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夢,會比回憶更長久?十年了,每一夜,當她一閉上眼睛,就重新陷入了那一個延綿不絕的噩夢裡。無論是身在白墨宸身邊,還是孤身獨眠高樓。
黑暗無邊無盡,血腥潑灑遍地。
在白帝用來行樂的豹房裡,那些與她一起進宮的雛女一個接著一個的被傳喚進去,如同柔弱的羔羊,在暴虐的爪牙下被撕裂。房間裡那些人在輾轉呼叫,痛苦而顫慄,一聲聲刺痛她的心。盛裝的她木然立在門外,無法想像裡面正在發生什麼樣可怕的事。
「你不用進去了,」等最後一個同伴也進去後,守在外面的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那是一個帶刀的侍衛,目光下流而齷齪,上下打量著,「你年紀太大了,而帝君只喜歡吃嫩的。」
她默默握緊了手,用力得指甲都刺破了掌心,血沁出指縫。
——原來,二皇子買下她們送到帝都,就是為了供帝君凌虐蹂躪的麼?那些孩子…那些只不過十二三歲的孩子,甚至還沒有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花蕾,就這樣在暗夜裡被撕裂成一片片。
她緊緊握著手,只覺得一股怒火在心裡燃起,幾乎要把她的所有神智都燃盡——是的,這一路上,她一直反覆提醒自己是被買來的,既然被當作禮物送到了這裡,那麼,無論接下來是怎樣的遭遇都要咬牙忍受。
然而,此刻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在那些年幼的同伴身上,她天性裡那一股火焰卻還是無法壓抑地燃燒起來——然而,在這個守衛森嚴的皇宮裡,她身邊根本沒有劍,而刺殺皇帝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罪,一旦拔劍,連她的父母弟妹都無法倖免!
她雙手顫抖,內心冰火交加。然而身側那個帶刀侍衛卻在低低地笑,用刀柄將她的下頷頂了起來:「怎麼,不如我讓帝君把你賜給我吧?呵,我喜歡你這個年紀的——十七歲才是一個女人最好的時候。」
「滾!」她別開了頭,再也無法克制地怒斥。
那個侍衛沒想到一個柔弱的女子居然敢這樣反抗他,忍不住變了臉色,一步上前——然而,就在那一刻,身後的長廊裡發出不同尋常的聲響,彷彿有什麼重物墜地,然後一個嘶啞不成人聲的聲音在斷斷續續地呼救:
「救駕…有…有刺客…」
「帝君?!」那一瞬,外面的所有侍衛都轉過身,朝著豹房緊閉的門撲了過去,連那個調戲她的侍衛都沒有一絲遲疑。
刺客?守衛森嚴的深宮裡,怎麼可能忽然有刺客!
當門被踢開的時候,裡面的景象令人震驚。
白帝被捆綁在床上,拚命地掙扎,白胖的身體不住顫抖。那些雛女們簇擁在床頭,裸露的身體在黑暗裡顯得異常白皙而柔弱,渾血遍佈血跡和淤青——然而,那一群柔弱的羔羊卻合力將那頭殘暴的獅子壓在了床上,用衣帶死死勒住了他的脖子!白帝被勒的眼睛翻白,舌頭半伸,手腳不停抽搐,眼看就要斷氣。
在看到這一幕的時候,她失聲驚呼。千均一發之際,侍衛們及時救駕,一刀將那兩個拉著衣帶的雛女砍成兩段!
床上的白帝翻滾著落地,捂著咽喉喘息半晌,驚魂方定,嘶啞地喊:「殺!賤貨!一個也不准留,統統給我千刀萬剮滅九族!」
「是!」
轉瞬而來的就是大屠殺——那些侍衛闖入了豹房,利刃向著那些手無寸鐵的孩子們身上砍去。只是短短片刻,溫柔鄉便成了修羅場。
「不…不!」她終於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住手!」
那一刻,她再也顧不得什麼連累父母、什麼株連九族,近在咫尺的屠殺激起了她維護弱者的天性,劍聖門下的血在身體裡沸騰,她大聲喊著,不顧一切地衝入了豹房裡,反手一擊打飛了那個正揮刀砍向雛女的侍衛,大聲厲喝:「住手!不要殺手無寸鐵的人!」
然而根本沒有人聽她的話,黑暗裡,無數的刀立刻朝著她砍了過來。
一旦開始,就無法停止了…再也無法停止了!
以殺止殺,只能如此麼?
她甚至連思考這些的時間都沒有,只是下意識地奪過了一個侍衛手裡的刀,將那些砍過來的利刃全部逼開——在師門學藝那麼多年,她卻從未殺過人,此刻第一次拔劍就面對著如此殘酷血腥的絕境,令人根本沒有回轉的餘地。
殺,殺,殺!不阻止這些豺狼,背後那些孩子就發死無葬身之地了!
