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瞞城主說,滄流也制訂了反攻計劃,也有自己的時間表——事情已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巫朗的聲音低沉而慎重,「要知道,反攻行動一旦開始,我們的計劃就會無法掩飾。我們必須在空桑人警覺進入戰爭狀態之前先盡快清除最大的障礙,希望一切能在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前完成。」

慕容雋微微一愕:「破軍祭?」

——明年五月二十日,離現在已經不足六個月了。

「是,所以,三個月內必須瓦解空桑人的軍隊,拔除他們的靈魂人物。」巫朗凝視著對方的眼睛,「這就是滄流凝聚了六十年心血的一次全力反擊,成敗在此一舉。」

「那麼緊的時間…」慕容雋喃喃,倒吸了一口冷氣。

「城主想說做不到麼?」巫朗蹙眉。

慕容雋沉默良久,忽地冷笑了一聲:「恕我直言,在下雖然和滄流有多年的合作,但以往所為,卻僅僅局限於收錢替你們牽制西海的戰局而已——如今忽然讓在下做那麼危險的事情,一旦失敗,我們慕容氏只怕在雲荒再無立足之地!」

巫朗咳嗽了幾聲:「那城主的意思是?」

他有些不耐煩:「不愧是商人,懂得討價還價。

果然,慕容雋一字一句道:「除了黃金外,我需要另外一件東西。」

「關於這一點,元老院也已經預料到了。」巫朗微笑了一下,立刻補充道,「滄流帝國答應在天下平定之後,將葉城徹底獨立出來,封您為王,就如六部藩王那樣,世襲罔替——如何?甚至,如果您願意,也可以在元老院裡擁有一席之地,和十巫平起平坐。」

「從『公』升為『王』,倒是不錯。更何況進入元老院。」慕容雋聽著,臉上神色不動,「可是,我要的不僅僅是這些。那些東西,不是替我自己要求的。」

「什麼?」巫朗有些愕然。

莫非,封王晉爵,裂土封疆,連這樣位極人臣的代價都不夠麼?

「以下是我最大的願望,還請大人細聽。」慕容雋面沉如水,一把將手按在了壁上懸掛的雲荒上,回頭看著巫朗,一字一句地說出了一句話——葉城城主的聲音並不高。然而,這句話是如此的重大,在巫朗聽來,卻字字如驚雷。

那一瞬周圍的一切聲音寂靜了下去——整個世界只有那一句話在迴響著:

「你們需承諾:當奪回雲荒後,中州人,將會真正成為這個大地上的一份子,獲得夢寐以求的自由和平等!」

當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他看到慕容雋的眼神一瞬間雪亮,旋即又黑了下去,深不見底,似乎是熱血迅速湧上了心臟,一瞬間焚燒了他的心,又迅速被強制著冷卻——是的,這才是他想要的東西!不惜把靈魂賣給魔鬼、不惜將戰火引入大地,也要赤手奪回的東西!

巫朗一時間居然說不出話。

——那一瞬,慕容雋看起來不再像是一個為金錢鋌而走險的商賈。接受密令,攜帶重金來到雲荒之前,元老院曾經對這個年輕城主的性格進行過反覆的揣測,考量對方會如何開價——都覺得以慕容氏商人世家的秉性,他所做的不過是在金額上討價還價而已,最多也不過是加封一些官爵。

然而,在這一刻,他居然拋出了這樣的條件!在這個出場國家的年輕人心裡,居然還裝金錢和名利之外的東西!

巫朗一時間無法回答:「這…我不能作主。」

慕容雋微笑冷笑:「我知道。所以,請大人盡快請示元老院,給在下一個答覆。如果盟約一旦建立,明年五月二十五日,我們將會師於伽藍帝都白塔之上!」

巫朗默不做聲地倒吸了一口氣:「好,我立刻請示巫咸大人。」

「西海到雲荒,來去萬里,只怕耽誤了時日,」慕容雋微笑,「還請抓緊。」

「這倒不妨。」巫朗點了點頭,十巫均是精通術法之人,傳送訊息倒不是什麼難題——只是這個年輕人的胃口太大,不知道元老院是否會同意。他想著,口裡卻客氣地恭維道:「慕容家的人從來不會做虧本的生意。謀國的利潤,在販貨的百倍千倍之上——城主,您一定將超越先祖慕容修,成為又一位改寫雲荒歷史的中州人!」

「是麼?只是不知道留在青史上的,會是罵名還是英名?」慕容雋側頭看著螺舟艙外深藍色的海水,表情卻是複雜的,「其實,我並不需要名留青史…」

巫朗有些意外:「那城主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慕容雋喃喃地說道,抬頭看著艙外的藍色,卻忽然間有些走神——岸上的海皇祭大約已經開始了,海面上很熱鬧,歡呼聲甚至隱約傳到了深海裡。

那麼,她,是否也已經出現在如雪的風浪裡了呢?

