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目下事情的進展速度已然超出了他原先的估計。希望中原鼎劍閣那邊的人,動作也要快一些才好——否則,等教王重新穩住了局面,事情可就棘手多了。
※※※
黑暗的牢獄,位於崑崙山北麓,常年不見陽光,陰冷而潮濕。
玄鐵打造的鏈子一根一根垂落,鎖住了黑衣青年的四肢,牢牢將昏迷的人釘在了籠中。妙水低下頭去,將最後一個頸環小心翼翼地扣在了對方蒼白修頎的頸上——「喀嚓」輕響,紋絲密合。昏迷中的人尚未醒來,然而彷彿知道那是絕大的凌辱,下意識的微微掙扎。
「哈,」嬌媚的女子低下頭,撫摩著被套上了獒犬頸環的人,「瞳,你還是輸了。」
她的氣息絲絲縷縷吹到了流血的肌膚上,昏迷的人漸漸醒轉。
然而那雙睜開的眼睛裡,卻沒有任何神采,充斥了血紅色的霧,已然將瞳仁全部遮住!醒來的人顯然立刻明白了自己目下的境況,帶著凌厲的表情在黑暗中四顧,啞聲:「妙水?」
他想站起來,然而四肢上的鏈子陡然繃緊,將他死死拉住,重新以匍匐的姿態固定在地上。
「瞳,真可惜,本來我也想幫你們的…怎麼著你也比那老頭子年輕英俊多了。」妙水掩口笑起來,聲音嬌脆,抬手撫摩著他的頭頂,「可是,誰要你和妙火在發起最後行動的時候,居然沒通知我呢?你們把我排除在外了呢。」
她的手忽然用力,揪住了他的頭髮,惡狠狠地凝視:「既然不信任我,我何苦和你們站一邊!」
瞳的頸部扣著玄鐵的頸環,她那樣的一拉幾乎將他咽喉折斷,然而他一聲不吭。
「可惜啊…我本來是想和你一起滅了教王,再回頭來對付你的。」柔媚的女子眼神恢復了嬌艷,撫摩那一雙已然沒有了神采的眼睛,嬌笑,「畢竟,在你剛進入修羅場大光明界,初次被送入樂園享受天國消魂境界的時候,還是我陪你共度良宵的呢…真捨不得你就這樣死了。」
「哼。」瞳闔上了眼睛,冷笑,「婊子。」
「婊子也比狗強。」妙水冷笑著鬆開了他的頭髮,惡毒地譏誚。
瞳卻沒有發怒,蒼白的臉上閃過無所謂的表情,微微閉上了眼睛。只是瞬間,他的身上所有怒意和殺氣都消失了,彷彿燃盡的死灰,再也不計較所有加諸於身上的折磨和侮辱,只是靜靜等待著身上的劇毒一分分帶走生命。
七星海棠,是沒有解藥的。
它是極其殘忍的毒,會一分分的侵蝕人的腦部,中毒者每日都將喪失一部分的記憶,七日之後,便會成為嬰兒一樣的白癡。而那之後,痛苦並不會隨之終結,劇毒將進一步透過大腦和脊椎侵蝕人的肌體,全身的肌肉將一塊塊逐步腐爛剝落。
一直到成為森然的白骨架子,才會斷了最後一口氣。
「想要死?沒那麼容易,」妙水微微冷笑,撫摩著他因為劇毒的侵蝕而不斷抽搐的肩背,「如今才第一日呢。教王說了,在七星海棠的毒慢慢發作之前,你得做一隻永遠不能抬頭的狗,一直到死為止。」
頓了一頓,女子重新嬌滴滴的笑了起來,用媚到入骨的語氣輕聲附耳低語:
「不過,等我殺了教王后…或許會開恩,讓你早點死。」
「所以,你其實也應該幫幫我吧?」
※※※
一隻白鳥飛過了紫禁城上空,在風中發出一聲尖利的呼嘯,腳上繫著一方紫色的手帕。
「谷主已去往崑崙大光明宮。」
霜紅的筆跡娟秀清新,寫在薛紫夜用的舊帕子上,在初春的寒風裡獵獵拍打。
一路向南,飛向那座水雲疏柳的城市。
※※※
而臨安城裡初春才到,九曜山下的寒梅尤自吐蕊怒放,清冷如雪。廖青染剛剛給秋水音服了藥,那個又歇斯底里哭了一夜的女人,終於筋疲力盡地沉沉睡去。
室內瀰漫著醍醐香的味道,霍展白坐在窗下,雙手滿是血痕,臉上透出無法掩飾的疲憊。
「你的手,也要包紮一下了。」廖青染默然看了他許久,有些憐憫。
那些血痕,是昨夜秋水音發病時抓出來的——自從她陷入半瘋癲的情況以後,每次情緒激動就會失去理智地尖叫,對前來安撫她情緒的人又抓又打。一連幾日下來,府裡的幾個丫頭,差不多都被她打罵得怕了,沒人再敢上前服侍。
最後擔負起照顧職責的,卻還是霍展白。
