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九天上的神明有沒有聽見,然而房間裡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歎息。
「誰?」琉璃嚇得一跳而起,回頭看去。
在她身後,居然無聲無息地出現了一個女子。在這個密閉的室內,那個女子是不知何時出現的,穿著一襲紫衣,幽靈般輕飄飄地站那裡,淡紫色的眸子裡露出急切而悲傷的表情,看著她,搖著頭,欲言又止。
「是…是你?」琉璃認出了是誰,失聲,「你怎麼又出來了?」
——這個女子,就是那天在海底指引她找到這個鮫人的!
「你是誰?」她警惕地問,「紫煙?你不是人吧?」
那個女子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她胸前的古玉,又指了指頭頂的天空,忽然間,有一句微弱而急切的話,不知從何而來,居然清清楚楚地傳入了她的心底——
「求你…」
琉璃大吃一驚——她…她在和她說話?!這個幽靈,居然有能力突破了姑姑設下的古玉結界,將語音送到了她的心底!那需要多強的念力啊!
「求你了…」那個虛無的紫衣女子看著她,努力地將聲音傳過來:「快…快要來不及了…破軍要出世了!」
「破軍?」琉璃莫名地反問。
話語在不停地傳來,微弱而急切:「命輪的旋轉已經減慢了…平衡被打破…星圖開始亂了,亂了…」那個紫衣女子用一隻手按著自己的眉心,喃喃,「魔的力量在增長…月蝕即將來臨,星主、星主或許已經無法控制整個局面了…」
說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她的聲音已經細微不可聞。
「命輪?星主?」琉璃不解,「好好說話行麼?」
「抱歉。我的力量有限…要在您面前顯形已經不容易,罔論,罔論…」紫衣的女子對她合起手掌,「龍身負重大使命,萬萬不能耽誤…請…請您早日放了他去…」然而,就在那一瞬,她臉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按著眉心的手忽然鬆開了。
那一瞬,唰的一聲,一道血箭從她額上的那一點血痣處噴湧而出!
「啊!」琉璃失聲驚呼,一個箭步上前想拉住她。
就在短短的瞬間,那個紫衣女子的臉從眉心開始裂為兩半,身體隨即四分開裂,化成一陣風消失然而在她消失前,最後一句話被送了出來,在琉璃的心底迴響——
「請您讓龍早日回到雲荒吧!」
「啪」的一聲,琉璃身子猛然一震,手裡的金鱗跌落在地上。
這個紫衣女子,到底是誰?她…她和那個鮫人是什麼關係?琉璃眼神複雜的變幻著,托著腮,低頭望著脖子上那一塊雙翼古玉,臉色完全不再像是一個天真的少女。
沉默了不知多久,她歎了口氣,終究還是抬起手探入水下,重新按在鮫人的傷口上——這一次,她手心裡緩緩凝結出了綠色的光,注入了他的身體裡,鮫人身上的溫度迅速下降,傷口附近的癒合速度被催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痊癒。
壞事果然不能做…舉頭三尺有神明呢。
如果他那麼的想醒來,那麼的急著要去做某一件事,自己如果為了私心留住他在身邊,等他醒來後一定很厭惡自己吧?更何況,還有那個什麼紫煙在一邊盯著,將來自己這些小動作一定瞞不過她的眼睛。
琉璃訥訥地想著,耳邊卻忽然又聽到了一句囈語:「殷…殷夜來…」
她悚然一驚,從漫無邊際的猜想裡驚醒。
殷夜來?這幾天來,她一直守在他身邊,然而出現在這個人口中的卻只有兩個女人的名字:紫煙…以及,殷夜來。第一個名字是聽他念起過無數次的,語氣裡帶著深深的眷念,初次聽見時還重重刺痛了她的心——然而,第二個名字,卻是讓她大出意外。
殷夜來?這個鮫人的心裡,居然惦記著殷夜來!
他們雙雙在風浪中跌落船頭,她獲救了,他卻獨沉海底。然而,令人吃驚的是:他胸口的傷卻顯然出自利刃兵器。是誰傷了他?他到底是什麼身份?為什麼佩有辟天劍?作為一個鮫人,為什麼他會來到海皇祭上扮演海皇?那個葉城的花魁和這個鮫人之間,又會有什麼樣的牽連?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而來。
琉璃怔怔地想著,百思不得其解——眼前這個鮫人雖然近在咫尺,然而身上卻籠罩著諸多的謎團,一個接著一個,令他彷彿置身於彼岸的蒼茫霧氣中,看不清面目。
「殷夜來?」她喃喃,站起了身,「看來我得去一趟星海雲庭看看了。」
琉璃不知道,此刻和她在尋找著同一個人的,還有葉城的城主。
只不過和她直撲非花閣不同,慕容雋首先去了中州人聚居的八井坊。
正值陰天,偶有小雨,滿城都有些落寞蕭瑟,和昨日在海皇祭狂歡氣息迥異。時近中午,當慕容雋帶著人趕到魁元館的時候,已經人去屋空。
那間麵館門口擠滿了老食客,那些貧苦的中州人在清晨來的時候發現這家老店開著門,裡面的灶台卻一片灰冷,根本沒有生火開飯的跡象。他們喊了幾聲,沒人回答,剛開始還以為這是安大娘今日身體不舒服,所以沒有早起——然而等中午前來還發現店裡沒有一個人的時候,所有人都有些驚詫起來。
「怎麼回事?昨天還在好好的開著呢,怎麼一夕之間就不見人了?」
「這店生意火爆,沒道理忽然間扔下來就不要了呀——莫非外頭欠債了?」
「不大像吧…安大娘一個寡婦帶著兩個娃兒,又沒花錢的地方,哪裡會欠債?」
「那為什麼忽然間一家子說走就走了?莫非是有什麼橫禍,被滅門了?!」
「胡說!這一家孤兒寡婦的,怎麼會惹來滅門?」
慕容雋穿著便服雜在人群裡,聽著那些苦力們的議論,眉頭緊緊蹙起——昨天白墨宸才帶著殷夜來來過了裡裡一趟,第二天這家店的一家人就立刻離開了。
這其中,一定存在著什麼關聯吧?
