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冷酷:「你該知道落到辛錐手裡的人,會有什麼下場。」
瀟被這句話刺了一下,全身難以控制的發起抖來。辛錐…她是如此的恐懼,以至於肩上的鐵索都發出了震顫的聲響。她摀住臉,頹然坐到了鐵籠裡,喃喃:「不,我還可以去找人幫忙…征天軍團裡的那幾個將軍…那些骯髒的色鬼…還有好多把柄在我手上。」
蘇摩微微一怔。是的,他也知道這個背負著叛國惡名的鮫人資料:二十年前復國軍起義失敗,傳說便因為她的出賣。而在被滄流帝國俘虜之前,這個鮫人曾經是——
星海雲庭裡紅極一時的歌伎。
艷冠葉城的花魁。
她有過這樣曲折而骯髒過去,而現在,為了那個將她當武器的冰族少將,竟然幾乎把前半生所有用恥辱換來的資本全部賭上去了!
——忽然間一種莫名的憤怒從胸臆中騰起,他俯下身去用力扯住了鐵索,將她從地上硬生生拉起!
骨髓裡的痛讓瀟全身顫抖,然而抬起頭,卻對上了一雙冷銳的碧色眼睛。
「為什麼?」蘇摩惡狠狠的看著她,幾乎要把她的肩骨捏碎,「為了一個魔鬼!」
「在桃源郡,他是怎麼對你的?」
「又是怎麼對你同族的?」
「為什麼你不惜背棄了一切,也要跟隨他!」
白薇皇后吃驚的抬起眼,看著傀儡師臉上露出這般激烈的表情——到底被觸動到了什麼呢?一直洶湧的黑暗潮水,忽然間就克制不住內心地爆發出來。他是這般失望和憤怒,因為眼前這個同族無法掙脫無形的束縛。
「何必再問我為什麼…」瀟掙扎著笑了起來,毫不畏懼的抬起頭來,看著鮫人的海皇:「我是個天地背棄的叛徒啊…如果再不執著於這件事,還能怎樣活下去?」
蘇摩看著她的眼神,手下意識地微微一鬆。
「而且…雲少將不是無情之人。」她跌落到鐵籠中,抬頭看著西方盡頭的天空:「他很愛他姐姐…也愛他的師傅——你們又怎能知道少將是怎樣一個人?」
她苦笑了起來:「你們不會明白。」
「你說的師傅,大約是空桑前任劍聖慕湮吧?」白薇皇后忽地冷笑起來——和白瓔同用一個靈體,她自然也知道劍聖門下發生的變故,「可惜,她上個月已然死了。」
「死了?!」瀟的臉色煞白,猛地站了起來,頓了頓,她再度拚命搖晃著鐵籠:「那、那少將他…快些放我出去!快些!求求你們!」
白薇皇后卻只是冷冷看著她,眼神裡有鋒銳的冷光:「即使是最愛的人,如果做的是錯事,也必須竭盡全力去阻止,哪怕以血換血。」她冷冷道:「我痛恨軟弱而執迷不悟的人——沒有自我,沒有靈魂,和死了沒區別。」
瀟凝望著她,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你。」
她哀求地看著籠子外的兩個人:「求求你們。就算可憐可憐我,放我出去吧!」
「我從不可憐人。」白薇皇后決然回答,強勢而冷酷,「可憐的人是可恨的。」
瀟眼裡的期盼在這個千古一後的視線力凝結,最終轉為絕望,頹然坐下。
「好吧。」然而此刻,蘇摩卻忽然開口,冷冷揚眉,「如果你告訴我為何如此執意背棄一切去追隨他,我就放你走。」
「…」瀟驀地安靜下來了,蒼白纖細的手抓著鐵欄,死死地看著對面的海皇。
她忽然悲哀地冷笑起來:「你們不會明白。」
蘇摩從黑袍中緩緩抬起了手,指尖有隱約的藍色光芒閃爍,蘊藏了極大的靈力。
「如果不能明白,就讓我直接來『讀』吧!」他冷淡地說著,手卻快如閃電地伸出,瞬間扣住了瀟,指尖直直地點在她眉間。藍色的光如同一道閃電透入了鮫人女子的眉心,剎那,整個頭顱都出現了詭異的透明!
