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救,他是求仁得仁。」溯光聲音低沉,「孔雀修煉自身多年,內外俱臻化境,就是為了讓這具肉身可以困住天下最厲害的魔物——或許,這是最好的結局。」
在他的話語裡,孔雀的身體縮得越來越小,彷彿有暗火由內而外吞噬者,燃燒著,而另一種力量在死死得約束著,讓那種暗火不至於燒穿軀殼,只能在血肉之軀內燃燒。只聽輕微的卡嚓一聲,跌坐的身軀彷彿坍塌了,瞬間爆發出一種奇特的光芒!
清歡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等睜開眼時,地上的孔雀已經消失了。
「他…他死了!」清歡失聲驚呼,卻看到了地上出現了一物——那是一粒晶瑩潔白的舍利子,出現在迦樓羅冷灰色的地面上,如同明珠發出柔和的光。那種光是從內散發的,隱隱透出黑暗的金色。
請歡伸出手撿起,而這一回溯光卻沒有喝止。
「這是什麼?」空桑劍聖只覺得那粒東西幾乎輕若無物,愕然。
「這就是孔雀最後留下的東西。」溯光在頂上看著,輕聲歎息,「他在最後一刻不惜坐地涅槃,奉獻所有一切,將血肉之軀化為舍利子,成為困魔之界。」
「…」請歡看著掌心的舍利子,說不出話來。
片刻前還活生生的同伴忽然消失,變成了這樣一個冰冷的東西?
「你知道嗎?這就是他數百年來的願望。」溯光看著那枚舍利子,苦笑,「以前我們也曾經聯手攻入破軍金座前,但是魔的力量太強了,孔雀用盡方法也無法將其壓制,只能挫敗而歸——而這一次,他終於如願以償。」
他閉上眼睛,回憶著那麼多年來自己和那個酒肉和尚的往事,歎息。
——是的,捨身降魔,這個來自藍毗尼婆羅雙樹下的僧侶,終於實現了自己的畢生願望,以肉身供奉了佛道。孔雀,孔雀…你是否心滿意足?
就在艙室寂靜如死的瞬間,迦樓羅忽然猛烈震動了一下,發出一聲巨響。
「怎麼了?」猝不及防,清歡被彈起來一尺高,幾乎跌倒,在落地的瞬間緊緊抓住了艙壁,失聲道,「怎麼了?」
然而第二下震動隨之而來,發出更加劇烈的聲響,如同重錘擊打,幾乎將清歡甩開。
轉眼整個迦樓羅都在震動,從地面到四壁都在發出巨響,起伏不定,就像是有一隻巨大的手從外面一把撰住了迦樓羅金翅鳥,狠狠地揉捏!
「不好!迦樓羅…迦樓羅在崩潰!」溯光失聲喊道。他被困在瀟臨死前設下的結界裡,然而那個金色的繭也在劇烈的搖晃,眼前天旋地轉,完全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東西。
「在崩潰?那…那怎麼辦?」清歡在迦樓羅艙室裡踉蹌著,四處碰壁,完全無法站穩,簡直就像是一個在盅內被搖動的骰子,「該死!這東西…這東西要壞掉了!」
「跳出去!離開迦樓羅!」溯光厲聲道,「立刻離開!」
「開…開什麼玩笑!」清歡被又一陣的震動晃到了窗邊,只看了一眼外面的九重天就叫了起來,「那麼高,跳下去肯定死!」
「不跳死得更快!」溯光大喝,「迦樓羅去勢已定,馬上要分崩離析了!」
奇怪的是,在他的聲音裡,迦樓羅忽然安靜了下來——那些震動和碎裂忽然停止了,那一瞬間,艙室裡寂靜的嚇人。
「這…」清歡鬆了一口氣,「你看,停住了!幸虧我沒跳吧?」
「不,這已經是『靜點』,——」溯光皺起了眉頭,「那個鮫人鎖死了迦樓羅,讓它一路飛到了最高處,用盡了所有力量後解體——很快,它就要往下墜落了!」
話音未落,迦樓羅一震,忽然重新發出了可怖的響聲!
「啊?」清歡眼睜睜看著地面上忽然出現了一道裂痕,如同活了一樣迅速延展開來,連忙跳到一邊避開——那道裂痕迅速蔓延,撕裂鋼鐵的地面,輕易得如同撕裂一張薄紙。瞬間,更多裂痕出現在四壁,瘋了一樣蔓延,發出刺耳的聲音。
「快跳!」溯光在頂上厲喝,「抓住帷幔,跳下去!」
清歡下意識地伸出手,抓住了一面垂下來的帷幔——是的,他看過那些孩童放風箏,如果自己從萬丈高空抓著帷幔跳下去,作為一隻精通輕功的大風箏,或許還有活下去的機會!