他默然想著,走進門去在內外轉了一圈,卻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的東西。這是一個典型的中州貧民的家,裡頭的東西都是低格低廉的舊貨,箱籠都開站著,卻沒有搶掠掙扎的痕跡,顯然是一家人倉促之間自行連夜離開的。
他不便久留,只是草草地看了一圈,就準備離開。
在一轉身的剎那,彷彿看到了什麼,忽然間他在窗前站住身,轉過頭看著灶頭的一尊佛像——那是中州人信奉的觀世音菩薩像,被供奉在灶上一個凹進去的小龕裡,下面貼著一張紅紙,因為常年被煙熏,上面的字跡已經模糊不清。
這是中州貧民家裡常見的景象,然而他卻驀然一震,用手指擦了擦上面的煙灰,湊了過去細看。那一瞬,不知道看到了什麼,葉城城主嘴裡發出了「啊」的一聲低呼,如遇雷擊,身體猛然晃了一晃。
「公子?」東方清驚呼了一聲,連忙上前,「怎麼了?」
慕容雋長久地沉默,眼睛從那張紅紙上移開,低聲:「沒什麼,走吧。」
他最後看了一眼這個簡陋的小店,轉身離開,再不停留。
在他離開後,店門口還是擠滿了前來看熱鬧的人們,灶台灰冷,冬日的冷風從窗戶間隙吹入,拂龕上貼著的紅紙落滿了厚厚的灰塵,簌簌地響,上面被抹過的地方露出了清晰的字跡——
「祈求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保佑全家安康,百病不生。
「信女安徐氏攜長女安堇然、次女安心、長子安康謹立。」
長女安堇然!那五個字,如同烈火一樣灼燒了他的視線。
那一瞬,一切都明白報。慕容雋疾步走出八井坊,,只覺得胸口似有一塊大石壓上來,令他透不出氣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這十年來,堇然的一家人居然不曾遠離,而是一直隱姓埋名地居住在這個葉城裡!可是。為何他當年上天入地的搜尋,也杳無蹤影?
一定是白墨宸做的吧?這天下,也只有那個人才有這般的能耐!
這十幾年的交鋒裡,自己似乎處處都落了下風吧?
慕容雋在街上疾走,臉色蒼白,眼裡隱約有閃電一樣的亮光,指甲在掌心幾乎要掐出血來——已經十年了,有些事,他本以為自己已經忘記了。然而,今天下午,在這個簡陋的小店裡看到「安堇然」三個字的時候,昔年的一切又被血淋淋地撕裂開來。
多少的不甘、憤怒和憎恨在胸臆中重新熊熊燃起,竟讓本以為已經心沉如水的他止不住地想對天大叫出聲來——白墨宸…白墨宸!當年你乘人之危從我手裡奪走了堇然,如今又一夜之間將她的家人全數帶走,你,到底又想怎樣?
那一瞬,彷彿有極其不詳的直覺湧上心頭,讓他臉色忽然死去一樣蒼白。
「快,去星海雲庭非花閣!」他翻身上馬,吩咐手下,心急如焚地奔了出去——一個聲音在耳邊不停提醒:快…要快!否則,你可能再也見不到她了。
永遠也見不到她了!
星海雲庭也是一片慌亂,所有的清倌人、紅姑娘都不接客了,簇擁在非花閣的門口,目瞪口呆地看著非花閣:房裡的一切都不見了:字畫、琴棋、珠寶、衣衫,甚至連架子上的白鸚鵡雪衣和那一張沉香木的大床,全都一夜之間消失了。
整個房間彷彿成了一個空洞雪白的紙盒子,一無所有。
「這是怎麼回事?」慕容雋推開人群走上樓來,只看得一眼,只覺得當胸受了一拳,幾乎透不過氣來——畢竟還是晚了一步麼?他才剛剛發覺到她一家人的下落,那個男人就已經把她連夜帶走了,帶去了自己永遠也不知道的地方!
