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三年前認識這個年輕的城主開始,這個人從頭到腳、一舉一動,無不充滿了優雅的風範,只差在額頭上直接寫上「貴族」兩個字了,她本來以為他尊貴的腳是不肯踏上貧民區的街道的,卻不料對方居然還有這樣的嗜好,看來,人的確不可以貌相啊。
看到她的表情,慕容雋笑了笑:「聽過黑蝶貝沒?」
琉璃撇嘴:「當然聽過!那是雲荒南部沿海最美味的東西了。可惜只產在羅剎島上的偏僻灘涂裡,還要趕在立冬後的第三天之前挖出來,不放鹽,用當地的海水直接煮了,那味道才鮮美無比,一過了那幾天就味道不對了。」
「原來九公主也是個美食家?」慕容雋微笑起來。
「是啊!我來雲荒的目的之一,就是要吃遍天下的美食!」琉璃舔了舔嘴唇,「你不知道,在我的家鄉可沒有這麼美味的東西——我好不容易出來這一趟,不吃個夠本怎麼行呢?」
慕容雋笑著收起了折扇:「那太好了。如果九公主不怕辛苦,等下個月黑蝶貝開始上市了,我們一起到羅剎島上嘗鮮,如何?我知道有一家偏僻的小店,每年只提供一斗黑蝶貝,但卻是全島最美味的——去年我就已經在那裡訂好了位置。」
「好呀!」琉璃聽得興高采烈,脫口回答,然而很快就反應過來,板起了臉,「不去不去。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別以為本姑娘會上了你的當!」
慕容雋歎了口氣:「非奸即盜?九公主實在太抬舉在下了。」
「沒空和你繞彎子,我知道你心裡打什麼算盤。」琉璃直截了當地潑了一盆冷水下來,「反正我打死也不會嫁到鎮國公府去的,你就死心吧!」
本來還想迂迴曲折地下足水磨工夫,然而話說到這裡已經沒有回轉餘地,慕容雋放下筷子,有些無奈地歎息:「不知道在下哪裡做得不好,竟令九公主如此深惡痛絕?」
「我可不是個傻瓜,」琉璃哼了一聲,毫無一般大家閨秀的忸怩,瞥了眼前這個翩翩貴公子一眼,「我不喜歡你,你也不見得有多喜歡我——我只是奇怪你幹嘛非要娶我?」
「自然是因為門當戶對,天作之合。」慕容雋微笑著,語氣溫文爾雅,「我是葉城城主,你是廣漠王唯一的女兒——我們兩家若聯姻,定能和六大藩王對抗。」
「嘁!門當戶對?」琉璃不屑一顧:「那你為什麼不乾脆去娶六部的公主?」
「倒不是沒想過。只是真的很難。」慕容雋居然頷首歎氣,直白地承認,「空桑六王自矜血統,素來不願意和外來的異族聯姻——不管是我們中州慕容家,還是你們銅宮的卡洛蒙家,在他們眼裡可都是低了一等的。」
琉璃不由一拍:「胡說八道!」
「九公主消氣,我說的可是事實。」慕容雋還是微笑,「這雲荒畢竟是空桑人的天下——你想想,卡洛蒙家歷代何曾和六王聯姻過一次麼?就算是始祖音格爾.卡洛蒙,他的夫人也不過是青族一個平民女子而已。」
「…」琉璃怔了一怔,許久才忿然:「原來你是找不到別人才來找我的啊?」
「九公主純真率直,和別的貴族小姐很不一樣,在下自然也是傾慕的。」慕容雋微笑著將折扇合起,微微傾過身子凝視著少女,「這是真心話,非關聯姻。」
他的笑容溫潤如玉,含著寧靜柔和的風華,幾乎可以傾倒天下所有女子,讓人不自禁地想起他祖上有過鮫人血統這件事。然而琉璃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少來了,我最討厭你這種假惺惺的笑——你明明不喜歡我,可別以為我看不出來!反正我不會嫁給你!」
「哦?」聽得這樣當頭一棒,慕容雋居然神色不戀,「那九公主想嫁給誰呢?難道是前日在街上追著不放的那個人?」
「什麼?」琉璃怔了一怔,繼而勃然大怒,「你派人跟蹤我?」