真正動手的時間可能只有短短的一刻鐘,然而對她來說卻彷彿是過去了一個輪迴那麼久。當清醒過來的時候,血已經染紅了她的全身,房間裡橫七豎八地堆滿了那些侍衛的屍體,包括片刻前還在調戲她的那一位,已經只剩下了半個腦袋。
那些倖存的雛女瑟瑟發抖地縮在角落裡,驚恐萬狀地看著她,彷彿她是一個怪物。
「啊…」她頹然鬆開了刀,看著自己的雙手,上面濃厚粘稠的血已經讓十指都無法張開。那一刻她忽然間全血顫抖,彎下腰嘔吐起來。
「來…來人啊!有刺客!」當她虛弱地在血腥裡顫抖的時候,耳邊忽然響起了嘶啞的聲音——轉頭看去,只見那個漏網之魚白帝居然已經手足並用地爬出了豹房,在廊上踉蹌奔逃,一路大呼!
瞬間,整個深宮都驚動了,無數燈火朝著這裡聚集。
她獨自站在血泊裡,看著牆角那些因為驚嚇而呆滯的孩子們,腦子裡一片空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下意識地重新摸索著拿起了一把刀,站起身守在了門口,臉色蒼白而木然,並無恐懼,也並不退縮。
事到如今,還能如何呢?戰鬥到死的那一刻為止吧!
反正入宮之前,在黑石礁之上,她已經了親口和少遊說了再見,斷了心裡最後一點羈絆,從此生死再無牽掛。
聞聲衝來救駕的侍衛很快將豹房包圍的水洩不通。她知道自己定然活不過今晚了,然而,即便是為了身後那些孩子,她也不能後退半步!——雖然,她們的生命輕賤如螻蟻,原本也不會有人在意。
「退下。」忽然間,有一隻手從黑暗裡伸過來,無聲地攬住了她的腰。有人在身後開口,聲音低沉而凜冽:「接下來讓他們去處理。」
誰?誰在和自己說話?她吃驚地轉過頭去,看到了黑暗裡那線條利落冷肅的側臉,冷冷不動聲色——那張臉出現在這個修羅場裡,有一種令人安心同時也令人敬畏的力量。
「是你?」她失聲,認出了那個在暗巷裡買下自己的人——三天前,就是他帶著一行人護送她們入宮,當作賀禮和其餘寶物一起獻給了帝君。龍顏大悅之下,帝君當場晉陞他為將軍,並留下來宴飲。可如今,他又為什麼會忽然出現在這裡?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過來了。
是的,原來,今晚真正要殺帝君的,是他們!
「真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般身手,」他看著她,目光複雜,「是我小看你了。」
是麼?她苦澀地笑,就算再高看一眼又如何?在他們這些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人看來,她們這些平民女子不過是棋子,還是那種可以隨時犧牲的棄子!
「別怕,」那個男人剛毅的眼神裡閃過一絲柔和,忽然地低下了頭,將冰涼的嘴唇印在她冰涼的額頭上,低聲,「沒事了。」
那是一個不含任何慾望的吻,帶著一種撫慰的力量,如父如兄——她卻在一瞬間驚呆在地,看著他說不出話來。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這麼說?
十幾個同伴全都死了,為什麼唯獨她可以活下來?她是與眾不同的麼?
「不相信我?」他低聲問。
她抿著嘴,搖了搖頭,往後退了一步,警惕的看著他。她雖然涉世不深,但有些道理卻也明白:一個男人如果要冒著危險帶走一個女人,還會有什麼原因呢?——是的,這個人想把她據為己有,或者是為了慾望,或者是為了陰謀。
可是,她既然不肯做白帝的玩物,又怎會乖乖跟他走,做另一個人的傀儡?
