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是的,已經九百年了,他還是無法觸碰師父的靈魂!這是多麼深重的罪孽,多麼不可饒恕的污濁,經過那麼多年,依舊無法洗去。

那一點白光從手指間迅速散失,隨風而去,如同流星般消失。

「師父!」他失聲驚呼,撲向窗口,卻已經來不及。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它消失,就如同九百年前師父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一樣。

外面居然又已經是黑夜。夜空裡星辰浩瀚,點點璀璨如鑽石,早已分辨不出哪一顆是從他指間逝去的那顆——破軍在九天之上凝望著黑暗裡的蒼穹,微微發抖,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忽然間,不受控制地將手狠狠砸向了牆壁!

一下,兩下,猛烈地撞擊,迦樓羅劇烈的顫抖起來。

「主人…。主人!」金座的另一面傳來了瀟微弱的驚呼,「你…」

破軍停住了手,手上鮮血縱橫。然而,他定定看了片刻,忽然間放聲大笑起來:「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的!他流血了…他的左手,終於流出了血!

自從九百年前魔的力量進入自己的身體後,他已經成了金剛不敗之身,這個身體無論多麼徹底的損壞都會得到迅速的修復,哪怕是被師父用五劍穿心也只能得到暫時的封印。而如今。這雙手上流出來的血,足以證明魔的力量終於從自己的身體裡徹底離開了!

那一瞬間,性格沉默冷峻的軍人終於縱聲大笑,無法壓抑心中的狂喜。

「瀟,瀟…你看!」他舉著血淋淋的手,轉向金座的那一邊,喜不自禁地對自己的同伴道,「你看,魔的力量消退了!我的左手居然已經會受傷流血了…。」

忽然,他的聲音戛然而止。

「瀟?」他放下手,不敢相信地看著眼前奄奄一息的人——那個白髮蒼蒼,雞皮鶴髮的女子,居然就是瀟?

那麼多年來,他們被困在迦樓羅裡,背向而坐,被封印的他甚至沒有機會回過頭去看一看自己的同伴,看一看光陰是怎樣殘忍的在她身上留下了不能磨滅的烙印。

「九百年了…。主人,」那個白髮女子看著他,乾枯的嘴唇翁動著,發出微弱的聲音,「我…我終於…還是見到了你。你、你一點也沒有變。」

她的眼中有淚水漸湧,化為一顆一顆珍珠,錚然落地,「而瀟…已經老了…能在死之前見到你一面,真的是…。無悔無憾…」

「別說這種話。」破軍打斷了她的話,俯下身握住她的手,語氣斬釘截鐵地冷定,「既然我都能站到你面前了,自然就有方法讓你再好好地活下去。」

他的手是溫暖的,血緩緩流過她冰冷的肌膚,令她顫抖。他垂下了眼睛,有光芒在他手心聚集——那是他凝聚了自身的靈力,準備注入她即將崩潰的的身體內,維持她的一線生機。

「不…不用了。」瀟看著近在咫尺的人,極力掙扎。

他還是青年時候戎裝的模樣,英姿煥發,一如當年,彷彿九百年來只是沉睡了一場,而她卻已經在漫長孤獨的等待中耗盡了生命。她用盡了力氣,低聲喃喃:「枯榮輪迴,有自己的次序…我已經做完了最後一件能為主人做的事情,現在…可以休息了。」

「你不願意活下去?」破軍吃驚的看著她。

「是的,不願意。」她終於對他說出了這幾個字,這,也是千年以來,她第一次對他說出「不」字。

枯瘦的手指緩緩撥動著機簧,那些精密的機械如同籐蔓,一處處穿入她的身體,和鮫人合而為一——這麼多年來,他就這樣通過血肉之軀控制著這架冰冷的機械,賦予了迦樓羅生命,守護著沉睡的破軍。

