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雋的眼神深而冷,左手按住了那顆水晶球,右手緩緩舉起,在齒間咬破——他將手懸在言靈上,一滴鮮血從指尖沁出,凝聚成形,在暗夜裡閃著幽幽的光。
「我,葉城城主,鎮國公慕容雋在此立誓:將助滄流除去白墨宸,滅亡空桑!一年後,當與十巫會師於伽藍帝都白塔之上!若有違反,甘心受言靈反噬,魂飛魄散!」
暗夜裡發生的一切,宛如晨露般消失無痕,無人知曉。
第二天清晨,當裕興錢莊的大掌櫃親自上門追討欠款時,鎮國公府的大總管楓夫人推托不掉,迫不得已地帶著對方來到後院,憂心仲仲地用鑰匙打開空蕩蕩的府庫。那一瞬,她怔在了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夜之間,整個府庫居然就被從天而降的黃金填滿了!
那些沒有任何印記的金磚,每一塊長一尺、寬三寸,高一寸,重量是二十斤,一塊塊壘得整整齊齊,從地上直推到了大梁下面。在早晨第一縷朝陽射入的時候,折射出燦爛的金光,映照得整個府庫彷彿幻境。
楓夫人握著帳本,虛脫般地坐在了府庫門檻上,望著這夢幻般的景象——不可思議!公子居然真的有這樣的本事,在一夜之間就聚集了如此驚人的財富!
她強撐起身子,叫來了帳房裡的人,所有人秉燭點燈,在府庫裡揮汗如雨地對帳和點數。經過一夜的工作,終於將府庫裡的黃金點清:居然整整有一百石之多,不但足夠還清慕容氏在外欠下的債務,甚至還有留下來過年的餘錢!
「楓姨,早就和你說過了吧?」當她感慨萬分時,身後忽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別發愁…當你一覺醒來,什麼問題都解決了!」
慕容雋負手而來,在朝陽中微笑著看著黃金屋,宛如神祇。
「公子,你…你是怎麼做到的?」楓夫人不敢相信地看著他——城主從小就是個智慧過人的孩子,執掌家業後也帶著鎮國公府闖過了很多次難關,然而這一次的事情卻實在是太玄妙了一些,令她反而有些憂心仲仲。
這世間,除了做夢外,哪裡會出現這樣的好事?
「噓,這可是個大秘密,想知道麼?」慕容雋豎起了一根手指頭,壓低聲音對她道,「楓姨,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過來。」
然而,當她忐忑不安地把頭湊過去時,卻聽到他在耳邊低低說——
「因為,我會點石成金的法術呀!」
「什麼?」她愕然抬頭,卻聽到公子哈哈大笑起來,轉身揚長而去。楓夫人一怔,剛要追上去,卻看到府裡幾位得力干將圍了上來,低聲向著城主稟告著什麼——她知道那是她這些婦道人家所不應該知道的秘密,於是便自覺地立住了腳。
一行人一邊低語一邊加快了腳步,旋即就離開了府庫。
朝陽是溫暖的,黃金也是溫暖的——然而不知道為何,在這樣金碧輝煌的光芒裡,那個離去的背影卻是如此孤獨,彷彿離她越來越遙遠。
公子的心裡,到底藏著怎樣一個世界呢?
「楓…楓姨…」她忙得團團轉,忽然間一隻手伸到了她面前,聞到撲鼻的酒氣。
「大公子?」她吃驚地回過身,看到了多日未見的人。
鎮國公府的長公子慕容逸不知道從哪個地方鬼混回來,衣衫上濕漉漉的東一塊西一塊滴漬,手裡還扯著一塊女人的紅抹胸,腳下打著飄,醉醺醺地來到堂前,伸手過來:「沒…沒錢了!再給…給一些吧…」
楓夫人皺起了眉頭,看著眼前的這個人。
其實,前任鎮國公的長子慕容逸長得比弟弟更加俊秀,長身玉立,劍眉星目,本來是雲荒出名的美男子,如今不過二十九歲,但長年放蕩的酒色生活卻過早地摧毀了他的健康,不僅臉帶病色,連說話都含糊不清了,十足一個酒鬼和色鬼。
她歎了口氣:「剛給了一百金銖,怎麼又沒了?」
「一百?不…不是只有五十麼?」他喃喃摸著口袋,一頓足,罵道,「該死!一定是哪個龜奴,又偷了我的錢!回去揍死他…」
他搖搖晃晃地往回走,楓夫人生怕他闖出禍來,連忙叫住,從懷裡掏出錢袋,細心地數出了兩張一千金銖的票子給他。慕容逸看也不看地一把扯過去塞入懷裡,低聲笑:「還是楓姨疼我…」
楓夫人忍了又忍,還是說了句:「城主撐起這個家不容易,大公子您…」
「不容易?」慕容逸拿了錢,返身搖搖晃晃地往外走去,吐著酒氣,喃喃,「就算是真的不容易,那也是他自己選的!他不是想搶著當城主麼?如今得償所願啊…幹嘛來假惺惺的說什麼不容易…哈!」