蘇摩扣住了瀟,制止了她的掙扎,忽然間手也是微微一震。
看到了…看到了。
那些幻象彷彿洪流一樣呼嘯著衝入他的視野——那都是什麼?
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掛在牆頭。
所有死人都穿著同式樣的戰服,藍色的長髮如枯死的海藻糾結。
所有的眼眶都是空洞洞地睜著,因為眼珠已然被剜出。
白皙的皮膚成了深褐色,寸寸乾裂——那些鮫人,是被挖出眼睛後吊在城上,活活曬死的吧?然而深刻的憤怒和痛苦卻還凝固在那些屍體的臉上,雖死尤烈。
——那樣可怖的屍體之牆,居然沿著烽火台一直綿延了出去,繞城一周!
連蘇摩也不自禁地蹙起眉頭:這,是什麼時候的記憶?
是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之時麼?
他還想知道這個女子心裡更多秘密,然而瀟拚命搖著頭,雙手死死抓著欄杆,抗拒著那種透入心底的侵蝕,試圖將那只伸入腦海觸摸她傷口的手一寸寸的推出去。
「不想讓人看到麼…」蘇摩喃喃,忽地冷笑,「可是,我很愛看呢。」
他用雙手捧起了瀟的頭,十指上忽然有細細的引線無聲蔓延,轉眼透入了瀟的七竅,幾乎是用壓倒性的力量強行侵入了她的腦海,汲取著她深藏的一切記憶。
「蘇摩。」旁邊的白薇皇后眼神一閃,「你會殺了她的。」
然而那個鮫人海皇根本不顧及,那一瞬間,眉心火焰的刻痕裡有什麼光微弱的一閃,他的神色有些異常,彷彿體內有某種無法控制的力量推動著,讓他去完成這一不計後果的行為。
那扇被封閉的門一分分的打開了。
他踏入了這個身負叛徒惡名女子心中塵封已久的世界——
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覆滅、族人被絞死的屍體如林般懸掛在葉城牆頭。
那一戰是毀滅性的災難,在巫彭元帥的指揮下,鏡湖大營被擊破,復國軍幾乎被徹底摧毀,一戰下來損失了上萬名鮫人,已經沒有成形的軍隊。被俘虜的鮫人戰士中,職位高的被處死,剖心剜眼;剩下的則被轉賣到葉城,成為奴隸。只有寥寥的倖存戰士們散落於各處,極度小心地隱藏著自己的身份,相互之間也失去了聯絡。
海國幾千年來僅剩的力量,在那一刻幾近於徹底覆滅。
而只有她,在經歷了那一場覆滅性的戰爭後卻沒有受絲毫的傷。穿著華服錦衣,被八抬大轎抬著,從城上施施然地走過——彷彿是來檢視自己同族的死亡盛宴。
身邊同行的,是一列穿著銀黑兩色帝國軍服的軍人。
那些滄流帝國平叛成功的軍人與她並肩而行,態度冷酷,神情得意,指點城下那些懸掛的屍體,故意大聲地誇獎:「你看,這些亂黨終於全滅了——瀟,你幹得不錯呢!不愧巫彭元帥這般重用你。」
不是的!不是的!
我不是叛徒!不是!
這些年來,她在葉城的歌姬館以歌舞伎的身份和那幫帝國官員周旋,只是奉了軍中秘令刺探情報。然而在戰爭開始後,這條埋著的諜報線被滄流帝國發現,和她聯繫的線人全部被發現,先後失去。在最後一個線人死後,一切都沒了對證——她就從一個臥底間諜,變成了徹底的叛徒。然後,滄流帝國故意把這一戰的全部責任,推到了她的身上。
她落入了一個連環的陰謀。她被擒後,受盡了各種侮辱和折磨,然而帝國刑部那個酷吏卻有本事讓她全身上下絲毫看不出傷痕。滄流帝國對外面說:瀟,這個曾經身為復國軍鏡湖大營第六隊副使的女戰士已經背離了鮫人一族、投靠了帝國,成為立下大功的女諜。
她想叫,想喊,想分辯…然而說不出一句話來。
大巫·巫咸煉出的藥是如此惡毒,她被灌下後完全無法動彈。身體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喉嚨已經被封住,手足也已經麻痺,只能被軟禁在轎子裡,施施然陪同這些帝國的屠夫們從城上走過,檢閱著自己被屠殺的族人。
「瀟,你協助帝國平叛有功,便能得到自由和榮華富貴。」那些滄流軍人領著她轉到了城牆盡頭,故意在那些尚未完全死去的復國軍戰士面前大聲說話。
那些瀕臨死亡的族人看著她,一雙雙深碧色的眼裡充滿了怨恨。
背叛者,出賣者…她知道自己已然被誣陷到了一個百口莫辯的境地!