「我已經竭盡全力,將迦樓羅驅上了九天,遠離大地上那些人,」瀟喃喃,「等飛到最高點後,迦樓羅…迦樓羅就會崩潰,四分五裂…主人,那個時候,就是我的歸期。」

「歸期?」他第一次聽到她嘴裡吐出這個詞,「你要回哪裡,瀟?」

「大海和藍天…永恆的歸所。」她低聲回答,微笑著,「鮫人的壽命,也只有一千年…我早已透支。該是歸去的時候了。」

「瀟…」他看著她,只覺得內心刺痛,竟說不出話來。

那樣沉默而冷厲的軍人,居然也有哽咽的時候。

她勉力微笑,感覺身體在飛速地崩潰,如同砂土築成的高台在坍塌,語氣衰微:「主人…你當初保留我的個人意志,不就是…不就是為了讓我能自己做決定麼?…那麼,請讓我選擇自己的生和死。可以嗎?」

「…」他在金座前凝視著她,許久,終於將手移開,緩緩點頭,然而胸口卻又巨浪翻湧,無法說出一句話。

「就讓我離開吧…。鮫人…鮫人是從海上來的,也該回到海裡去。」她虛弱地說著,眼睛卻不肯離開他片刻,似乎想把這一生最後的記憶刻入心底帶走,「可惜,我偏偏在這麼高的地方死去…主人…請把我的屍體拋入大海…讓我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穿過九天,回到…回到故鄉去。」

破軍沉默著,聽著她最後的要求,眼裡有無法掩飾的苦痛。

在他的記憶中,瀟還是九百年前的模樣,美麗而溫柔,安靜而順從,如同一縷清風陪伴左右。可是,如今一睜開眼時,她卻已經是垂暮老人,即將離去,無法挽留。他自詡有一顆鋼鐵般的心,可在那一瞬,卻竟然還是無法接受這樣的結局。

「我答應你,」最終,他只低聲道,「送你回故鄉去。」

「謝謝…謝謝主人。」她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心滿意足地喃喃。

那個笑容似乎極其熟悉,瞬間刺痛他的眼睛。

那一刻,她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往事:想起這個鮫人是怎樣來到自己身旁,從一個卑賤的奴隸成為真正的同伴;想起那個戰火紛飛的遙遠年代,他曾經和她一起翱翔九天,俯瞰這個雲荒;一路的成敗榮辱,卻轉眼成空。

當他醒來的時候,她卻即將死去。

千年如同一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從此後,茫茫萬古,在黑暗的時空河流上,再也沒有一個搭檔如她,風雨千載,無怨無悔。他這一生是如此孤獨,孤狼一樣在暗夜裡前行。然而,就算屢至絕境,卻始終有一縷柔和的風在耳畔縈繞,伴他同行,一往無悔。

可到了今日,連這最後的一點微暖,也要永久地逝去了嗎?

「主人…你,你哭了?」她震驚的看著他。

他側過頭去,沒有說話,用力咬住了牙,只看到線條冷峻的兩側臉頰上的肌肉微微鼓起。

「不要,不要難過…。主人,」瀟用盡最後的力氣安慰著他,喃喃,「很快、很快你就能見到你師父了…九百年後的五月二十日…那一刻,一切都會發生。我走後,很快、很快會有新的人來陪伴你…你不會孤單。」

他沒有說話,只是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她的手指在他掌心單薄如紙。他忽然想起鮫人生於大海,身體本身是沒有溫度的,可是那麼多年來,為什麼她一直給人那麼溫暖的感覺呢?那麼纖細、柔弱,卻又那麼溫暖、強大,強大到可以獨自和世界為敵,保護著沉睡的自己整整九百年。

「真好啊。終於到、到了相逢的時候,只可惜…我沒辦法陪伴在主人身邊。」她喃喃,眼皮無法遏制地合起,「主人,以後瀟不在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的手從他掌心裡頹然滑落,再無聲息。

