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光,是雲荒大地上任何一種物質從來不曾有過的。
「不可能…那些冰夷是瘋了麼?!」白墨宸看著那封信,又看了看瓶子裡的奇特液體,低語,「他們、他們居然想用那些孩子…該死!」
他重重一拳擊在了船舷上,用力之猛,震得遠處的玄珉都變了臉色。
——白帥叱詫海疆多年,風浪見慣,幾曾有過這般失態?
「快,我要回帝都面見皇上!」白墨宸將那封信捏在手心,霍然回頭,「立刻備快艇調派人手,越快越好!吩咐十二鐵衣衛,日落之前便要隨我出發!」
「什麼?」玄珉大吃一驚,「您要現在回京?」
「對,我要立刻進京面聖!這裡的事情就先交給你了——記住,只做防守,嚴密緊盯冰夷動向,每天一封快信用飛鴿傳給我。若我來不及回復,可與四支水軍的將軍商議,決不可擅動!」白墨宸斬釘截鐵地扔下一句話,便從船頭匆匆離開,只留下副將在那裡半晌摸不著頭腦。
——奇怪,白帥原先不是只打算派人送賀禮回朝,不回去參加海皇祭了麼?為什麼忽然間又改了主意要回京?他可一貫是個言出如山、從不反覆的人。而且,就算現在日夜兼程的出發,肯定也趕不及十月十五日之前抵達了吧?
玄珉看著元帥的背影,撓了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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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雨瀟瀟,初冬寒意襲人。
在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一片寂靜,唯有斜風冷雨如織。白髮蒼蒼的天官從璣衡的窺管前移開了眼睛,仰望蒼穹良久,驀然發出了一聲悲愴的大喊:「天啊…破軍要出世了!空桑的大難就要到來了啊!誰能阻止他?陛下…陛下!」
悲愴的聲音劃破了黑夜,驚得夜鳥簌簌飛起。
「別鬼嚎了!」巡夜的士兵疾步過來,厲聲喝止,「會吵到公主休息!」
「你們怎麼還能睡得著?空桑真的要大難臨頭了!」白髮蒼蒼的天官顫聲,「讓大家快點起來,都到占星台上看看吧!——破軍要復甦了啊!日暈,血潮,月蝕…當這些天象都出現之後,明年的五月二十日,幽寰將會落到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那時候,破軍復甦,魔王降臨,空桑人的國度將會灰飛煙滅…」
「好了好了!」聽他說的越來越玄乎,士兵不耐煩地粗暴喝止,「今晚下著雨呢,你還在這裡看個狗屁的星象?別妖言惑眾了!」
「愚昧的凡夫俗子,怎敢說我妖言惑眾!」天官大怒,將手裡算籌扔了過去,嘶啞著聲音,「我是空桑最好的占星者,上溯萬古,下探千年,凡我所言,無不應驗!——空桑真的要大難臨頭了!你們這些無知的傢伙——」
他的話嘎然而止,發出了一聲驚呼,被人粗暴地拖了下來。
「拉下去,堵上他的嘴!」巡夜的隊長捂著被砸中的額頭,厲喝,「陛下吩咐過,天官蒼華若再不聽勸阻、繼續妖言惑眾,便立刻革去職位,終身不得再上佔星台!」
「唔…」麻核被生硬地塞了進來,天官再也發不出聲音,喉嚨裡掙出斷續的不甘的低吟,一雙眼睛睜得如同要滴出血來。
「住手!」當白塔巡夜的隊伍從占星台上拖下老人押往塔下時,忽然間有人出聲喝止。
那個聲音低沉而輕微,出現在這個寂無人聲的地方,分外的刺耳。
「誰?」隊長驚詫地回身,卻看到一個女子從暗角里走出。
白塔頂上是禁地中的禁地,然而這個女子卻緩步走在月光下,神態安然,宛如穿行在自家的後花園。她的臉色蒼白如紙,全身縞素,除了玉之外沒有任何配飾,指間握著一串手珠,腕上纏著苦修帶,一副苦行者的打扮。奇怪的是,雖然年紀只有二十多歲,韶齡女子的臉上卻有一種古稀老人般的古井無波,眼裡沒有一絲的光芒和熱度,完全和她的年齡不符合。
最刺眼的,卻是她腳踝上拖著的一條金色鎖鏈。一路走來,在石地上發出刺耳的聲音。
這個女子,居然是被鎖在這個白塔頂上的!