她卻不知道同樣的事情在戰爭中經常被運用——包括那個被族人唾棄、被俘後變節的左權使。那張據說是他簽署的降表、事實上同樣也是被滄流帝國摹仿著筆跡而寫出。然後,在刑求中全身筋絡被割斷的他、被滄流帝國特意放了出來,以惑視聽。不出一個月便死於復國軍戰士的刺殺之下。
做為懲罰、雙眼一齊被挖去,留下了黑黑的空洞,一直睜著。
他的心也被挖出,扔入烈火中焚盡——在海國的傳說裡,鮫人的心如果不能回歸於水中,靈魂便無法升入天宇。
那時候,她也曾為了左權使這個大叛徒的誅滅而歡呼,然而,沒有料到轉瞬自己也面臨著同樣的命運——在玩弄權術和心計方面,鮫人遠遠不會是空桑人或者冰族的對手。
加入征天軍團後,有時候她也會回想起過去,微微苦笑:比起滄流帝國當權者,鮫人們也許只是一群只有熱情和決心的孩童罷了,沒有力量、沒有武器,甚至沒有權謀。也許,失去了龍神的庇佑以後,他們的命運、就該是這樣被殘酷地統治下去。除非…
除非海皇復生。
被俘虜後,她承受了難以想像的屈辱,甚至被強迫著「變身」,成為了一名可以供敵軍玩樂的女子。連自裁都沒有機會——她知道滄流帝國為什麼還要讓她活著:因為復國軍從來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叛徒。
果然,在她是叛徒的消息傳出去後三個月,刺殺者如附骨之蛆地到來了。一個接一個,不惜一切的要置她於死地——也許是戰場上的絕望、導致了要用一切代價摧毀哪怕一點點敵人力量的想法,每次來的、都是瘋狂的同歸於盡的刺殺。
然而不出意料、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殺者都被嚴陣以待的滄流帝國斬殺。
那些血,都濺到了她的腳上。
她坐在絲絨的華蓋底下,被軟禁在高高的座椅上,成了一個死亡的誘餌,讓滄流帝國可以一批接一批地引來、捕殺殘餘的復國軍力量。她張開口,想竭盡全力提醒那些撲火般的前赴後繼的族人——但是,沒有辦法出聲。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些鮫人的血濺出來、灑落到腳背上——鮫人的血是冰冷而沒有溫度的,不管那些決然赴死的刺殺者心裡熱血如沸。
看到那些瀕死族人眼睛裡深刻的仇恨,她忽然就冷得全身發抖:
他們恨她…他們恨她!
族人都是那樣純真開朗,歌唱舞蹈,碧綠的眼睛就如開闊深邃的大海——然而,他們最後看著她的眼神,居然是那樣可怕!
那一瞬間,她明白自己將畢生再也無法擺脫這樣的詛咒。
「你看到了什麼?」冷月下,白薇皇后愕然發問。
蘇摩的神色在逐漸緩和下來,眉心那個火焰狀的刻痕越發詭異,然而那個被控制的鮫人女子卻發起抖來,淚水接二連三地從她緊閉的雙眼中墜落,她臉上露出苦痛之極的神色,全身顫抖得如同一片風中的落葉。
「該停止了,」白薇皇后蹙眉,「你強行讀取她的記憶,會造成很大損害。」
蘇摩卻沒有放開手,十指上無形的銀線伸入了瀟的腦中,繼續觸摸著那些回憶——彷彿是從血池裡浮出的往昔。
無法洗脫,更無法解脫。於是,什麼也不能做的她逐漸放縱自己,以無謂的表現消極抵抗著,甚至開始用置身事外的態度,冷冷看著一個又一個的復國軍刺客血灑階下。
反正沒有人知道她的無辜、更沒有人認可她的犧牲,那麼,她承受那麼多苦痛又是為了什麼?!——是為了換來更多的敵意、仇恨和刺殺麼?
