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不知道復國軍的戰士們,是否能抵抗得住滄流人的那些機械怪物?

想起半日前分道揚鑣時巨龍凝視著自己的眼神,蘇摩的心就往下微微沉了一沉。

是。我讓你失望了,龍神。

七千年來你所期待的、或許是純煌那樣的王者:光明正大,純正寬容,可以為了族人為了海國犧牲一切,完全捨棄了自我——可是,我偏偏卻並不是那樣的人…我永遠做不了純煌那樣的人,因為我並不願捨棄自己的意願。

這樣的海皇,可能會讓等待了千年的你和族人,都感到失望吧?

他有了短暫的走神,而小小的鮫人丫鬟驚喜得語無倫次,還在興奮地不停地說著:「剛剛文鰩魚飛回來說海皇到了葉城——我還不敢相信真的,結果您卻馬上就到了…就像做夢一樣啊!」

蘇摩只是搖了搖手,令她暫勿關門,讓身後的白薇皇后一起進來。

那個叫阿繯的少女住了口,好奇打量了跟蘇摩一起來的人,眼底立時露出警惕和敵意來——不是同族?海皇帶來的人,居然是一個空桑人!

她不再滔滔不絕,咬緊了嘴角,有些不安地看著這個銀髮女子。

「是同伴。」蘇摩短促地說了一句,然後回頭對白薇皇后道,「我有事過去一下。」

——踏入葉城不久,他就聽到了空氣裡傳來用「潛音」發出的訊號:那是有同族用本族特有的方式在呼喚,希望能聯絡上復國軍。

「星海雲庭館主湄娘,有要緊事稟告復國軍大營。」

那條傳訊的文鰩魚開闔著嘴巴,停在他指尖上稟告,殷切地望著他。

星海雲庭?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心裡的那片黑暗之海驟然起了波瀾,讓他的眼神都黑了下去——沒有人比他知道,這個地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葉城最奢華的女伎館,百年來一直極負盛名,在葉城上百家歌姬女伎館裡都稱得上是翹楚,讓整個大陸、甚至遠自中州的富豪都是其座上客,一擲千金,以一親星海雲庭裡的花魁芳澤為榮。

然而沒有人知道,這座銷金窟其實是海魂川的其中一站,而館主湄娘更是復國軍裡隱藏得最深的戰士之一——如今她甘冒大險派出文鰩魚四處傳訊,定然是遇到了極其重要的事情,必須盡快和復國軍大營取得聯繫。

目下復國軍正在應對來犯大敵,只怕分不出手來顧上這邊,既然今夜順路,就過來看看這邊的情況。

白薇皇后沉默地望著他拂袖離去,心裡隱約明白他其實並不願意呆在她身側——

「白瓔,快些醒來啊…你到底在想什麼?」白薇皇后站在後院剪秋蘿的陰影裡,將手按在心口,低低問身體裡另一個靈魂。

白瓔沒有回答她。

自從帝都上空那一場星盟血誓後,她就一直沉睡著,不想再醒來——就像百年前,因為無法直面,選擇了十年沉睡。

可笑啊…自己的這個血裔還真像個孩子。以為在抉擇到來時,把頭埋入沙堆裡閉上眼睛,就可以逃得了一世麼?

或者說,她此刻的沉默,正是因為在做著某種艱難的決定?

她靜默地沉睡著,然而她的靈並不是沒有任何波動的——在方纔的海國館裡,看到那些囚籠和籠中的奴隸時,白薇皇后能感覺到靈體內有暗流悄然湧動,每一次起伏都是微妙而激烈的,帶著種種痛楚、悲哀和強烈的憐惜。

但連和她共處一體的白薇皇后,也並不明白這個血裔到底在想著一些什麼。

還有一個多時辰便要到黎明了,白薇皇后望著月光下自己的影子——冥靈都是虛無的,本來根本不會在月光下留下任何影子。然而,此刻她徘徊月下,卻看到了自己的剪影落在冰冷的白石鋪地上,影影綽綽,介於有和無之間。

——她知道,那是因為星魂血誓的原因。

在蘇摩咬破舌尖、將自己的血餵入她嘴裡的剎那,她所在的暗星軌道被強大的念力偏移,離開了那條通往隕落的道路,和新海皇的軌道合併,從此共享同一個命運。他將一半的生命和她分享,包括他自己的血肉和壽數。

從此後,這個冥靈不再畏懼於日光,也不再是無形的虛幻之體。

是這個我行我素的海皇,任性地將六星的預言打破了呢…

白薇皇后凝望著地面上的影子,心裡有某種悲哀湧現:可是,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不惜打亂天宮來將她的宿命拉出軌道——究竟值得麼?