那一刻,他的嘴角動了動,側臉上有什麼微微閃著光,長滑而落。他沒有說話,只是低下了頭,將自己的額頭埋在她冰冷的手心,久久不語。

迦樓羅還在繼續往上飛翔,呼嘯著衝上雲霄,而艙室內部卻寂靜如死。

「真不敢相信,你就這樣走了,瀟。」許久,他沉悶地吐出了這句話,從她手心裡抬起了頭——那一刻,他的雙瞳裡乾淨冷徹,如同映出冷月的寒泉,再無一絲軟弱。

他看著在金座上靜靜死去的同伴,忽然伸出手,將她從金座上抱了起來。

為了能完美地駕馭這具空前絕後的龐大機械,瀟的血肉已經和迦樓羅融為一體。當他抱起她時,無數探入血肉的引線被扯斷,鮮血從身體裡瞬間湧出。然而,他毫無猶豫,如同扯斷傀儡娃娃身上的線一樣,將她抱起。

白髮如雪的鮫人蜷縮在他胸口,枯瘦安靜,如同睡去的孩子。

「看啊,那就是你的故鄉,看到了嗎?」破軍抱著瀟來到了窗口,看著下方——月亮已經在很近的地方,大地在遙遠的彼端,腳下是一片閃著月光的海面,波光粼粼,「是你這一輩子,都沒能回去過的故鄉。」

戎裝軍人低下頭對懷裡死去的同伴說,聲音是難得的溫柔低沉,忽然間俯下身緊緊擁抱了她一下,然後伸出雙臂,將她送出了窗外。

「現在,你終於可以回去了。」

他鬆開手,懷裡的人飛速下墜,如同流星一樣墜向了茫茫的夜空。他固執地仰著頭,似是不想看到她離開的樣子——然而,她雪白的長髮被天風吹起,拂上了他的臉,又瞬間滑落——就如一雙溫柔的手拂過他的臉,又在剎那離開。

永遠的離開。

瀟消失在茫茫的黑暗裡,片刻後,那片璀璨如銀的海面上似乎激起了一朵細微的浪花——那個生於海上卻畢生都被困在大地上的鮫人,終於在千年後回到了孕育她的大海。

可是,他自己,又將去向何處?

九百年長眠甦醒後,這個天和地,這個時與空,已經根本不屬於他。

「生命,其實不過是一場接著一場的告別和相遇而已…不必太執著。」忽然間,耳邊傳來了一聲幽幽的歎息,頭頂的月光似乎黯淡了一些。破軍霍然驚覺,手一抄,握住了地上清歡掉落的光劍,白芒傾吐而出。

「誰?」他厲聲問,劍指窗外。

劍芒所指之處,巨大的圓月下,有一個淡淡的影子浮現。

十七、千年之戀

「是我。」

那個女子靜靜地站在迦樓羅金翅鳥巨大的機簧上,身形單薄,白衣飄飛,如同翩然起舞的雪鶴。她站在冷月下,逆著光,一身白衣似乎發出光芒來。她的左手微微抬起,指尖上旋轉著一點白色的光芒,正是片刻前散失而去的星槎聖女的魂。

那一點「六魄」,漸漸被她吸入了身體,完全融合。

那個月下的女子有著一張他從未見過的臉,半邊非常美麗,另外半邊卻猙獰如鬼——這是個完全陌生的女子,不像星槎聖女那樣,和他記憶中的容顏幾乎一模一樣——然而,破軍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如受重擊,脫口而出:「師父?!」

——是的,那張完全陌生的臉上,卻有著他千年前早已熟悉的表情。

只要看得一眼,他就瞬間認出了她。

聽到他的聲音,那個女子微微笑了一笑,眉心那顆痣殷紅欲滴,似悲似喜,在月下緩緩伸出手來,低聲道,「煥兒。」

那一聲呼喚彷彿穿心而過的劍,破軍一震,臉色瞬間蒼白。

「其實,我早就已經在這個迦樓羅上了,」她淡淡道,白衣沐浴著月華,出塵飄逸,「可是我的力量不夠,只有到了晚上,魂魄才能凝聚——所以,只能在迦樓羅李沉睡了一個白天,到現在才出來和你相見。」

他看著她,忽然問:「師父,你…你是來殺我的嗎?」

「這就是你看到我的第一句話嗎?」她沒有回答,只是微笑著,在巨大的圓月下如同風一樣無聲飄近,在虛空裡微微俯下身,凝望著他,「來,煥兒,讓我看看你…。」

當她伸過來手的時候,他微微閉上了眼睛,垂下頭。

她是來殺他的吧?從九百年前開始,他就知道會有這樣的結局——但為什麼在這漫漫的輪迴裡,他依然一直期待著她的到來?

