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聖門下弟子,居然會屈身做一個御使的影守…側頭看著慕湮處理屍體,尊淵嘴角扯了扯,露出一個不以為然的笑容——這五年來她應該殺了很多人吧?眼神和動作都變得那般凌厲,那種見神殺神的氣質,完全不像師傅口中那個嬌怯怯需要人照顧的女孩兒呢。
不過這樣也好,現在知道小師妹過得好好的,他也算完成了當年對師傅的囑托吧?可以繼續去過自己浪跡逍遙的生活了…
劍聖的大弟子聳聳肩,左右顧盼,看到旁邊一個破落的亭子,便扯著一身濕淋淋的衣服跳了進去躲雨。
※※※
「師傅什麼時候去世的?」剛坐下,忽然聽得她問,聲音發顫。
「死了一年多了…找不到你,所以我自己給他辦了後事。」轉頭過去,看見站在雨裡的慕湮低著頭,他隨口回答,「枉師傅疼你一場,你居然躲著連發喪都不回來。」
慕湮站在雨裡,沒有回答,蒼白秀氣的臉上沾滿了雨水,皮膚白皙得竟似透明,鼻尖上凝聚了冷雨,一滴滴落下來。半晌,才細若游絲地回了一句:「我…沒法子抽身。」
「呵,是為了保護那個被當作靶子的夏御使吧?」聽得師妹這樣的回答,尊淵忍不住笑了一下,不屑,「連師傅都不要了——那個夏御使給了你多少好處啊?他好像是個出名正直廉潔的清官,該沒有多少錢可以請你這樣水平的『影守』吧?難不成你是看人家長得俊俏倒貼——」
沒遮攔的調侃話音未落,忽然間感覺眼前一閃,六道劍芒直逼過來。
「幹嗎?幹嗎?」沒料到師妹翻臉的如此迅速,他措手不及、連拔劍時間都沒有,只好仰身貼著劍芒飛出去,半空中一連變了三次身形,才感覺那凌厲的劍氣離開了咽喉。已經是竭盡全力,提著的一口氣一鬆,他身形重重落到了地面,不想腳下正好是一灘污水,一下子濺了個滿身,狼狽不堪。
「你瘋了?」這口氣無論如何忍不下,即使向來憐香惜玉的尊淵也沉下了臉,「身手好的很嘛,師傅看來是白擔心你會被人欺負了。」
慕湮只是蒼白著臉提劍看著他,眼神鋒利雪亮,胸口微微起伏——這種荒漠裡受傷母狼般的眼神,哪裡像師傅嘴裡那只「單純漂亮的小鹿」?尊淵苦笑起來,再也不想理睬這個神經質的小師妹,轉身離去。
「我…我一定是瘋了…」眼看著剛見面的同門師兄揚長離去,慕湮鬆開手,長劍叮地一聲落到地上,她抬起手來用力摀住火熱的臉頰,魂不守舍地喃喃自語,「如果不是瘋了…怎麼、怎麼能在那個人身邊…做五年的影守?看著他和妻子舉案齊眉?」
「什麼?」尊淵的背影已經快要沒入荒郊的黑夜裡,然而聽得此話猛然頓住了腳步,詫然回首,「那個章台御使…那個夏語冰,難道就是你五年前打算要嫁的那個傢伙?」
慕湮沒有回答,只是彎下腰去撿起方才脫手落地的劍,靜靜抿著嘴角,神色僵硬。
「當年你說要回去一起拜見師傅的未婚夫就是夏語冰?」尊淵恍然明白過來了,眼睛裡詫異的光,不可理解地看著面前嬌小的師妹,恍然大悟,「後來他負了你是不是?去娶了青王侄女?——這種負心薄倖的男人,一劍殺了是乾脆!」
「不…不關你的事。」穿著黑色夜行衣的女子咬著牙,將劍握在手裡,慢慢回答,冷雨從她秀麗蒼白的臉上直劃而下,然而她的臉和身體卻燙得彷彿要融化,「不關你的事。」
「女人就是心軟…」尊淵搖頭,無可奈何,憤憤不平地叱道,「但你好歹也要有點志氣,就當被野狗咬了一口,一腳踹開就是——幹嗎還纏著放不下?五年啊!你就是這樣當著那傢伙身邊見不得天日的影守?」
「我高興。」臉色愈發蒼白起來,然而慕湮揚起下巴冷冷道。忽然間想起了什麼,神色緊張起來,脫口:「糟了!扔下他一個人在那裡,萬一太師那邊又…!」
她來不及多想,點足飛掠。然而覺得身體越來越熱,頭痛得似乎要裂開來,腳下輕飄飄的。這次沒有背著屍首、平地走著,她腳下就又是一軟。
「嘖嘖,發著燒還要奔波來去的殺人救人?你看這身體都已經撐不下去了。」不等她委頓倒下,尊淵的手伸了過來,將她從泥濘的地上提了起來,歎氣,「很多時間沒有休息了吧?別管那個負心小子了,回去把身體養好是正經的。」
「不…得趕快回去…」慕湮掙扎著,發出微弱的聲音,極力想站起來。然而數日來被用內力壓著的病、經過方纔那一次交手後完全失去了控制。她終於努力站了起來,可已經虛弱到腳下打顫,她咬著牙,臉色蒼白:「他樹敵太多…沒有人護著、是不行的…」
「哎,這種世道裡要當好官、本來就該有必死的覺悟。」尊淵冷笑,但是雖然鄙薄那個負心漢,卻不得不承認章台御使的確是個清廉的好官,「要女人捨命保護,還算男人麼?」