除了衛風行,廖青染還是第一次看到一個男人有這樣的耐心和包容力。無論這個瘋女人如何折騰,霍展白始終輕言細語,不曾露出一絲一毫的不耐。
「你真是個好男人。」包好了手上的傷,前代藥師谷主忍不住喃喃歎息。
她吞下了後面的半句話——只可惜,我的徒兒沒有福氣。
霍展白只是笑了一笑,似是極疲倦,甚至連客套的話都懶得說了,只是望著窗外的白梅出神。
「藥師谷的梅花,應該快開謝了吧。」驀然,他開口喃喃,聲音沒有起伏,「雪鷂怎麼還不回來呢?我本想在梅花開謝之前,再趕回藥師谷去和她喝酒的——可惜現在是做不到了。」
廖青染歎息了一聲,低下頭去,不忍看那一雙空茫的眼睛。
她尤自記得從金陵出發那一夜,這個男子眼裡的熱情和希翼——那一夜,他終於決心卸下一直背負著的無法言明的重擔,捨棄多年來那無望的守候,去迎接另一種全新的生活。在說出「我很想念她」那句話時,他的眼睛裡居然有少年人初戀才有的激動和羞澀,彷彿是多年的心如死灰後,第一次對生活煥發出了新的憧憬。
然而,命運的魔爪卻不曾給他絲毫的機會,在容他喘上了一口氣後,再度徹底將他擊倒!
她失去了兒子,猝然瘋了。
你總是來晚…我們錯過了一生啊…在半癲狂的狀態下,她那樣絕望而哀怨的看著他,說出從未說出口的話。那樣的話,瞬間瓦解了他所有的理智。
她在說完那番話後就陷入了瘋狂,於是,他再也不能離開。
他不能再回到那個白雪皚皚的山谷裡,不能再去赴那個花下把酒之約。他留在了九曜山下的小院裡,無論是否心甘情願——如此的一往情深百折不回,大約又會成為日後江湖中眾口相傳的美談吧?
但,那又是多麼荒謬而荒涼的人生啊。
多麼可笑,他本來就過了該擁有夢想的年紀,卻竟還生出了這種再度把握住幸福的奢望。是以黃粱一夢,空留遺恨也是自然的吧?
「秋夫人的病已然無大礙,按我的藥方每日服藥便是。但能否好轉,要看她的造化了。」廖青染收起了藥枕,淡淡道,「霍公子,我已盡力,也該告辭了。」
「這…」霍展白有些意外地站起身來,剎那間竟有些茫然。
不是不知道這個醫者終將會離去——只是,一旦她也離去,那麼,最後一絲和那個紫衣女子相關的聯繫,也將徹底斷去了吧?
「廖谷主可否多留幾日?」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喃喃。
「不了,收拾好東西,明日便動身。」廖青染搖了搖頭,也是有些心急,「昨日接到風行傳書說鼎劍閣正在召集八劍,他要動身前往崑崙大光明宮了。家裡的寶寶沒人看顧,我得盡快回去才好。」
「召集八劍?」霍展白微微一驚,知道那必是極嚴重的事情,「如此,廖谷主還是趕快回去吧。」
廖青染點點頭:「霍七公子…你也要自己保重。」
庭前梅花如雪,初春的風依然料峭。
霍展白折下一支,望著梅花出了一會兒神,只覺得心亂如麻——去大光明宮?到底又出了什麼事?自從八年前徐重華叛逃後,八劍成了七劍,而中原鼎劍閣和西域大光明宮也不再挑起大規模的廝殺。這一次老閣主忽然召集八劍,難道是又出了大事?
既然連攜妻隱退多時的衛風行都已奔赴鼎劍閣聽命,他收到命令也只在旦夕之間了。
長長歎了口氣,他轉身望著窗內,廖青染正在離去前最後一次為沉睡的女子看診——縈繞的醍醐香中,那張蒼白憔悴的臉上此刻出現了難得的片刻寧靜,恢復了平日的清麗脫俗。
他從胸臆中吐出了無聲的歎息,低下頭去。
秋水…秋水,難道我們命中注定了、誰也不可能放過誰麼?
她是他生命裡曾經最深愛的人,然而,在十多年的風霜催折之後,那一點熱情卻已然逐步的消磨,此刻只是覺得無窮無盡的疲倦和空茫。
他漫步走向庭院深處,忽然間,一個青衣人影無聲無息地落下來。
「誰?」霍展白眉梢一挑,墨魂劍躍出了劍鞘。
「老七。」青衣人抬手阻止,朗笑,「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