外面的殺戮聲越來越近,他看到步步退縮的她,歎了口氣,一字一句:「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總要為你家人的安全考慮,是不是?」
那一刻,她猛然一震。
「你…」她閃電般地衝過來,一把將手推在了牆上,刀鋒瞬地逼上了他的咽喉,厲聲,「你把我家人怎麼了?」
他淡淡的笑了一聲,只是深深地看著她,一字一句地道:「我已經把他們窄石板巷的老房子裡接了出來,安置在了一個除了我誰也不知道的地方。」他看了她一眼,輕聲:「你如果殺了我,就永遠也見不到他們了。」
「噹啷」一聲,她手一軟,刀落在了地上。
「你…」她看著他,眼神裡充滿了憎恨和不解,「到底想怎樣?」
「不想怎樣,」他歎了口氣,「可能你不相信,但我只想保護你。」
「保護我?」她失聲冷笑起來,指著滿地的屍體,筋疲力盡地怒斥,「明明是你把我們送到這個地方來!明明是你設計了這一切!」
「是的,是的…對不起。」他喃喃低語,伸手將不停掙扎的她擁入懷裡,「不過,我發誓,從今天開始絕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了…我一定會保護你和你的家人,任何人想要傷害你們,都必須從我的屍體上踩過去。」
他的語氣是如此的誠摯和歉意,令她怔住了。
「我連你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片刻,她才喃喃,「你是誰?」
「白墨宸。」外面的殺戮還在繼續。經過這深宮裡的一場激鬥,天亮後這雲荒便要換了人間。在血腥的黑夜裡,那個男人站在豹房裡,伸手擁住了她單薄的肩膀,輕聲,「走吧!趁著鶴紱他們還沒到,趕快跟我離開。
「我會保護你。」
他的手臂穩定如岩石,眼神深廣,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
清晨。殷夜來從沉睡中醒來的時候,覺得頭有些沉。將醒未醒的時候,身上有颼颼的冷意,令她不自覺地微微蜷起了身子,下意識地朝著身側靠去。然而,當她依偎過去時,衾枕的那一側卻是冰冷的。
那一瞬,彷彿有一股冰冷的寒流從心底流過,她驟然清醒過來,還沒有睜開眼睛,便伸出手去摸索著身側——不出所料,枕邊已經空無一人。
「墨宸?」她脫口喚,驀地睜開了眼睛。
那個人早已不知去向,身側的枕上也已沒有溫度,甚至沒有睡過人的痕跡。殷夜來怔怔地看著空蕩蕩的床,不自禁地打了個冷顫,有一種莫名的不詳預感。頭還是很疼,眼前似乎有一層薄薄的霧,正在慢慢地散。
「春菀?」她低聲喚,「秋蟬?」
沒有一個人回答她——那兩個隨時聽從她召喚的貼身侍女呢?
殷夜來回過頭掃了一眼,忽然一驚,在榻上瞬地坐起,睜大了眼睛。不…不!這不是她在非花閣的臥室!這是一個密閉的空間,長不過一丈,寬不過六尺,樸實無華。地板和牆壁都用一種奇特的非木非革的材質做成,密不透風。
在這個空間裡,除了她的床榻,其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殷夜來擁衾坐起,驚訝地四顧——昨天脫下的衣裙和鞋襪都還好好的放在床下,然而房間的陳設完全變了。唯有床尾掛著一個精緻的架子,架上的白色鸚鵡頑皮地蕩著鞦韆,看到她醒來,歪著頭用烏溜溜的眼睛看著她,尖聲:「小姐,早安!」
雪衣還在,它卻完全不知道自己早已離開了熟悉的舊日居所。
這是在哪裡…她依稀記得昨日自己是和白墨宸在聽濤閣上對飲小坐的,最後不知為何便失去了知覺。一夜之間,她到了哪裡?!
殷夜來心念電轉,一邊披上衣服,一邊伸出腳去,穿上鞋子。腳下似乎在微微搖晃,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地板下面不停地動。
她猛然明白過來了——她,此刻難道是在一個馬車內麼?!
這是怎麼回事?殷夜來猛地撩起了紗帳,四顧,發現側壁上有個小窗。她深吸了一口氣,一手拔下一支珠釵握緊,另一隻手伸出,毫不猶豫地推開了窗戶,一眼看出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忽然間彷彿被刺痛一樣轉開了眼睛,低聲驚呼。
外面射入的陽光刺痛了她的眼睛。伴隨陽光射入的,還有清新而冰冷的空氣,和久違了的青草的味道——這一切都令她震驚無比。
「小姐,」耳邊忽然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您醒了麼?」
「春菀?是你?」殷夜來用手指擋著刺眼的朝陽,感覺眼前那一層薄薄的白霧正在慢慢地變淡和消失,吃驚地問,「這是在什麼地方?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春菀搖了搖頭,「奴婢也不知道是哪裡。」
「什麼?」殷夜來驚愕無比,「秋蟬呢?」
春菀低聲:「秋蟬留在了星海雲庭。」
「…」殷夜來咬了咬嘴唇,問,「是墨宸的安排麼?」
春菀點了點頭,卻不敢多說什麼,避開了她的眼睛。
「你們準備把我送到哪裡去?」她往外看去——那一瞬,倒抽了一口冷氣,脫口驚呼。
窗外,居然是一片陌生的曠野!
冬日的田野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白霧,朝陽映照在霜痕上,折射出一層璀璨淡然的光芒。田里的菜都已經被收割得差不多了,顯得一片簫瑟——馬車走的是小道,偏僻無人,只有遠處的漠漠平林中依稀看得見幾戶人家。
那是如此平凡的景象,然而殷夜來一瞬間竟看得出神。
「仙子請小心,」然而,很快就有一隻手伸過來,關上了打開的窗扇,那是一個黑衣騎士,雖然身上沒有穿著戎裝,一舉一動卻是軍人的身姿,「抱歉,白帥令,直到抵達目的地之前,這一路請您盡少露面,以免不測。」
「目的地?」殷夜來愕然。
「請您放心跟屬下走,」鐵衣衛首領低聲稟告,「如今我們已經出了葉城,進入了望海郡境內——前面一百里外便是青水渡口,見過穆先生後,接下來我們便從水陸繼續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