「在下哪裡敢,」慕容雋收斂了笑意,正色道,「海皇祭前後葉城貴客雲集,為了防止出意外,我自然多放了眼線出去——九公主那天追著一個西荒男人一直跑了兩條街,一路嚷得人盡皆知——這樣的事,在下怎麼會沒有耳聞呢?」
琉璃是何等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聽得此話,居然臉也不由得紅了一紅。一瞬間,她的腦海裡翻騰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忽遠忽近。
「其實我也不知道他是誰,」許久,她嘀咕了一聲,「只是莫名其妙的覺得眼熟,想確認一下他到底是誰而已。結果還是追丟了。」
「是麼?追丟了不稀奇,」慕容雋笑了一笑,不置可否,只是將折扇在手心裡反覆的展合,「那的確是一個很奇妙的人…在我的地盤上打傷了我的手下,派出那麼多人追索了半天,竟然還是查不出他的來歷。」
「你查他做什麼?」琉璃警惕起來。
「哎,哎,九公主別動怒,」看她如此緊張那個人,慕容雋笑了起來,「我對那個人並無惡意,只是海皇祭是個特殊時期,作為葉城城主我自然要注意每一個出入葉城的人。」
「不許查他!聽見了麼?」琉璃卻是餘怒未消,「如果他出了什麼事,我絕不會放過你!」
「啊,我明白了…」慕容雋看著她,眼裡忽地露出了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原來,九公主一直不肯答允鎮國公府的婚事,是因為早已有了意中人?這下事情可難辦了…」
「胡說!」琉璃的臉更紅了,啐了一聲,「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呢?」慕容雋歎了口氣,「在下都已經向九公主求婚三次了。」
琉璃哼了一聲:「我早就說過了,你還是早點死心的算了。」
「其實,就算九公主已有意中人,這事情還是有商談餘地的。」慕容雋微笑看著她,居然語氣還是不徐不緩,「要知道,豪門的聯姻只是一個形式而已,那之後九公主的生活不會有任何改變——婚後我們可以保持夫妻的名義,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只要有大事時在長輩面前聯袂出現一下就可以。」
「什麼?」琉璃回過神來,有點不可思議:「只要出現一下就可以?」
「對兩個家族來說,聯姻的象徵意義大於婚姻本身。」慕容雋笑了笑,「我們只做做假夫妻應付一下各方,各自過自己的日子——到時候你不要干涉我納妾尋歡,我也不會怪你包養面首,大家各自風流就是,豈不是很好?」
「…」琉璃聽著他這一番直白的話,臉色陣紅陣白。
「怎麼,公主不滿意?」慕容雋揣測著她的臉色,壓低聲音,「那條件可以再談。要不,你婚後獨自住回銅宮我也沒意見——」
「閉嘴!」琉璃臉色變了又變,忽地大吼,彷彿受了侮辱一樣直跳起來,一把抓起桌子上的一個茶壺迎面砸了過去,「什麼包養面首?——你這個臭不要臉的!」
一語出,舉座皆驚。
他們兩人本來躲在一角竊竊私語,此刻琉璃那麼一聲大吼,登時讓周圍的人齊刷刷地側目。這邊小攤上坐的多半是平民,粗魯率直慣了,聽得此語,男子們無不哄堂大笑,婦人們也用絲絹掩了口,竊竊地笑著看了過來,用曖昧的目光打量著這一對壁人,低聲議論。
眼見琉璃居然當場翻臉,慕容雋反應算是迅速,急速地側過頭避開了飛來的茶壺,結果坐在後面的一個行商便倒了霉,砰的一聲被砸中了後腦,立刻咆哮著跳了起來:「誰?誰敢砸老子的腦袋?滾出來!」
「走!」慕容雋生怕被周圍的人認出,連忙拉了她往外走去。