楓夫人說不出話來,只能看著大公子一搖三晃走出門去。
這兩兄弟,本來都是她眼看著長大。童年時大公子背著二公子在後院爬樹的模樣還在眼前,但兄弟鬩牆後,居然變成了這樣的局面。
她歎了口氣,轉過頭,繼續指揮下人們整理金庫。
慕容雋走出院門口,看著手指上那個微小的傷口,眼裡有苦澀而微弱的笑意。是啊,有了這筆錢,鎮國公府是得救了——可是,他自己呢?既然把靈魂出賣給了魔,從此後這一條黑暗血腥的道路除非走到底,再也沒有辦法回頭。
「『那些人』走了麼?」他輕聲問家臣。
東方清點了點頭:「南宮連夜護送他們離開,估計如今已經快要到達港口了。」
「那就好,他們在雲荒多停留一刻,我們的危險就大十分。」慕容雋微微舒了口氣,「剩下的那一半黃金,你們都已經按照我的吩咐送出去了麼?」
「送了,」東方清低聲,「『他們』都非常滿意。」
慕容雋冷笑了起來,「能令這兩條老狐狸都滿意,還真讓我受寵若驚啊。」
「這筆錢幾乎是國庫半年的收入,能不滿意?」東方清苦笑了一聲,「宰輔大人托轉告城主:他答應您的事情,一定能辦到,近日他就會出手對付白墨宸。而都鐸大統領也說,只要城主有所吩咐,無論是在葉城還是帝都,緹騎一定配合行事。」
「哦?」慕容雋頷首,「看樣子他們終於有了點誠意。」
「城主下了那麼大的血本,宰輔和大統領也不能再虛與委蛇了吧?」東方清冷笑了一聲,「畢竟這是掉腦袋的事情,拿多少錢做多少事,誰也不能推脫。」
「本來我還想通過殷夜來這條線接近白墨宸,直接收買他,搞定西海的戰局,可惜似乎不能奏效,只能另外想辦法了…」慕容雋搖了搖頭:「花五十石買通宰輔,其實並不算貴。這世上只有這頭老狐狸才能對付白墨宸——倒是都鐸,實在胃口驚人。」
「也沒有別的辦法,」東方清歎了口氣,「緹騎耳目眾多,在兩京勢力尤其龐大。」
「你說的是,這筆錢也是省不得的。」慕容雋用折扇敲了敲手心,無可奈何,「我要下的是『天下』這盤大棋,哪裡還能吝嗇這些邊角小利之爭?」
東方清頓了頓,低聲,「對了,還有一個消息要稟告城主:藍王的侄子藍扈死了。」
「什麼?」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怎麼死的?」
東方清道:「聽說是清醉後溺死在煙花巷的橋下,屍體今日才浮出來。」
「哦…」慕容雋鬆了一口氣,眼神深了下去,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將折扇在手裡翻來覆去的把玩,臉色陰睛不定——藍扈這個名字耳熟能詳。幾日之前他還在梅軒裡為了這個人和殷夜來討價還價,她曾經要求他懲罰好個禽獸,被他拒絕後憤然拂袖而去。
以她那種愛憎分明的性格,如今藍扈的死多半和她脫不了干係吧?不知道她是不是找了那個叫九爺的義兄替冤死的姐妹出了這口氣,還是另外找了個人來動手?
他微微覺得頭疼,耳邊聽東方清:「…都鐸大統領看過屍體後,覺得似有不妥。他說藍扈死得不尋常,準備請示藍王同意後,讓仵作來驗一下屍。」
「多此一舉!」慕容雋臉色一變,甩袖,「和他說,不必驗了。」
「可是,」東方清有些為難,「此乃緹騎的份內職責…」
「什麼分內職責?都鐸他剛收了我五十石黃金,這算不算分內職責?」慕容雋冷然,「也不想想,藍扈是在海皇祭的時候死在葉城的,若是尋歡溺死也罷了,如果真的是死於非命,不是讓我這個鎮國公為難麼?都鐸抓住這個不放,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東方清明白過來,又遲疑道,「可是,藍王那邊怎麼交代?」
「藍王那邊容易對付,」慕容雋淡淡道,「藍扈為人貪婪,大膽到侵吞王府錢款。我已經派人取了證據,秘呈給藍王——對這樣一個蛀蟲敗家子,藍王不會太放在心上,只怕藍扈死了他還覺得快意呢!」
東方清點了點頭,道:「屬於明白了。」
「這件事就這麼處理。」慕容雋悄無聲息地將折扇合起,歎了口氣——這些年來,她早已不再是昔年那個碼頭上的貧窮少女。然而那種清高孤傲的性格,愛憎分明的做派,卻居然和當年一模一樣。當初把調戲自己的商賈一扁擔打落海裡也罷了,如今居然殺了藍王的侄子!這般的性格,天生就是惹禍的根源——幸虧這一次是碰在自己手裡,可以順手壓下去,要是換了撞在別的人手上,只怕白墨宸要保住她也要煞費心機吧?