在這樣重大的談判場合,他的思緒居然又有些游離,歎了口氣:「可能,我想要的只是和那些普通的人一樣,每一年都能和家人一起,安安心心的在岸上看潮吧——只可惜這樣簡單的願望,只怕也無法實現了。」

「等你們冰族重返雲荒的那一天,這個海皇祭也會被廢止了吧?」慕容雋喃喃,語氣複雜,「到時候,你們會用破軍祭來取代海皇祭吧?」

「那也未必不好吧?」巫朗笑了一笑,「城主何必悲觀?凡事都需要向前看。」

慕容雋沉默了片刻,看著頭頂的海水和身側的黃金,忽地低笑了一聲:「大人說得不錯,世事滾滾向前,請能阻擋!識時務順潮流者方能成大事!」

他再不肯多待,微微一拱手:「海皇祭已然開始,身為葉城城主如缺席太久,定會令帝君生疑。先告辭了。」

「在下於梅軒靜候閣下的佳音。」

午時一刻。

大潮從南方碧落海如期而至,迢迢萬里,洶湧澎湃地抵達葉城。

「喲,聽聲音,大潮好像已經快到了!」葉城西門的城頭上城門緊閉,守崗的士兵心癢難耐地望著南方的大海,罵罵咧咧,「海皇祭還要留在這裡,真他娘的受不了啊!老八老九他們都帶著婆姨去看潮了,只得我們倆這麼倒霉!」

「得了,你還不是貪圖那一天五十個銀毫的補貼?」旁邊的士卒搖頭冷笑,「要不然,海皇祭一年才得一次,誰耐煩在這裡值班?不看潮水,還得看殷仙子去呢!」

兩個守城門的士卒正閒扯著,忽地聽到城下有人用力敲門:「開城門!」

「城主有令,今日四門緊閉,只出不進!」士卒沒好氣地扯嗓子回了一句,「有什麼事等明天再來吧,今兒不開門!」

「軍爺,在下真有急事,」城下那個人卻不依不饒。

「囉嗦,說了不能開就不能開!」士卒不耐煩起來,呵斥,「城主下令全城戒嚴,兄弟們可擔待不起這個罪責。」

「在下只是個生意人,今日要趕著回城裡交代一筆生意,晚了可就來不及了。」城下那人果然是一個滿身綾羅的胖商賈,忙不迭地作揖,扯出一個錢袋來,在手裡上下顛著,「兩位爺給行個方便?這裡有孝敬的…」

一聽到金銖的呆叮噹聲,城上的一個士卒便動了心,剛要說什麼,旁邊的同伴拉了他一下,低聲:「海皇祭來了很多王爺貴族,萬一混入了個刺客可不是玩的。這個胖子看起來有點奇怪,不好隨意放進去。」

那士卒忍了一忍,終究還是粗聲粗氣地呵斥了一聲:「滾!」

「他娘的,」城下的胖子忍不住了,罵了一句,「一對不知好歹的蠢驢!」

「你說什麼?」士卒們怒從心頭起,正要下去抽他一鞭子,然而剛一探頭,赫然發現那個胖子已經不在城外了,彷彿憑空消失——不是白日見鬼了吧?兩個士卒面面相覷,然而剛一回頭,卻看到身側影子一動,一個人飛速躍了上來。

「浪費老子那麼多口舌!」胖子一邊怒罵,一連兩記手刀,乾脆利落地將兩個士卒放倒在地,不解氣,還順勢重重踹了一腳——身為堂堂的空桑劍聖,本來是不該和這些不入流的傢伙動手。誰知用錢居然還解決不了問題,到最後還是得用拳頭來硬闖。

早知如此,還不如一開始就翻牆直接入城呢!

一舉擺平了兩個小卒,清歡將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來不及多待,便直接從城牆上躍入了城內,直奔位於城東的錢莊而去——無論如何,得盡早解決裕興錢莊目前的問題。否則他苦心半生經營起來的金錢帝國,只怕要一夕土崩瓦解!

