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黯淡後的第九百年,
亡者當歸來,
魔王從地底復甦,
血海從西洶湧而來,
月蝕之夜,大災從天而降,
神祇於紅蓮烈焰中呼號,
孩童的眼眸裡,看到天國的覆滅。
當暗星升起時,
一切歸於虛無,
如輪迴倒影。」
巫咸一字一頓地讀完了最後一個句子,將水晶球緊緊握在掌心,白袍無風自動,獵獵飛舞,他霍地抬起頭,看著其餘元老院裡的同僚,鬚髮一瞬間飛揚起來,大聲高呼——
「看到了麼?諸位?時間已經到了!
那個所謂的命輪,千百年來一直暗地裡阻礙著我們,讓我們多少次錯過了破軍復甦的機會——可如今,天意轉到了我們這一邊!
重歸大陸、推倒白塔、攻入帝都!
我們,要讓空桑人在赤炎裡呼號!」
遙遠的狷之原上,彷彿感受到了遠方那些狂熱的虔誠的祈禱,巨大的迦樓羅金翅鳥忽然微微振動了一下,覆蓋其上的砂層簌簌而落。一道光從黑暗深處的金座上掠過,彷彿閃電一樣消失在夜空——電光火石之間,金座上的戎裝軍人悄然睜開了眼睛,看了一眼天空。
那裡,幽寰的影子正在緩慢地向著破軍靠近。
只是一眼,他的視線便被迅速地遮蔽。一種力量迫使他重新閉上了眼睛,切斷了與外部的一切聯繫,令他回到了無知無覺的狀態——那一瞥是如此的迅速和悄然,甚至連在台階下靜靜等待的星槎聖女都不曾注意。
上古雲浮禁咒的力量將破軍封印在一層淡藍色的薄冰裡,阻隔了他和外界。只是短短的一瞬之後,他又回到了自己的世界裡。那裡一片漆黑,一片寂靜,沒有一切聲音和顏色,宛如亙古以來空曠荒涼的原野——這就是九百年來他一直生活在其中的地方。
黑色和金色的火焰在他身體裡不停地燃燒,魔的力量一次又一次地衝擊著由后土神戒設下的封印,試圖掙脫。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九百年大限的臨近,他感覺到左臂上的封印有漸漸衰微的跡象,火光已經越來越亮,幾乎要把那層薄冰燃燒殆盡。
時間快到了!他甚至能感覺到輪迴的力量在冥冥中逼近,呼喚著魂魄的歸來。
「看到了麼?破軍,快了…真的快了啊!」一個聲音在內心深處低喚,澎湃低沉,宛如地獄的暗湧:「時間要到了…隨著你的醒來,這個世界將天翻地覆,血流成河!」
那是魔的聲音,耳熟能詳,九百年來一直迴響在他的心底。
已經九百年了啊…外面的世界滄海桑田,不知幾多變化。然而,在他的世界裡,這一切卻不過只過去了一瞬——就像只是短促的一次睡眠,下一次醒來的時候,只要睜開眼睛,就能看到那個夢寐以求的身影站在他的身前。
「期待麼?破軍?」彷彿知道他此刻心裡想到了什麼,那個聲音重新在內心響起,「我知道九百年來,你犧牲了自己的軀體來禁錮住我,但是你的心從未真正死去——你還在日夜期待著能重新見到她。」
那個聲音在心底低語,這一次,他不能分清那是魔還是自己內心的迴響。他能感覺到身體裡長久凝固的血液在重新流動,加速奔騰,應合著內心深處的那個聲音。
是的…是的。
他想見到她,想回到她面前,哪怕只是再度看她一眼。九百年來,這種內心極度的渴盼從未停止,一念不熄,乃至心魔不滅。
「師父,您…您不知道,我有多麼愛您啊…」
直到垂死的那一刻,他才有最後的勇氣說出多年來禁忌的話語。然而,她只是看著他,平靜而不置可否地回答:「我知道。」
他不再要求更多的回答,滿足地微笑起來。或者,從一開始,她就什麼都知道,然而卻什麼都原諒——無論他是地窖裡那個奄奄一息的孩子,古墓前那個陰鬱的學劍少年,還是那個野心勃勃無情的青年軍官。
他的一生都和她緊密相關,然而,她保護了他、拯救了他,卻一直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於外。這是因為禁忌麼?
「師父,請記住我。在一個輪迴裡,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了。」
「而這一世,我來得太晚。」他喃喃,「太晚。」
高空冷風獵獵,破軍如血。顛覆整個大陸命運的一場大戰就此結束,空桑女劍聖站在他的身側,輕撫他的額頭,靜靜地凝視著他,直到他的眼睛沉沉合起。
是的,他曾經放下謊言,所以,從未放棄。
然而轉瞬已經是無數個輪迴,她卻不曾到來,而他,卻也一直不曾熄滅重新醒來、重新見到她的渴望——在這樣的不滅的私心裡,魔,也早就在蠢蠢欲動了吧?