白墨宸…你是不是想要我們畢生再也不能相見?
胸臆間忽然湧上了無窮無盡的煩躁和絕望,平日安詳克制的葉城城主再也忍不住,忽然一拳打在了牆壁上,發出了一聲低低的怒吼。
「城主?」東方清看得他慘白的臉色,心裡擔憂,「怎麼了?」
「我…」手上流出血來,刺痛令人清醒。慕容雋這才換過一口氣來,喃喃,「我沒事。」他轉身看著星海雲庭裡的鶯鶯燕燕,聲音不知不覺地嚴厲了起來:「殷仙子人呢?去了哪裡!」
「不知道,昨晚就沒見她,一早起來整個房間就搬空了。」旁邊有艷妓嘀咕了一聲,「真嚇人…就是洗劫也不會沒聲沒息啊!」
「是啊,」丫鬟指了指旁邊一個捧著錦盒的烏衣小廝,「這位是玲瓏閣來的小師傅,殷仙子在那兒訂做了一支簪子,本說好了是今天結款的,結果東西送來人卻不見了!」
「簪子?」慕容雋從那個小廝手裡拿過錦盒,打開看了一眼——盒子裡放著一支金步搖,華美精緻,釵頭鳳眼點著紅寶石,鳳嘴裡銜站起一串流蘇,是用上好的紅珊瑚琢成的珠子,殷紅欲滴,和金釵相映生輝,設計巧妙、線條簡潔流暢,的確是殷夜來的風格。
他的手指微微顫抖:這就是她留下來的唯一紀念麼?
和多年前堇然在海皇祭時瞬間從人世間蒸發一樣,今日之後,葉城的花魁「殷夜來」會不會也就此消失?——而下一次,當她再度出現在他面前,會是幾年之後?又會是怎樣的身份和姓名?他們,此生還有相見的機會麼?
慕容雋拿著這支簪子沉吟,心亂如麻,灰冷絕望。耳邊卻聽老鴇從樓下趕了上來,一疊聲地道,「哎呀,是城主大人來了?快坐快坐…這群不知好歹的小妮子!居然沒好好的招待城主!」
「沒事,」慕容雋將那支簪子收入盒內,「我想知道殷仙子去了哪裡?」
老鴇一拍大腿,訴苦:「哎,正要去和您稟告呢!殷仙子昨天夜裡忽然離開的了,至今下落不明——這可怎麼辦呀?」
「怎麼辦?」慕容雋冷笑一聲,心底忍不住一陣怒意湧起,「人是在你們星海雲庭裡丟的,你卻來問我怎麼辦?按十二律,青樓裡的樂籍女子是不能隨便離開教坊的,殷仙子如今忽然消失不見,整個房子卻被搬空了,你居然推說不知道?」
「天地良心!借我一百個膽子也不敢彈她一根手指頭啊!」老鴇哭天搶地起來,拍著桌子,「人家後台硬著呢,就是要拆了這個星海雲庭,我也不敢說什麼呀!」
慕容雋聽得她話裡有話,冷然問:「這麼說來,你是知道的了?」
老鴇抹了抹眼淚,在心裡掂量了一下輕重,遲疑著點了點頭,低聲:「昨天…昨天白帥來了樓裡,帶了夜來出去,回來後二話不說,使命人將夜來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打包帶走了——我也不敢說什麼…人家伸一根小指頭也能碾死我呀!」
果然是白墨宸!那一瞬,他的眼神裡掠過雪亮的殺意。
好,不管你把堇然帶去了哪裡,如今既然你身在帝都、入了我布下的殺局,於公於私,我都要讓你橫屍帝都,有去無回!
他忍住了怒意,低聲問:「她的貼身侍女呢?一起走了麼?」
「春菀也不見了,」老鴇搖了搖頭,「秋蟬倒沒走…不過那個丫頭什麼都不知道。」
慕容雋沉吟不語:既然白墨宸沒有將這個丫頭一起帶走,那麼證明她是個無關重要的局外人而已,只怕問也問不出什麼名堂來。
「要不要叫來問一下?」東方清在旁邊低聲問。
慕容雋點了點頭,東方清正準備出去叫人找秋蟬,卻聽老鴇在一邊怯怯道:「稟城主…秋蟬在中午時,已經被緹騎的老爺帶走了。」
「緹騎?」慕容雋臉色微微一變,「緹騎來過?」
「是的呀!」老鴇又是畏懼又是傷心,擦著眼淚,「今兒中午不到,還沒開門迎客呢,緹騎老爺就闖了進來,非要帶夜來走,攔都攔不住!」
慕容雋聽著,心在慢慢往下沉。
怪不得方才往群玉坊這邊走的時候,沿途看到那麼多朱衣的帶刀緹騎,引得路人都紛紛注目——殷夜來名聲雖盛,卻不過是一介青樓女子。她失蹤不過一夕,本不該牽動那麼多的人。然而在她離開後不到半日,緹騎便已經興帥動眾的找上門來,顯然事情非同小可。
「緹騎找殷仙子什麼事?」他蹙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