣一陣凌遲般的痛,卻無法動彈。
是的,是的…想起來了!全想起來了!
那一夜…那血腥屠戮的一夜,自己在奔跑著,追逐那兩個人,雙手上染滿了鮮血。
他是那樣貪生怕死,為了獲得自由,為了保全自己,對著那個魔鬼屈膝低頭——然後,被逼著拿起了劍,去追殺自己的同村人…那些叔叔伯伯大嬸大嫂,拖兒帶女的在雪地上奔逃,發出絕望而慘厲的呼號,身後追著無數明火執杖的大光明宮殺手。
而他,就混在那一行追殺者中。滿身是血,提著劍,和周圍那些殺手並無二至。
那個下著大雪的夜裡,那些血、那些血…
他忽然呼嚎出聲,將頭深深埋入了手掌心,猛烈的搖晃著。
為什麼要想起來?這樣的往事,為什麼還要再想起來!——想起這樣的自己!
「想起來了麼?我的瞳?…」教王露出滿意的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慈愛地附耳低聲,「瞳,你才是那一夜真正的兇手…甚至那兩個少年男女,也是因為你而死的呢。」
「你叫她姐姐是麼?我讓你回來,你卻還想追她——你難道不知道自己當時是什麼樣子麼?你提著劍在她身後追,滿臉是血,厲鬼一樣猙獰…她根本沒有聽到你在叫她,只是拼了命想甩脫你。」
「最後,那個愚蠢的女孩和她的小情人一起掉進了冰河裡——活生生的凍死。」
惡魔在附耳低語,一字一句如同無形的刀,將他凌遲。
穿越了十二年,那一夜的風雪急捲而來,帶著濃重的血腥味,將他的最後一絲勇氣擊潰。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是真的…藥師谷裡他浮現出的那些往事,看到的那雙清澈眼睛和冰下的死去少年,原來都是真實的!她就是小夜…她沒有騙他。
她的眼睛是這樣的熟悉,彷彿北方的白山和黑水,在初見的瞬間就擊中了他心底空白的部分。
那是姐姐…那是小夜姐姐啊!
他曾經被關在黑暗裡七年,被所有人遺棄,與世隔絕,唯一能看到的就是她的雙眼。那雙眼睛裡有過多少關切和叮嚀,是他抵抗住饑寒和崩潰的唯一動力——他…他怎麼完全忘記了呢?
瞳捂著頭大叫出來,全身顫抖地跪倒在雪地上,再也控制不住地呼號。
她曾不顧自己性命地阻攔他,只為不讓他回到這個黑暗的魔宮裡——然而他卻毫不留情地將她擊倒在地,揚長而去。
原來,十二年後命運曾給了他一次尋回她的機會,將他帶回到那個溫暖的雪谷,重新指給了他歸家的路。原本只要他選擇「相信」,就能得回遺落已久的幸福。然而,那時候的自己卻已然僵冷麻木,再也不會相信別人,被奪權嗜血的慾望誘惑,再一次毫不留情的推開了那隻手,孤身踏上了這一條不歸路。
那是他自己做出的選擇…不惜欺騙她傷害她,也不肯放棄對自由和權欲的爭奪。
所以,落到了如今的境地。
真是活該啊!
他忽然大笑起來:原來,自己的一生,都是在拚命掙脫和無奈的屈服之間苦苦掙扎麼?然而,拼盡了全力,卻始終無法掙脫。
所有的殺氣忽然消散,他只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緩緩闔起眼睛,唇角露出一個苦笑。
妙水在一側望著,只覺得心驚——被擊潰了麼?瞳已然不再反抗,甚至不再憤怒。那樣疲憊的神情,從未在這個修羅場的殺手臉上看到過!
「住手!」在他大笑的瞬間,教王閃電般地探出了手,捏住他的下頷,手狠狠擊向他胃部。
一口血從瞳嘴裡噴了出來,夾雜著一顆黑色的藥丸。封喉?
那樣的重擊。終於讓他失去了意識。
「想自盡麼?」教王滿意地微笑起來,看來是終於擊潰他的意志了。他轉動著金色的手杖:「但這樣也太便宜你了…七星海棠這種毒,怎麼著,也要好好享受一下才對。」
身側獒犬的屍體狼藉一地,只餘下一條灰驁還趴在遠處做出警惕的姿態。教王蹙起兩道花白長眉,用金杖撥動著昏迷中的人,喃喃:「瞳,你殺了我那麼多寶貝灰驁,還送掉了明力的命…那麼,在毒發之前,你就暫時來充任我的狗吧!」
金手杖抬起了昏迷之人的下頷:「雖然,在失去了這一雙眼睛後,你連狗都不如了。」
「是把他關押到雪獄裡麼?」妙水嬌聲問。
「雪獄?太便宜他了…」教王眼裡劃過惡毒的光,金杖重重點在瞳的頂心上,「弄得我的寶貝灰驁只剩得一隻了——既然籠子空了,就讓他來填吧!」
「是…是的。」妙水微微一顫,連忙低頭恭謹地行禮,妖嬈地對著教王一笑,轉身告退。腰肢柔軟如風擺楊柳,抓起昏迷中的瞳,毫不費力地沿著冰川掠了下去,轉瞬消失。
「這個小婊子…」望著遠去的女子,教王眼裡忽然升騰起了某種熱力,「真會勾人哪。」
然而,不等他想好何時再招其前來一起修習密宗的合歡秘術,那股熱流衝到了丹田卻忽然引發了劇痛。鶴髮童顏的老人陡然間拄著金杖彎腰咳嗽起來,再也維持不住方才一直假裝的表象。
一口血猛然噴出,濺落在血跡斑斑的冰面上。
「妙風…」教王喘息著,眼神灰暗,喃喃,「你,怎麼還不回來!」
※※※
遠處的雪簌簌落下,雪下的一雙眼睛瞬忽消失。
雪遁。
五明子之一的妙空一直隱身於旁,看完了這一場驚心動魄的叛亂。
沒有現身,更沒有參與,彷彿只是一個局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