那個行商哪肯這樣放走兩人,和同伴怒罵著追上來,眼見就要扯住了慕容雋的衣袖。然而此刻,人群裡有幾個青衣白襪的人悄無聲息地簇擁了上來,不聲不響攔住了那幾個人的去路,一時間雙方推推搡搡,混在了一處。慕容雋和琉璃轉瞬便溜之大吉。
「好了!我不和你吵了!真是太丟臉了!」琉璃一心想要離開這個討厭的傢伙,叉腰站住了身,回頭瞪著慕容雋,「你給我聽好了!我,卡洛蒙家的琉璃,如果將來要嫁給某個人,那麼一定會全心全意的愛他,而那個人也一定要全心全意的對我——絕不會有什麼半心半意、兩面三刀的齷齪事!」
慕容雋一邊聽著這個少女當街發出的關於愛的宣言,臉上的微笑漸漸凝滯。
「所以,你知道我為什麼討厭你了吧?!」琉璃指著他,怒道,「還說什麼包養面首,呸,不要臉!以後別在我面前出現了!」
一語畢,她拂袖轉身就走。
「九公主息怒,還是先跟我回望海樓去吧!」然而慕容雋卻不肯就這樣放開好,一把拉住:「帝君正在和令尊懇談,只怕很快就要傳你去覲見了——連著幾年你都托辭不去見駕,帝君今年可是點名說了要讓你去。」
「我不去見那個老色鬼!」琉璃嘀咕著,掙扎。
「怎麼能這樣說帝君呢?」慕容雋啞然,「男人都好色,何況他是萬乘之尊…」他還想說什麼,然而剛一轉頭,臉色卻微微變了一變,竟是把說到半截的話都給忘記了。
琉璃正在掙扎,看到他的臉色,不由詫異——他們認識也算是有好幾年了,總覺得這個年輕的城主高深莫測,待人做事滴水不漏,左右逢源,無論對著帝君還是對著路邊攤販,臉上永遠是微笑著的,似是帶著一個天生的面具一般,完全看不出一絲真實的喜怒。
然而此刻,這張面具卻似忽地裂開了一條縫,露出與往日不同的表情來。
到底是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琉璃好奇心起,情不自禁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條通往渡口的道路上人頭攢動,完全不知道他看得什麼,她正在納悶,忽地只聽一陣悠揚的樂聲傳來,後面亂哄哄的攤子頓時安靜了,那些行商們一起轉過身,探頭往同一個方向看去。
「花魁遊街馬上開始了!快來快來!」
琉璃好奇:「花魁游什麼?」
然而慕容雋沒有回答,她止不住好奇心,東張西望。人群從背後不斷湧來,沖得他們兩個不由自主地順著往街邊湧過去。
「這次有幾輛花車啊?」
「去年是九輛,據說今年更多一些,要湊足十二釵之數呢!」
「十二釵?那藩王公子們今天晚上可以樂翻天了…最好的女人都出來任他們選。」
「對了,殷仙子今日應該要出來吧!今天可是海皇祭,那一出『魂歸』的戲,也唯有她能唱。」
「不過,聽說新花魁天香更美。才十七歲,最近風頭可勁了,勝過了殷夜來!」
「是麼?那可真要見見…」
周圍議論紛紛,琉璃更是驚喜不已,露出了孩子般的表情,歡呼:「殷夜來?我來了葉城好幾次,卻還沒看到過這個傳說裡的第一美人呢!」
慕容雋這才回過神來,苦笑:「九公主出身高貴,居然還想去去青樓看一個歌姬舞姬?傳出去還不被天下笑話。」
「就讓他們笑話去得了!」琉璃撇嘴,不屑一顧,「我只是想看看你們人類裡面最好看的女人到底會長什麼樣而已啊。」
兩個人身不由己地隨著人潮一起簇擁到街邊。然而跑得慢了半拍,等到街邊發現整條街已經站滿了探頭觀望的人,完全無法插足擠進去了。
樂聲由遠而近,逐漸到了面前。琉璃拚命踮起腳尖看去,然而一堵人牆擋在眼前,她個子又嬌小,無論怎樣都看不見。聽得樂曲聲已經從前面飄過,前面的人群裡發出嘖嘖的讚歎,琉璃心急如焚,對慕容雋說了一聲:「幫一下忙!」