當他重新甦醒、擺脫封印的時候,他身體裡一直禁錮著的魔也可以重新復活了——可是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到底想要怎麼做呢?想要重新君臨這個世界,想要重新回到所愛的人身邊麼?到底什麼,才是他內心數百年來最終的執念?
「破軍,和我一起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吧!」魔的聲音低沉地笑了一聲,「到那時候,我定然要找一個更好的新容器——你我都將得到解脫。」
當迦樓羅開始顫動的時候,彷彿感覺到了某種召喚,在空寂之山佛窟裡吃著羊棒子的和尚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面前的火堆忽然熄滅。
「怎麼回事?」孔雀跳了起來,看向佛窟外。
冷月下的瀚海無邊無際,黃沙連綿起伏,簇擁著遠處的巨大山巒——那座「山」在顫抖,發出深深的低吟,彷彿大地深處有什麼即將甦醒。隨著一陣陣的戰慄,覆蓋在上面的黃沙一層層的滑落,迦樓羅金翅鳥露出雪亮的外殼來。
迦樓羅腹中隱隱有一道光柱亮了一下,似乎有什麼東西透了出來。
「糟糕!」孔雀脫口低呼,「封印鬆動了麼?」
他再顧不得什麼,從空寂之山的萬佛窟上一掠而下,閃電般地疾奔在大漠上,向著那一架迦樓羅飛奔過去。
隨著他的奔近,邪氣也越來越盛。當他來到迦樓羅下方時,黑暗裡,他脖子上懸掛的念珠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一顆一顆都發出了詭異的怒吼和呻吟。他身體各部的皮膚開始隆起,彷彿有無數東西在他體內蠢蠢欲動。
一個接著一個,那些怨靈的臉又開始從他身體裡浮現,嘶喊著,想要離開他用肉身設下的束縛結界。他的皮膚被撐得很薄,幾乎可以看到那些扭曲恐怖的五官。
「不會吧!」孔雀嘀咕了一聲,「今晚怎麼這麼厲害?」
他也顧不得擦乾淨油膩膩的雙手,就地盤膝坐下,開始低聲誦經。他的聲音低沉而有穿透力,清晰地一句句吐出,彷彿每一個字都是有重量的。這一字字落下來,那些騷動不安的怨靈終於逐漸歸於平靜。
片刻後,孔雀筋疲力盡地鬆開手,喘息了片刻,解開了袈裟,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眉頭緊蹙——心口上赫然有一點黑氣,正在漸漸地擴散。
那是無數冤魂凝結在他體內的怨氣。當淨化的速度趕不上積累時,便會侵蝕他的肉身。他清楚地記得,不到一個月前,當龍來到這裡和他碰面時,這點黑氣還只有拇指那麼大,如今短短幾十天,居然迅速地擴散到了拳頭那麼大的一塊!
看起來,破軍的復甦在即,被封印的魔的力量越來越明顯的外洩,身體裡的那些怨靈也越來越不安分了。遲早有一天,它們會吃空他的軀體,從心臟裡破體而出!
孔雀吃力地翻上迦樓羅頂部,在冷月下扒開黃沙,看了一眼,臉色微微一變:命輪設下的封印已經微微轉開了半圈,方纔那一股邪氣定然是從鬆動封印裡外洩的。
「魔已經開始試圖逐步掙脫了麼?」孔雀喃喃,捲起僧袍的袖子將手心金色的命輪按在那個轉輪封印上,將那個鬆開的封印一寸寸轉正。
雖然只是短短的半圈,卻似乎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孔雀在冷月下坐下來,劇烈地喘息,望著東方廣袤的雲荒大陸。那裡,只依稀看得到白塔高聳入雲,佇立在大地的中心——
「該死!龍,他娘的你再不快點,老子就要掛了!」
第一章海皇祭
黑暗裡,有一顆星辰靜靜地落在了手指間。
這是一枚具有傳奇色彩的戒指,它的名字是皇天。
萬古之前,空桑始祖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合力打造了一對神戒:皇天和后土,傾注了神力,使之分別代表了雲荒大地上「征」和「護」的力量,從此代代相傳,分別屬於歷代的空桑皇帝和皇后所有。
傳說它是一枚有靈性的戒指,只認星尊帝一脈的血統繼承者為主人,伴隨著空桑人的帝國經歷興衰起落,榮辱輪迴,甚至當一千年前真嵐皇太子被入侵的冰族人車裂封印時,這枚戒指都不曾從那只斷裂的手上落下。
當神的時代結束後,光華皇帝孤獨終老,空桑的帝王之血自此斷絕——這一對戒指的命運也隨之改變:后土神戒被遺落在了歷史中,不知所終,唯獨這枚皇天留存了下來。
它失去了真正的主人,也失去了靈性,卻成了絕對權力的象徵。
帝都迦藍城,深夜的紫宸殿裡,有人在王座上徹夜不眠,默默地旋轉著右手無名指上的戒指。黑夜裡皇天發出璀璨的微光,彷彿是一粒星辰。
手握星辰的感覺是什麼樣的呢?