「悅意公主!」看清楚了來人是誰,隊長倒抽一口冷氣,連忙下跪,「屬下…屬下該死!竟然讓這個瘋子打擾了公主您的清修!」
一直以來,他最怕的,就是驚動了這個居住在白塔上的千金小姐。
當年,白帝白煊在長兄滿門離奇暴斃後繼位,為了穩固自己的地位,將唯一的女兒嫁給了元帥白墨宸。然而,有傳言說公主真正的戀人是一位玄族的貴族,兩人幼年時候便相識,一度海誓山盟,卻被父親所迫,不得不嫁給了白墨宸為妻。年少的公主不甘於被人擺佈,曾幾度試圖逃離帝都投奔戀人,卻不幸走漏了風聲,被父親派出的緹騎秘密地抓了回來。
最後,為了防止女兒再度出逃,白帝乾脆對外宣稱悅意公主想要潛心修法,決意去白塔頂上侍奉空桑女祭司。然後,皇帝派人在塔頂離占星台不遠處單獨開闢了一處小室,名為給女兒靜修之用,實為軟禁——那個一意孤行的叛逆公主,就這樣被親生父親鎖在了這個飛鳥罕至的地方,除了她名義上的丈夫還會一年一度來看望她一次之外,再也無人問津。
兩年之後,她得到的消息:那個原本山盟海誓的的心上人也終於另娶了他人。
彷彿是徹底死了心,八年來,這位空桑身份最顯赫的女子沉默安靜地獨自「修行」著,每日只是坐在那個小小的密室內出神,幾乎足不出戶,即便是每夜巡邏白塔的侍衛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動靜——今夜,居然因為這個瘋子而驚動了她?
「冒犯公主,」隊長恭謹地稟告:「天官蒼華屢次妖言惑眾,皇上旨意…」
「放開他!」悅意公主卻根本沒有聽,只是冷冷重複,「你們怎敢在我師父面前對占星者無禮!」
師父?隊長猶豫了一下,最終不敢和帝君唯一的女兒對抗。巡夜者鬆開了天官,紛紛退了下去,白塔頂上又只剩下了兩個人——天官倒在地上,拚命地用舌頭頂出嘴裡的麻核,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
「空桑要滅亡了!」在吐出麻核後,老人立刻用嘶啞的嗓音喊,「真的!」
「是麼?」悅意公主淡淡。
「為什麼沒人相信我?」天官老淚縱橫,指著璣衡,手指顫抖,「看吧!破軍就要復甦了…災星天降,血流成河!空桑要滅亡了!為什麼沒人相信我?!」
「那就讓它滅亡吧。」忽然間,悅意公主低聲冷笑起來,「我相信你。」
「啊?」天官睜大了佈滿血絲的眼睛。
「就讓它滅亡了吧!」悅意公主大笑起來,「和我的父王一起,都滅亡了吧!」
她笑得忽然而瘋狂,一向枯槁平靜的面容上閃露出奇異的光芒,全身都止不住地顫抖起來。彷彿被那一句話戳破了一個口子,內心積蓄了許久的感情洶湧而出,空桑公主狂笑著,在漆黑的天空下張開雙手旋舞,對著九天縱聲大笑,眼神熠熠生輝。
天官震驚地看著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目瞪口呆。
「唉…」忽然間,黑暗裡傳出了一聲蒼老的歎息。聽到了那個聲音,悅意公主失控的笑聲陡然中止,手指握緊了念珠,重新低下頭去,低聲:「師父。」