這樣的女人,還真像是一把利劍,一不小心就要割傷自己的手呢。
他正微微的出神,耳邊卻聽到屬下稟告了一句:「眼線稟告,白墨宸已經回到了葉城。」
「什麼?!」慕容雋臉色大變,霍地回頭,「什麼時候的事?」
「應該是前天夜裡。昨天白天,有人看到他和殷仙子一起出了非花閣,」東方清道,「他們先去了八井坊的魁元館吃麵,然後又一起去了聽濤閣看海。最後重新回到了星海雲庭——白帥留宿了一晚,清晨時分獨自離開。」
「他居然不聲不響地回來了?」慕容雋默默地聽著,面色陰睛不定:「難怪宰輔說他近日便要設法對付白墨宸…你們為什麼不早點稟告!」他忽然抬起頭,啪的一聲將玉扇在身邊的假山上敲得粉碎,聲色俱厲:「他們昨天做了那麼多事,每一件都可能有深意,你們為什麼不立刻稟告!」
東方清從來沒有見過溫雅的城主發那麼大的火,一時間打了個冷顫。
「是屬下失職!可是…」他低聲分辨,「昨天一整天,城主都在陪玄凜皇子喝酒,到後來我前去稟告時,城主也已經不在房裡了。」
「…」慕容雋無言以對,憤憤地將折扇拋棄——那時候他正在密室裡和冰夷交換條件,自然根本來不及顧上這些。
「那麼現在白墨宸在哪兒?」他問。
「有眼線看到白帥今日清晨策馬奔入了湖底甬道,應該是去往了帝都。」
「帝都?」慕容雋沉吟,眼裡掠過一絲疑慮,「他帶了多少人馬去?」
「只有他一人。」東方清低聲,「並無他人跟隨。」
「孤身入京?不對勁…」慕容雋搖了搖頭,顧不得這邊府裡還有事情要處理,轉身徑直走了出去:「快!帶上人,跟我一起去一趟八井坊和非花閣看看究竟!
「只怕有大事要發生!」
在朝陽升起的時候,有一行萬里之外前來的人,正從秘道離開鎮國公府。身上猶自帶著淡淡的梅林香味。
那條秘道建於收藏珍寶的府庫地下,寬可達一丈,足夠令馬車出入。
黑袍老者巫朗率領著眾人往外走走著,喃喃:「大事已畢,我們立刻乘螺舟潛回西海——我接到了巫咸大人的密令,『神之手』的計劃即將啟動,我們一天都不能多留了。」
「是。」隨從知道此乃極度機密的事,不敢多問。
秘道濕冷而漫長,只有空無的足聲迴響。
「難怪慕容雋每次開口要錢都要得那麼急,」快走到了秘道的盡端,忽然間有人歎了口氣,「那些空桑藩王們胃口可真夠大的啊,堂堂一個葉城,居然也滿足不了他們的巧取豪奪。」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更何況如今已經是九百年過去,先祖的餘蔭哪裡還能罩得住慕容氏?」巫朗看著手心那一顆水晶球,裡面有一縷血在浮沉不定,「幸虧慕容雋是個聰明人。」
「為了二百石黃金而出場國家,呵呵,」有人笑了一聲,「不愧是商人世家的秉性。」
「不,你錯了,」巫朗卻忽然頓住了腳,正色,「那是空桑人的國家,不是他的,他不過是一個寄居的外人而已——只有一個國家把你真的當做子民,你才會把它當做祖國。」
「是。」隨從收斂了不屑之意。
沉默了一下,旁邊牧原少將還是表示了懷疑,「錢是收了,就是不知道慕容雋是不是真的能成事?可別誇下海口卻做不到,到時候耽誤了我們後面的計劃。」
「他是拿身家性命在賭這一場,而我們何嘗不也在賭?」巫朗搖頭歎息,看了一眼身邊的軍人,忽地開口,「牧原,聽命!」
「是!」那個臉上有刀疤的軍人站住了腳,霍然抬起,目光冷亮如刀。
「你帶一隊人留在葉城,秘密監視鎮國公府。」巫朗低聲吩咐,「一旦慕容雋有什麼異動,立刻稟告!當然,如果有人威脅到慕容雋的安危,你也需要暗中全力保護。」
「是!」牧原回過手,按在右肩的徽章上。
「元老院傳來消息,望舒已經快完成冰錐的製作,一個月內便可以下水啟航。「神之手」也可以開始出動。」巫朗手起手掌,掌心的言靈之珠在天光下折射出一道詭異的光。那裡面有一縷紅色在不停地旋繞,彷彿是一滴被困住的血——
「火種已經埋下,接著,就要看赤炎是否能燃遍大地了!」
第八章別後相思空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