慕容雋還沒明白她要做什麼,忽然覺得肩膀一痛,一股大力直壓了上來,整個人止不住地往下一挫,雙膝一軟幾乎跪地。
「你幹什麼!」他撐住了身體,一抬頭,便看到琉璃的臉在他上方三尺之處,雙手緊緊抱著他的脖子,竟然猴子似地竄到了他的背上。
「快下來!」慕容雋又好氣又好笑,壓低聲音低叱,然而琉璃根本不買他的帳,攀著他的肩膀,只管探頭往人群外看去,嘴裡嘀咕:「哼,說你不是誠心誠意想娶我,果然是沒錯…只是借你的肩膀一用而已,就這般小氣!」
說了一半,她忽地驚歎,「哇!好氣派!」
方才短短的片刻談論之間,風簫聲動,玉壺光轉,歌吹聲已然飄近身側,街道兩邊的人群出現了一群騷動,低低的讚歎和議論如同一陣風似地傳遞著,無數雙眼睛看向從官道上緩緩行來的寶馬雕車。
那一駕被珠玉精心裝飾起來的彩車,由六匹白色的馬拉著,從街那邊轔轔而來。
車廂的四壁都被拆除了,車上堆滿了各色鮮花,四角垂落著潔白的紗幔,用華貴的明珠裝飾著,小巧的金鉤在風裡輕巧地蕩著。在輕紗開合的間隙裡,可以看得到每一輛車上都放著一架深紅色的美人榻,榻上或靠或坐著一個女子。
第一輛花車上坐著的是一個穿著垂地朱紅色紗衣的女子,不過十六七歲,肌膚勝雪,吹彈可破,身側堆滿了牡丹花,手持一把團扇,明眸善睞,眼神如蜜。
「天香…是天香!」身側有看客歡呼:「果然是天香排第一!」
「正點!用牡丹最配她了!不知道多少錢一晚?」
「別想了,聽說最近被鎮國公府的大公子包了,不接外客。」
車上的花魁似乎看到了那些投過來的充滿了慾望的視線,用團扇掩著嘴微微笑了一笑,眼神四顧,萬種風情蝕人心骨,忽地似看到了什麼,將手上的牡丹向著人群投去。
「哎呀!」琉璃驚呼了一聲,看到那朵花正落在慕容雋懷裡。
花魁對著隱藏在人群裡的貴公子旖旎一笑,花車緩緩過去。
「不錯嘛!」琉璃看著慕容雋手裡的花,有些不服氣,「想不到你這麼有女人緣!」
「哪裡,還不是被九公主給踢回來那麼多次?」慕容雋的眼神冷酷,淡淡地把那朵牡丹扔給她,「天香一貫的手段,只不過認出了我是誰,順便討好獻個慇勤而已——這是妓家慣用的手腕,你還當真了?」
琉璃被他那麼一說,登時沒了興致,嘀咕:「真是個掃興的傢伙。」
言語間,第二輛花車駛過。上面堆滿了潔白芬芳的素馨花,上面坐著一位白衣美人,約雙十年華,頭上只戴著一對夜明珠,沒有耳墜配飾,衣衫也是素色。眉目淡雅,容光照人,卻不苟言笑,彷彿一個難以接近的冰山美人。
「喲…是越素女啊?」
「這個也不錯!看上去像個良家女子,聽說媚功卻一流——有錢人最喜歡這一種了,身價可高著呢!」
第三輛花車上是一個紫衣少女,挽著高高的髮髻,年紀很小,稚氣中透出一股不安來,都不敢看周圍的人,只是低下頭撕扯著膝蓋上堆滿的紫色睡蓮。
「這個是…」
「楚宮煙月今年力捧的頭牌,蓮生,才十四歲!」
「喲,還沒開苞吧?不知道老鴇會出到多少?」
「少不得要一千金銖吧?聽說玄凜皇子有決包她的初夜呢!」
周圍的人議論紛紛,紫衣少女更加不安,即便是畫著濃妝,臉也透出緋紅來,埋下頭去握緊了手指,然而這種羞澀的表情卻令圍觀者更加興奮起來,評論得肆無忌憚,不堪入耳。
「不看了。」琉璃的臉色越來越不好,嘀咕了一聲,從他肩頭跳下來,「真噁心。原來這就是花魁遊街?——還不如換個名字叫作價高者得好了。」
「…」琉璃的話很犀利,慕容雋苦笑了一下,「葉城自古都是如此啊!大家見怪不怪了,不知道九公主哪裡來這麼大怒火。」
「喏,這就是我為什麼不喜歡你的原因!」琉璃不客氣地回答。慕容雋登時無語。她剛跳下地準備轉身,耳邊卻忽地聽到了一陣議論:「殷仙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