神廟的門依舊緊閉,但重重的簾幕被悄無聲息地揭開了一角,一雙蒼老的眼睛在漆黑裡冷光四射。
「悅意,你又控制不住自己內心的黑暗一面了麼?」神廟裡女人的聲音低啞地歎息,「這樣下去,你會修煉成什麼樣子啊…我不能再教導你了。」
「師父!」悅意公主全身一震,屈膝跪了下來,腳踝上的金鎖鏈錚然作響。
「我教給那麼多,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力量掙脫這個封印。」神廟裡的蒼老女巫歎息,從簾幕後伸出一隻枯槁蒼白的手,輕撫著女子的額頭,「可是,這一年年,我親眼看著你的心越來越黑暗,報復和惡毒在蔓延和擴張——我怎能再把我所知道的東西教給你?」
「師父,」悅意公主垂下頭去,「我知道錯了。」
「把仇恨消融在心底裡吧!不要憎恨你的父親,因為他給予了你生命;不要憎恨你的丈夫,因為你既從不曾愛過他、也就沒有權力去恨他;更不要憎恨你腳下的這片土地——因為,你所有一切都基於它而存在。」黑暗神廟裡的人歎息著,聲音低沉而悠遠,「學會忘記是修行的基本能力之一。忘記那些黑暗的,而只保留最珍貴閃亮的——只有這樣,你的心才不會污濁。」
「是。」悅意公主親吻那只蒼白的手,低聲,「謹尊師父教誨。」
「空桑的大災難就要來了啊,悅意!」那只枯槁的手卻在顫抖,「到了那個時候,連師父都無法保護你——只希望你能憑著自己的力量,從血海裡掙脫這一切。」
「大災難?」悅意公主一驚,抬起頭來,「連您也相信天官所說的話麼?」
神廟裡的那個人還沒有回答,一旁的天官卻狂喜地撲過去,語無倫次地呼喊:「祭司大人!您…您終於露面了?空桑有救了!空桑有救了!」
他撲倒在緊閉的神廟面前,一個接著一個地磕頭,口裡唸唸有詞:「空桑有大難了!請您務必明察!白帝聽不進小人的忠告,請祭司大人開金口…」
「唉。」黑暗裡的女祭司歎了口氣,搖了搖頭。
是的…天官蒼華,可能是空桑人權貴階層裡唯一可以預見未來的人了。然而,眾人皆醉我獨醒的代價卻也是慘重的——當這個大陸上所有人以為那個破軍滅世的說法不過是一個謠言時,不可避免的大劫卻已經悄然降臨,如肉眼不可見的烏雲,籠罩在每一個人的頭頂。
螳臂,又怎能當車?
「求求祭司大人,一定要令陛下警醒啊!」天官蒼華卻還在外面喋喋不休地喃喃,用力叩首,血流滿面,「歲逢破軍出,帝都血流紅…」
神廟裡那隻手悄然抽了回去,空桑女祭司獨坐在黑暗裡,寂然無聲。
許久,才傳出一聲低歎:「命運之輪在轉動,如果不能遏制,這片大陸必然會被碾得血肉模糊——這,又怎是你區區一個天官可以阻攔的呢?」
剩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命運的巨輪碾壓之聲已經近在耳畔。
分身中的第六人到底是誰,又在何處?為什麼上窮碧落下黃泉,始終一無所獲?這一次三百年的大劫難,看來是非同小可啊…
女祭司在神殿裡仰起頭,默默看著頭頂的天窗——
又是一個雨夜,那些星斗隱藏在漆黑的夜幕背後,全不見蹤影。
然而,在看不見的地方,那些象徵著命運流程的星辰卻不曾片刻停止過移動!