然而,他沒有揮劍割下帷幕,反而一用力,抓著帷幕躍上了艙室頂部。
「跳個頭!」他粗魯地大聲叫道,一邊用盡力氣凝聚起了劍芒,對著溯光揮劍,「我跳了,你怎麼辦!——奶奶的,你還像一條死魚困在網裡呢!」
唰的一聲,光劍削在了金絲上,只削斷了一根金絲,整個網仍紋絲不動。
「別管我了!」溯光厲聲道,在分崩離析的聲音裡對著同伴大喊,「我試過,這東西非常柔韌,短時間內是弄不開的!——別管我了,快跳!我們命輪總要有個活下去的人!」
「跳,跳!跳下去也是個死,不跳也是個死,幹嘛要做縮頭烏龜?」空桑的劍聖咬著牙,一劍一劍削下來,任憑周圍的一切飛速崩潰,「那個和尚的舍利子我已經收好了!要死,咱們三個人也得一起死!——劍聖門下,有酒鬼,沒逃兵!」
迦樓羅在崩潰,從艙室四分五裂,四壁一片片飛走。沒有了動力繼續向上飛起,這個機械在九天開始失重,飛速下墜。然而清歡眼裡似乎只有那困住同伴的羅網,咬著牙,一劍一劍砍著,表情猙獰。
卡嚓一聲,溯光的一隻手終於可以從網裡伸出,開始掙脫。然而那一刻,迦樓羅已經徹底崩潰,只聽一聲巨響,懸掛著金色的繭的艙頂也碎裂了。
「龍,小心!」那一瞬,清歡大喝一聲,用盡全力抓住溯光,一把將他從羅網中拉出,腳下卻忽然空了。迦樓羅碎裂,兩人一起從萬丈高空墜落!
失重的那一瞬間,時間顯得出奇的漫長。
他們從艙室內掉落而出,下意識地伸手,周圍只是一片虛空,什麼也抓不住,只能飛速的下墜,如同細小的種子從果殼裡掉下。
迦樓羅金翅鳥在極高的天空裡墜毀,四分五裂,如同巨大的煙火在冷月下綻放。當主艙室碎裂後,內膽開始崩潰。只見漆黑的天幕上一道一道的光華不停迸裂、射出,在夜空裡交織出大大小小各色各樣的花紋。
「真美啊…」那一刻,仰面跌落的兩個人同時在心裡默默讚歎,完全忘了自己已經飛速接近死亡的深淵。
天風呼嘯過耳,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墜落的速度非常快,快到能令神志在瞬間模糊——重傷的清歡率先昏死過去,但卻死死握著溯光的手,怎麼也不肯放開。兩個人就這樣握著手一起掉了下去,速度越來越快。
和胖子在一起,會掉的更快一些嗎?溯光腦海裡掠過這個念頭,不由的苦笑起來。
墜落的速度令他有些恍惚,眼前漸漸花了起來,似乎有無數小碎片在視線裡疾速的飛舞,一片一片,如同仲夏夜的雪花。
那一刻,他想起了一生裡的所有事情,歷歷在目。
紫煙、孔雀、命輪、誓約,還有遙遠的碧落海上的故鄉…從極冰淵下的龍塚…等著自己歸去的父王…。都已經非常遙遠,遙遠到彷彿是另一個自己身上發生的故事。他知道,自己可能永遠無法回到那片碧落海裡去了。
多麼可笑…一個鮫人,最後居然死在了天空中。
天空,不是那些飛鳥的故鄉嗎?就像是已經在月下消散離去的紫煙…以及那個在黯月之夜歸於天上的少女琉璃——多麼奇特的宿命啊。這一生裡,和他生命軌跡發生交錯的,似乎永遠都是飛翔的那一族,卻有永遠不能相守。
就如飛鳥和魚,永不能相見。
在飛速的墜落裡,他抬起頭,看著漆黑夜空裡的圓月。
那輪月亮似乎在觸手可及的地方巨大無比,如同鏡子映照著他平靜蒼白的臉。而月亮的彼端,他幾乎可以看到那座漂浮在九天之上的城,存在於傳說中的雲浮城。
凌駕於眾生之上的、純血翼族的最後國度。
依稀之間,彷彿是臨終前的幻覺,他在呼嘯的天風裡聽到了這首熟悉的曲子。那個熟悉而遙遠的聲音在輕輕吟唱,似乎從彼岸傳來。
《仲夏之雪》?那首歌…是北越的民謠《仲夏之雪》嗎?