第三章虹上舞

離開帝君身側,琉璃連下十二層樓,出了門便大口呼吸了幾下。

方纔的宴席之間充斥著說不出的壓力,分明是權力和慾望的角逐,勾心鬥角的盛宴,她只硬著頭皮停留了片刻便已經覺得無法呼吸。

一想到那麼多年紀輕輕的女孩子被綿羊一樣地驅趕到集市上,排著隊,等待被一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挑選,她就覺得受不了——不過聽說白帝的兄長、前任白帝白煊更加荒淫無道,不僅如中州紂王那樣置了酒池肉林,迷樓豹房,還有一個怪異的癖好:專門收集召幸雛女,在位的八年裡三次巡幸富庶的東澤水鄉,所到之處弄得民間怨聲載道,百姓為了躲避宮裡選秀,不得不將自家的女兒在十二歲之前就嫁了出去。

——相比起前任來,如今的白帝已經算是有節制。

琉璃歎了口氣,看來,比起南迦密林裡的故鄉,雲荒也有不好的地方。

她跟在那個白白胖胖、笑起來彷彿中州彌勒佛一樣的稱縝大總管身後,穿過鬧市向著入海口的船港走去。越接近港口,便覺得海風越來越急,帶來微微的水氣和腥味——天際有一線白色,隱隱逼來,正是大潮生成的徵兆。

港口上、礁石上的人群烏壓壓的一片,爆發出一陣歡呼,響徹雲霄。

「哎呀,我們還是先別去拿鮫綃戰衣了吧?」琉璃看著海天交界處,有些擔心地道,「等會兒萬一錯過了大潮,那就太可惜了!」

黎縝笑道:「九公主莫擔心,前頭很快就到了。」

前頭果然已經看得見落珠港,因為今日是大潮,船隊紛紛卸了帆,一眼望去,只見無數桅桿在港口密密搖曳,彷彿水面上的森林。

「白帥派回入京獻賀禮的船隊,就是前頭那懸掛著白薔薇旗的那一支。」黎縝指著碼頭邊停泊的一隊木蘭巨舟,然而話音未落,琉璃已經忍不住一馬當先地跳上了舢板,他不由連忙追在後面喊:「公主小心…」

琉璃心癢難耐,哪裡等得及,身形輕靈地一翻身便躍了上去。

然而剛一踏足,耳邊風聲呼嘯而來,竟似有利器直斬而來!她心下大驚,凌空後翻才了避過去,一個踉蹌在舢板上站穩。琉璃又驚又怒,抬起頭看去,卻見船頭攔截住自己的去路的居然是兩把長戟,握在兩個身穿戎裝的空桑戰士手裡,低聲喝止:

「軍中重地,擅入者斬!」

為廣漠王唯一的女兒,琉璃來到雲荒這四年多裡何曾受過這般對待?然而她沒有生氣,眼裡反而露出好奇來——原來,在這個奢靡綿軟的時代,居然還有這般的戰士?她還以為如今的雲荒都是一群塗脂抹粉的女人和端著架子廢話連篇的貴族的天下呢!

「大膽!」黎縝連忙走上前來,將手中令牌舉起,「帝都紫宸殿大內總管黎縝奉陛下之命,帶廣漠王九公主琉璃上船檢收白帥此次從西海所貢物品,任何人不得阻撓!」

那一面玉牌的正反兩面雕刻著孿生雙神,還有空桑皇帝的皇天神戒徽章。兩個守衛戰士拿過玉牌看了一眼,便肅然收起了長戟。其中一人行了禮,卻面露為難之色:「總管今日要上船,卻多有不便…」

「什麼不便?」黎縝聲音肅然,「帝君的命令你們也敢違抗麼?」

「總管稍等,街屬下稟告隊長。」那位戰士遲疑了一下,便迅速地退了下去。

琉璃站在顫巍巍的舢板上,看著滿船戒備森嚴的戰士,發現那些人眼睛裡都有一股殺氣,如同搏殺獵物後不久的豹子。這些眼睛,和她片刻前看到的熱鬧集市裡的人,以及十二玉樓上的貴族,都完全不同。

那是真正的戰士的眼睛。

如果一旦天下烽煙燃起,這些人,才是空桑的脊樑吧?

在等待的短短片刻裡,忽地聽到船上傳來一個奇特的聲音,卡嚓一聲,似乎是金鐵切入肉裡的鈍響,令人毛骨悚然。琉璃嚇了一跳,忽然聽到有人在用沙啞的嗓子唱起了一句長歌:「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那聲音嘶啞而渾厚,宛如砂風吹過沉重的銹劍,聽得琉璃一愣。

天地間的潮水聲已經越來越近了,然而那個聲音卻有著穿透風雨的力量。一語未畢,船上忽地爆發出了更加響亮的聲音,有好些人齊聲應合,響徹天際——

「葬我於高山之上兮,

「望我故邦。

「故邦不可見兮,

「滄浪浩蕩!

「葬我於海波之上兮,

「歸彼雲荒。

「故國無處歸兮,

「永無或忘!

「天莽莽兮 海茫茫,

「國有殤兮 日無光。

「魂歸來兮,且莫彷徨!」

《羽·赤炎之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