呵…我愚蠢的族人啊,你們都已然放棄我了。
我,又何必再求你們諒解?
她漸漸麻木,甚至和那些軟禁她的滄流軍人有說有笑起來。經常是一邊等待下一輪刺殺,一邊喝酒作樂,用一種諷刺的語氣談論那些前赴後繼落入陷阱的刺客。恍惚中她甚至覺得、昔年那一腔熱血都已經逐漸一點一滴的冰冷下去。
呵呵…真是諷刺啊。鮫人的血,本應該就是冷的。不是麼?
「既然如此,瀟啊,你還不如乾脆加入征天軍團呢。」某一日,看守她的滄流軍人看著頹廢放浪的她,邪笑著提議,「反正你也回不去了,做我的傀儡算了。」
她忽然怔了一下。
「不。」她聽到自己清晰而決然地回答,「做夢吧你!」
——就算所有人都背棄了她,她也決不能放任自己成為一個真正的背叛者!
時間就這樣緩慢的過去,每一日都長得如同一生。漸漸地,來刺殺的人少了下去。她心裡就有鈍鈍的痛,因為知道必然是復國軍的力量已經被消滅得越來越徹底了。
關你什麼事呢?你已經被烙上「背叛」的印記,被驅除出來了。
你什麼都沒有做錯,他們卻這樣對你;你做出了這樣的犧牲,卻沒有一個人認可——既然如此,既然你的國家、你的同族已經離棄了你,你又何必再眷戀!
她不停地在心底對自己說著,竭力讓自己平靜。然而,那一日,已然開始自暴自棄的她,還是被一個千里趕來的年輕刺客震驚了——
「快走!」在看到那個年輕刺客銜著利刃從水池裡浮起的瞬間,她心膽欲裂,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居然掙脫了藥性的麻痺,衝口發出了警告,「汀!快走!這裡有——」
話音未落,她的頸部受到了重重一擊。
然而在倒地前的眼角餘光裡,她看到那個年輕的刺客已然及時發現了埋伏,在滄流軍人合攏包圍圈之前一個翻身重新躍入了水裡,宛如一條游魚般消失。
在逃脫前,回過頭看了她一眼——
那種愛憎交錯的複雜眼神,令她永生難忘。
汀…我親愛的汀啊。連你,也相信我是一個背叛者?我一手帶大、相依為命的唯一親人,今日,你是準備來親手殺了我麼?
她倒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個前來刺殺的人雖然未曾得手,卻已然在一瞬間摧毀了她苦苦堅守的意志。大顆的淚珠掉落在地面上,紛紛化為明珠四散。那是她落入滄流軍隊手裡後的第一次痛哭。痛哭中,她忽地又大笑起來——笑得如此瘋狂而放肆,完全不顧那些軍人因為埋伏的失敗而憤怒地圍攏過來,懲罰會接踵降臨在身上。
那一刻,生死或者榮辱,都已經不再重要。
天地之間,七海之上,九天之下,她只是一個人。
她只是一個人!
「終於,還是崩潰了麼?」忽然間她聽到一個聲音,冷而深。靴子聲從內堂傳來,屏風被移開,所有軍人都肅然退下,列隊致意:「元帥!」
那個腳步一直到她身側才停住,然後有靴尖踢了踢她的臉,低歎:「所有的俘虜裡,你熬的最久——真是讓人敬佩。」
是、是滄流帝國的那個巫彭?!
她想掙扎著起來,撲向那個血洗了復國軍的屠夫,然而她只一動、肩膀便被死死的按住了。她的臉貼著地,只能看到軍靴上冷而尖的馬刺鐵。
她無法抬頭,卻忽然不顧一切地張開嘴,一口咬在他的腳背上!
「卡」。牙齒幾乎碎裂,軍靴的粗布底下,居然墊著軟而密的堅固物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