那一瞬間,似乎是因為飛速墜落的恍惚感,眼前黑的如同墨一樣的夜空裡忽然浮現出了淡淡的影子——那個影子似乎在天宇的另一端,隔著一層看不見的屏障,也在俯視著從九天墜落的他,影影綽綽。
電光石火般地,他想起了童年時的那個預言。那個叫碧的女祭司,讓他站在一面冰川面前,凝視自己的未來——他在冰川裡看到了一個人影,似乎是紫煙,又似乎是其他女子,影影綽綽,忽近忽遠,如同此刻的幻影。
他曾經以為終其一生也不會真正看清楚那個冰之鏡裡的人影了。然而,在飛速下墜的那一刻,生與死的邊緣,那個影子似乎忽然清晰起來,它打破了厚厚的冰壁朝著他走過來,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先是紫煙回眸而去的臉,接著,又化成了燦如陽光的少女的笑容。
「紫煙?…琉璃?」那一刻,溯光情不自禁地脫口而出——然而,他的身體卻在不受控制地飛速下墜,幾乎失去了知覺。
現在這一瞬,可能是她離開大地後,自己離她最近的一刻了,但估計她永遠不會知道吧?不知道自己曾飛上九天,卻又在天空中死去…只能天人永隔,獨自墜向他們初次相遇的那片大漠。
墜落的速度越來越快,他的神志開始恍惚——恍惚到居然覺得月亮忽然在眼前消失了,而冰川裡的那個影子破壁而出,來到了他的面前。
唰的一聲,似乎有什麼東西覆蓋住了眼前的天空,如同從天而降的羽翼。耳邊呼嘯的風聲忽然消失了,下墜的趨勢也忽然開始減弱。就像是有一股力量倏地托住他,努力地向上而去。然而他和清歡兩個人加在一起很重,墜落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耳邊聽到有個聲音驚呼了一聲,剛穩住,又墜了下去。
「天啊,怎麼這麼重?!」那個聲音失聲抱怨。
是…是誰?還是幻覺?依稀間,他聞到了冰冷的芳香——那是來自北海從極冰淵的海誓花的芳香。是幻覺嗎?在這樣高的天空裡,居然會有海誓花綻放?
天空裡似乎有一雙柔軟微涼的小手伸過來,抓住了他的手臂。
「天啊…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他聽到一個聲音在耳邊喊,「真的是你?…你、你是怎麼到這兒來的?」
那個個聲音是如此熟悉,近在咫尺,令他猛然一震,清醒過來——是她?是她在說話?
他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睜開眼睛。一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就是鬢邊那朵潔白的花,來自於從極冰淵的常年不凋零的冰雪之花,以及在花下睜大眼睛看著自己的少女。
她張大了嘴,表情是如此震驚,以至於誇張得有些可笑。
「琉…璃?」那一刻,他發出了一聲低呼,不可思議。
「是我!是我!」巨大的羽翼在他頭頂展開,遮蔽了圓月。琉璃從九天之上飛翔而下,俯身把墜落的人緊緊抱住,「天啊,我剛剛祈禱過,神就把你送到面前了!——天啊,你真的來了!你…你是怎麼飛到這裡來的?鮫人會飛嗎?」
她的聲音在顫抖,身體也在顫抖,語無倫次。
溯光想要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只覺得胸口被壓緊,無法呼吸。這個丫頭的力氣可真大啊…雙臂如此用力,幾乎要把他生生窒息在懷裡。然而,從未有過體溫的鮫人,卻在這一刻感到了無比的溫暖。
「你是來找我的嗎?」她看著他,熱切而歡喜,「是不是?」
他本來想解釋,最終卻只是微笑起來,點了點頭。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那個女孩歡喜地叫了起來,揮舞著翅膀在天空裡迴旋,眼裡閃著光,如同明亮的星辰,「我就知道你不會忘了我…我就知道!」
久別重逢,在九天上飛翔的琉璃狂喜如醉,似乎完全忘記了羞澀,忽然抱著他,大聲問:「你…你是不是也想見我?就像我一直祈禱能再見你一面一樣!」
他看著她的模樣,點了點頭。