破軍卻沒有動,任憑她微涼的手指落下來。

那雙手並沒有落在他的咽喉或者心口上,只是輕撫著他的鬢角眉梢,帶著無限的關愛。他只覺得全身微微顫抖——那一刻,他不再是名垂青史、叱吒風雲的破軍,彷彿回到了無數年之前第一次遇到她的那個地窖裡,如同一個無助絕望的孩子,在看到她到來的時候,幾乎就要屈膝跪下,抱住她的膝蓋放聲大哭。

「你還是一點兒也沒有變,煥兒,」她輕聲歎息,「而我,卻已經換了形骸。」

——她的手居然是有溫度的,而不是虛無的冰冷。

「時間緊迫,我只能借用了別人的身體。」她歎了口氣,眉心那顆紅痣微微有光,「在你甦醒之前,我已經收全了散落在這天地間的三魂和六魄,完成了完整的『轉生』——正好能在這九百年大限到來的時候與你相見。」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著月光下跋涉萬里而來的人。這一刻,她的容顏在他眼裡已經是虛無,唯有魂魄脫離了軀殼,在月下閃著光華,迎風而立,一如千年之前。

「太好了,」他目眩神迷,喃喃,「我…我等了您很久,師父。」

「我知道。」她聲音溫柔,一如昨日,眼神卻深邃堅定,「我知道你等了我很久…可是,煥兒,你期待的又是怎樣一個結果呢?」

怎樣一個結果?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有無數話語在心底湧動,嘴唇動了動,卻終究沉默。那些想說的話,其實在九百年前已經說過了…如今再說一次又有何用呢?

最終,他只是低聲喃喃:「我…我已經說過了。」

是的,在九百年前被封印的那一刻,他曾經鼓足勇氣說出了那句埋藏在心底的話。然而,她卻不置可否,只是低聲回答「我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又如何?因為那是禁忌,所以她從不回應,只是不動聲色地將他拒之門外。

「請記住我。在下一個輪迴裡,我一定還會等著您的到來…希望那個時候,您能來得更早一些,這樣、這樣…我就可以陪伴您更長的時間。」

「而這一世,我來的太晚、太晚。」

既然沒有回應,那麼,這就是他的最後願望。

可是,她也並沒有來。時光如流水一樣經過,輪迴一次次地空轉,他被釘在金座上,封印在迦樓羅裡,在荒漠中孤獨的等待。九百年了,她一直沒有到來。他漸漸知道,她,可能是並不願意見他吧?否則,又怎麼會一次又一次讓他空等?

「是的,我知道。今天,我就是來給你一個結果的。」然而,耳邊卻傳來了這樣的話,她的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胸口,輕撫著那個五芒星的印記,聲音裡也帶著苦澀,「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記得那一刻。煥兒,我希望有一天能令你真正解脫,這就是我回來的原因。」

真正解脫?他微微一震,看了她一眼,默默地抬起了手,將一物橫放到了她面前——握在他手裡的,是清歡落下的銀色光劍。

「怎麼?」她有些意外的看著這把劍。

「殺了我吧。」他慘然一笑,倒轉光劍,將劍柄交給她,「我知道,您想殺我已經很久了。」

「是嗎?」慕湮微微皺起了眉頭,看著奉劍而跪的弟子——暌違九百年,他卻還是當年的模樣,年輕英挺,眉目如劍,眼神裡帶著決絕,如同一匹暗夜裡的孤狼。

「您一手建立了命輪,還讓劍聖一門成為其中一員,九百年來不惜一次次地誅滅自己的六魄,阻擋自己的轉生——師父,您是寧可永不超生,也不想見到我,是嗎?」他頓了頓,語音無法控制地起了顫慄,「其實,何必那麼麻煩?您若想要弟子死,只消一句話就夠了——只消

您當面和我說一句話!」

那一刻,破軍眼裡居然隱約有淚,用力咬著牙。

「…。」她沉默著,無言以對。

《羽·蒼穹之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