「他什麼也不知道!」慕湮臉色蒼白,苦笑著抓緊師兄的手臂,為他辯護,「不知道從五年前、就有多少殺手想殺他;也不知道有人暗中替他擋住了那些刺殺…我做得很小心,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為什麼?」尊淵感覺到小師妹的身體火一樣的燙,想起她五年來在那負心人身邊暗無天日的影守生活,忍不住地心痛,「他怎麼值得你如此?他明明為了附庸權貴、娶了別的女子,你何必如此!」
「師兄,你不知道他有多麼不容易…我最初遇上語冰、敬他愛他,便是因為他雖然不會武功、卻是比任何習武之人都有俠氣。」慕湮苦笑著,幾度想努力提起一口氣飛奔回去,然而身體卻軟得像一張打濕了的紙,「語冰他雖然負了我,卻始終不曾…不曾背棄他的夢想…五年來,我在暗、他在明,我清清楚楚看到他在朝野上,背負著多大的壓力——以個人之力和太師作對,那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如果不是太師顧忌青王…」
「所以他當年娶了青王的女兒?」陡然明白了,尊淵眼神一斂,追問。
「嗯。」慕湮臉色蒼白的幾乎透明,雨水落在她臉上,她低下頭輕輕道,「那時他還不過是個小小郡守,因為在一件案子上得罪了太師的乾兒子,被羅織罪名下到天牢裡。多虧了青璃小姐多方奔走為他開脫,要不然…」
「嘿,師妹你堂堂劍聖弟子,一身本事,劫獄救他出來便是!何必要承那個千金的情?」尊淵皺眉冷笑,不解。
慕湮搖搖頭,看著前方無邊無際的黑暗,眼神也黯淡下去:「我的確去劫獄了…但是語冰不肯跟我逃走,他不肯當逃犯——他說:他等的是青璃小姐,不是我。我幫不了他。」
「不知好歹的臭小子。」尊淵眼神雪亮起來,低聲罵。
「別罵他…他很辛苦的。」慕湮的臉在夜色中蒼白如鬼魅,然而漆黑的瞳孔裡面卻有幽暗的火焰燃燒,倔強地不肯熄滅,「青璃小姐周旋下語冰被放了出來,還升了官——出來後不久他們就成親了…那時候我就和他告別,跟他說再也不要見他。」
「可你還悄悄地當起了他的『影守』?」尊淵搖頭苦笑,「不明白你們女人都怎麼想的。」
慕湮望著雨簾,臉色蒼白:「我也想離開的!但是刺客一撥一撥的來,一開始就停不下、我怎麼可以看著他死!——那奸臣和語冰之間爭鬥得越來越激烈,轉眼就是五年…」
說到這裡,女子蒼白清麗的臉上又泛起急切之色,掙扎著:「我得回去了!不能扔下他一個人…你不知道五年來、那老賊怎樣計算語冰!簡直無孔不入、片刻不得安息啊。」
便是看著他在你面前全家笑語,你…也要這樣護著他、哪怕遍地的烽火狼煙?
「傻丫頭啊…」尊淵看著師妹扶著他手臂站起,感覺到她纖細的手指在不停地顫抖,忽然歎了口氣,把她送回那個破敗的亭子裡,拍拍她的腦袋:「好吧,你給我好好呆著養病,我去替你看看——天亮了後再來帶你回去。」
三、人間別久不成悲
刺客薄而鋒利的刀切開了書房內的空氣,斬向御使的頸部,帶著誓在必得的凌厲。
燈火被刀氣逼著,搖搖欲滅。一介書生坐在燈下,燈火將黯淡的陰影投上他清俊的臉,年輕的御使看著刀鋒劃破空氣,神色不動,手從琴下的暗格裡抽出。
刀已經斬到了目標咽喉三尺處,然而殺手蛇的手陡然停滯了,碧綠的眼睛凸出來。
「太師給了你多少錢?」御使的手裡,赫然是厚厚一疊銀票。夏語冰一手握著大把銀票,看著殺手,眼色冷靜,「無論他給你多少,我可以給你雙倍。」
殺手蛇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御使府內外清苦簡樸,這個書房裡除了四壁書卷之外、便只有一張琴一張幾,孤燈破裘,毫無長物——但是,這個清廉的御使只是一抬手,便從暗格裡拿出了大卷嶄新的銀票!
「十、十萬…」看到那一疊銀票,殺手眼裡的火苗燃起,感覺無法對著那樣多的銀子揮刀,咽喉聳動,有些艱難地回答。
「我給你二十萬。」想也不想,夏語冰又從暗格裡拿出一封未曾拆開的書簡,當面拆開信,抽出另外一疊銀票,加在原先那一疊銀票上,放到案頭。嶄新的銀票,顯然從未被使用過——那剛拆開的信封上,赫然寫著「桃源郡守姚思危敬上」的字樣。而古琴下的暗格裡,不知道還有多少這樣下面官員敬上來的禮金。
雖然是刀頭舔血的殺手,看慣了生死起落,但是蛇依舊被眼前的轉變驚得一愣——
章台御使…那個天下百姓口中清廉正直的夏語冰御使,居然、居然也是這樣斂財的貪官?外表看起來如此剛正廉潔,背地裡卻受了這樣多的賄賂黑金?
殘燈明滅,殺手蛇遲疑著拿起那一疊銀票,放到手裡看了看——果然是十足的真銀票,雲荒大地上任何銀莊都可以兌換。他伸出細長的舌頭舔了舔開裂的上唇,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來,順手收入懷裡,看向面前的章台御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