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如果說帝都伽藍城是雲荒的心,那麼,葉城便是雲荒之眼。
然而,這卻是一隻晝夜不閉的眼睛。
數百年來,位於南方鏡湖入海口的葉城一直是雲荒上最繁華的城市,有二十萬戶人家,水陸便捷,商貿興旺,其中不乏遠自中州和海國而來的商旅,燈火通明,晝夜不息。
作為雲荒的商貿中心,葉城在夢華王朝時代就設有東西兩市,在光明王朝時擴為東西南北四市:東市最大,多為中州來的行商;西市則次之,為海上而來的各國貨船;南市為雲荒三大船王世家的獨佔市場;北市則專供帝都大內御用採購,被稱為「宮市」。
百年來雲荒太平,民間富庶,那些從萬里之外來到雲荒的中州客商在葉城將貨物脫手後,往往能獲利十倍甚至百倍,為了洗去一路的風塵,富商們不吝於一擲千金,豪飲濫賭買笑追歡。葉城百業由此興旺,素來有「翠袖三千樓上下,黃金十萬水東西」之稱。而葉城南部連接碧落海的落珠港,更是雲荒上最大的深水港,可以同時容納一千條以上的巨船停泊。
此刻已經入夜,桅桿如林。海濤低聲地拍擊著岸邊,海港裡星星點點都是漁火。所有的船都已經下了錨,在夜色裡隨波搖晃。
「爹爹,娘說要開飯啦!」岸邊有個七八歲小孩子跑出來,在暮色裡喊。
「就來!」碼頭上坐著垂釣的漁夫應了一聲,正準備扔下手裡的魚竿起身,卻發現浮子猛地往下一沉,似乎在水底勾住了什麼,不由大喜,重新一屁股坐了下來,「有個大傢伙!等我先釣起來再說!」
精壯的赤膊漢子用足了力氣,大力往回收竿,魚竿深深彎了下去,繃緊。片刻的僵持後,只聽「嘩啦」一聲,水花濺起了數丈高,迷住了視線。不知為何,一出水,釣竿上的重量便一下子減輕了,漁夫止不住去勢,往後一屁股重重地跌坐在地上。
魚鉤甩出的瞬間,海面嘩然破裂。在水氣海濤中,只隱隱約約看得到有什麼東西如蛟龍一般凌空躍出,在夜色裡一閃而逝。
「該死的!沒了?」漁夫脫口罵了一句,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釣竿上空空蕩蕩,只勾著一片東西——扯過魚線一看,卻居然是一片薄薄織物。
「不會吧?」漁夫摘下那片東西,翻來覆去地看著,辨認出那是從衣襟上新撕下來的布,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難道釣上了一個人?」
他抬起頭四顧,然而碼頭上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的影子,只隱約看到一行細細的水線從他頭頂掠過,一路灑落,迅速向前延展,消失在暮色裡。
——方才到底是什麼東西,從大海深處一躍而出?
「爹!快看!」身後傳來歡喜的驚叫聲,那個出來喊自己回家吃飯的小女孩直直地抬起手,指著高高的望海樓,「那邊!神仙,藍頭髮的神仙!——從水裡飛起來,龍一樣的飛過那裡去了!」
「哪裡?」順著小女兒的手指,漁夫看向暮色中的望海樓。
深濃的暮色裡,燈火如珍珠般一點點亮起,映照得這座城市璀璨無比。在那樣絢爛的光影中,漁夫只隱約看到高樓簷角似有一抹淡淡珠灰色的人影,驚鴻一掠,如風一樣穿過重簷疊嶂,消失在密密的雨簾裡。
「藍頭髮的?」漁夫嘀咕,「難道是個鮫人?」
「鮫人是什麼呀?」小女兒天真無邪地抬起頭問。
「嗯…有點像人,又有點像魚,雖然看上去有點不男不女,但都長得很漂亮。」漁夫收了釣竿,拉著女兒的手走入暮色裡,一路講著故事,「他們生活在大海裡,有藍色的頭髮和湛碧色的眼睛,落下來的眼淚會變成珍珠——喏,你喜歡的海皇蘇摩就是個鮫人啊!」
「哎呀!蘇摩大人就是鮫人麼?」小女兒拍手歡笑,「難怪他那麼美!」
「是啊…在幾百年前那個『神之時代』裡,雲荒大陸上還生活著很多鮫人。不過,當光華皇帝結束亂世後,所有的鮫人們都回到大海裡去啦。」父親牽著女兒的手,循循地講述著,「知道這裡為什麼叫落珠港麼?因為九百年前,那些鮫人們就是從這裡出發回到故國去的,出發前,他們在這裡激動得哭——直到現在,還偶爾有人能從港口水底撿到那些鮫珠呢!」
小女兒聽得出神,問:「那麼,現在要看鮫人,是不是一定要去他們的國家啊?」
「是呀!」漁夫抬起手,指給她看那些掛著三大船王世家旗幟的木蘭巨舟,「你看,海港裡停著的這些船,很多都是要從碧落海璇璣列島經過的——那裡就是鮫人的國度,海市島也是七海的商貿中心,和葉城一樣熱鬧呢。」
小女兒聽得悠然神往,拍手:「那我長大了也要出海去看鮫人!」
「傻話。女人家可是不許上船的!」父親拍了一下女兒的頭。
「為什麼呀?」
「是自古以來的風俗,女人上船不吉利啊…」
一對父女提著魚竿和魚簍,在暮色裡笑語晏晏地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