自古有傳說:雲荒的天、地、海之間,存在著三界三皇:九天雲浮城裡的羽皇,碧落海璇璣島上的海皇,以及雲荒大地上的人皇。
然而在這三皇之間,最顯赫、最榮華的便是人族之皇。
自從空桑帝王之血斷絕後,繼任的西恭帝為了避免雲荒陷入六部征戰的動亂,在伽藍白塔頂上的神廟前刻下誓碑,訂立了王權傳承的法典。從此後,人皇又分為六帝,由空桑六部輪流佔據紫宸殿的王座,二十年一輪換。
此刻,光明王朝的第四十五任帝君:白帝白燁,正在深夜裡凝望著自己的手。
他低聲喃喃:「時間就要到了啊…」
「是啊,帝君,」在他身後的暗影裡,有人回答:「您準備怎麼辦呢?」
那是一個鬚髮蒼白的清老者,面容冷峻,眸子清亮,穿著一品文臣的服飾,手裡卻握著一個樣式奇怪的水煙筒。他站在暗影裡,幾乎不為人所感知,就像是一個悄無聲息的鬼魅,只有水煙裊裊升起,將他籠罩在雲霧裡。
這個敢在帝君面前吞雲吐霧的,便是如今空桑的第一權臣:宰輔素問。出身於白族最顯赫的貴族之家,論血統和輩分,連當今的白帝也該叫他一聲「族叔」,更兼之學富五車、謀略出眾,不但是白帝少年時的授業恩師,也是壯年時將其扶上王座的兩大肱股大臣之一,權傾天下,無論外事內政,白帝都會首先聽取其意見。
聽到宰輔的問話,白帝沒有回答,凝望著那一枚皇天神戒出神了半晌。忽地抬起手,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他試圖去退下那個戒指。然而奇怪的是,無論他怎麼用力,那枚戒指就像是生在他的手指上一般,一動不動,越是用力就越發緊地勒住他的手指。
「呵!」白帝冷笑了一聲,「看啊,至少現在,我還是天命所歸的皇帝!」
「是的,黑暗裡的人回答,」您是皇天的主人,自然也是空桑的主宰。」
白帝低聲:「可惜朕身無帝王之血,無法成為皇天唯一的主人。」
「帝王之血算什麼呢?最初星尊大帝打造這枚皇天神戒的時候,也不過是從一介布衣剛剛登基稱帝而已。」宰輔在暗影裡低聲回答,「事在人為,血統不足一曬,一切只看陛下是否真的想成為皇天唯一的主人罷了。」
「朕當然想啊…老師!」在宮殿的最深處,面對著最心腹的重臣,白帝再也不掩飾自己的野心,「朕準備秘密召墨宸回朝,一起謀劃大計!」
「召他白帥回朝?」宰輔苦笑了一聲,「臣記得墨宸出征時說過,最多不出一年,他便可以拿下棋盤洲本島——這個當兒讓他撤回,他怎麼肯?」
白帝冷笑:「不出一年?距玄族來接過帝位,也唯有兩年了!」
宰輔心裡微微一驚,不做聲地看了一眼坐在金座上的帝君,臉在浮動的水煙裡明暗不定,許久,平靜地回答:「帝君說得不錯。事有輕重緩急,西海戰事可以放一放。白帥欲成千古第一名將,自然是軍人應有的霸圖——殊不知,為臣子的所有雄心,都應該放在君主之後。」
「老師說得對!」白帝頷首,「其實墨宸又有什麼理由反對?他是我唯一的女婿,等朕永霸了帝位,百年之後,這天下還不是他的?」
宰輔素問的眼神一變,似乎有冷芒在心底一閃而過,口中卻道:「帝君說得是,既然帝君決心已定,那麼此事不可久拖——如今朝中有微臣,軍中有墨宸,諸位藩王皆碌碌不足道,帝君不必瞻前顧後。」
白帝又沉默了片刻,抬起頭來看著不遠處的伽藍白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