「太好了!你居然不否認!」她歡呼起來,揮舞著翅膀,如同孩子一樣在天空裡團團轉,「哎呀!我能親你一下嗎?」
然而,這次不等他回答,她就低下頭,狠狠地親了他一下。
她親得很用力,牙齒啪地撞上了他的嘴唇,用力的似乎是想留下一個印戳。溯光被她抱在懷裡,飛翔在萬丈高空之上,絲毫沒有反抗和拒絕的餘地。看著紅著臉親吻自己的女孩,眼睛一眨不眨,如同最深的潭水,令人看不清他這一刻的心情。
當琉璃打完了印戳,想抬起頭時,他忽然側過臉,親親吻了她一下。
「啊…」從來沒有被吻過的少女蒙了,那一瞬間連呼吸都停止了。
那一刻,琉璃甚至忘記了飛翔,翅膀停頓在半空,身體失去了支撐,擁抱著他飛速地向下墜落,意識一片空白,直到呼呼地下墜了數百丈,才回過神來,連忙重新撲扇著翅膀穩住身體。
「你…你…」她的臉忽然滾燙,側過頭去,不敢看懷裡的人,停頓了片刻,才鼓足了勇氣問出了最重要的話,「你…你喜歡我嗎?」
溯光看著面紅耳赤的少女,微笑,「如果回答『不』的話,你會把我從這裡扔下去嗎?」
「哼!」琉璃扭過頭去,露出了緋紅的脖子根。
他們停駐在半空,一瞬間,彷彿時間停止,整個天和地之間只有他們兩個人。唯有頭頂九天上的迦樓羅還在不停崩潰,碎裂,化為光和影,一道一道從四面灑落下來。
「原來是迦樓羅金翅鳥碎了。」她仰望著半空的景象,讚歎,「你知道嗎?我在雲浮城裡百無聊賴,結果忽然聽到離湮城主的聲音——我忍不住出來一看,就看到不遠處綻放的煙火,飛過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結果…。」
「結果,看到了我?」溯光微笑,漸漸化為一聲歎息。
是的,或許是離湮城主相助,或者是命運仁慈,令他們在最後一刻還能相遇在雲的彼端,擁抱彼此,而終不至於海天一方,相互錯過。
「那現在我們去哪裡?」揮舞著翅膀懸浮在半空裡,琉璃仰起頭問他,頓了頓,看著他,道,「無論你去哪裡,我都跟你去!」
溯光抬頭看著月亮的彼端,「你不回雲浮城嗎?」
「現在已經回不去了…。等下一次黯月到來時再回去唄。」琉璃抬起頭看了看頭頂上已經成為一個小點的城市,撇了撇嘴,「反正那兒現在也是一座空城,我一個人呆在那裡無聊死了——你…。你可別再扔下我啊!」
「不會。」溯光抬起頭看著天空,又俯身看了看大地,「在這片大地上,所有要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完了;所有立下的誓約,我也都已經遵循了——如今,我該回故鄉了。」
「去碧落海嗎?」琉璃歡喜起來,幾乎要拍著手,「太好了,我還沒見過大海呢!」
「我的父王也從沒見過有翅膀的女孩。」溯光微笑著看著她,「但願你不要嚇到他。」
「沒關係,我可以吧翅膀藏起來的!」女孩嘟囔,然而一句話說出來卻忽然楞了一下,睜大了眼睛,「什麼?父王?你、你是說,你難道是——哇!」
溯光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她微笑。
是的,在這個飛鳥一族的少女心中,這些世人為之瘋狂顛倒的權力、地位都不過為塵土。她來自天空,自由自在,澄澈無瑕。
琉璃揮動著翅膀,開始向著大地徐徐下降,一邊又開始發愁:「不過,我不會游泳怎麼辦?你家是在大海底下的珊瑚宮殿裡嗎?我要怎麼去?…。呃,真是重死了…我可以把這個抓著你的死胖子踢下去嗎?對了,他又是誰?」
他微笑著,聽著那個女孩在耳邊嘀嘀咕咕,仰望著碧空明月,只覺得心裡平靜而溫暖。已經是五月二十日了,天空已遠,大地已近,破軍已然逝去,迦樓羅也化為灰燼。一切都已經在這一夜的風裡散去,如同九百年前的那段歷史。
如同滾滾的河流,無聲無息地來,又無聲無息地消逝。甚至,這片大地上的很多人從未意識到這些發生過——那些在睡夢中度過了九百年大劫的人們,願你們永遠安寧,永遠不要再看到災禍和動盪。
這,就是昔年我和紫煙共同的心願。
十八、王者之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