六星本來就是暗星,在無色城打開後、便應該照著宿命的軌跡運行,向著空無的黑暗中墜落。當六星歸位、無色城開的時候,鏡像倒轉,一切煙消雲散。

——這,本來該是命定的結局。

而這個新海皇居然為了漫天星斗中的其中一顆,付出了一半生命的巨大代價,不顧一切的伸出手打亂了天宮,干擾了整個雲荒命運的起落!

他不甘心,他想要和命運角力,和洪荒的力量對抗——可這,又將會帶來怎樣的結局?

是終究能扭轉宿命,還是和白瓔一起被命運的洪流所吞噬?

這,連她也不能預測啊…

白薇皇后仰頭看著黑夜,九天之上有無數冰冷的眼睛同時也在凝視著她——她微微歎息,足尖一點,輕輕飄上了一顆花樹,隱身在暗影裡。默默地將戒指褪下,雙手合十地壓在手心,白薇皇后在冷月下盤膝而坐,呼喚著隱藏在戒指內的戒靈。

畢竟被封印了七千年,回到這個人世的她,自身也已然極其衰弱。實體早已被消滅,靈體也衰竭到無法維持,雖然寄居在白瓔這個直系血脈身上,然而這個靈體也並不好用。她依然不能通過借用白瓔的靈體,來自如地操控后土一系的力量。

——日出之時兩人便要聯袂進京,從此後步步險惡,她必須要早做打算。

只希望,這個靈體的主人能早日醒來,握起自己手裡的劍,不再逃避。

琅玕…此刻,是否你也已經從七千年的沉默中驚醒,在等待我的到來呢?被破壞神的力量侵蝕了七千年,你的本性還剩下多少?還認得我麼?

我們已經那麼久、那麼久不曾再度拔劍相對了…

她抬起頭,凝望不遠處金光四射的白塔,眼神變幻,嘴角浮起了一絲冷笑。

黑夜如幕籠罩雲荒大地,月漸西沉,星垂四野。

而在雲荒大陸的正中,那一片波光鱗鱗的巨大湖面上方,伽藍白塔頂端卻有璀璨的金光四射而出,在黑夜裡奕奕生輝,彷彿一隻巨大的眼睛。

那是傳說中的「純金之眼」——

自從鑲嵌在塔頂的純青琉璃如意珠被拿下後,伽藍白塔頂端便在入夜時發出了奇特的金光,彷彿一隻金色的眼睛秘密地俯視著數萬丈底下的雲荒大地,無論從最東邊的慕士塔格、還是西荒盡頭的空寂之山上,都能清楚地看到這種光芒。

有人說,那是至高無上的智者大人一夜之間幻化出的神跡。

那隻金色的眼睛是智者大人的瞳,替他俯視著整個大陸,纖毫畢現,無論誰對帝國的統治有絲毫不滿,有所異動,都逃不過這只無所不在的眼睛的窺視。

然而,此刻,那隻金色的眼睛所看到的一切,都呈現在了伽藍神殿內一個水鏡中。

黑暗裡水鏡上波紋微微蕩漾,聽不到呼吸聲。

伸手不見五指的密閉空間內,沒有人能看到水鏡上顯示著的情形。那些圖案碎裂了又合攏:戴著后土神戒的白衣女子側影在黑暗的水中蕩漾,剛毅而清麗,眼映照著星辰,額角披著明月的光輝。

那個影子在黑暗的水鏡裡反覆的碎裂合攏,彷彿一次次拼湊出的幻影。

「嗒」,極輕極輕的一聲響,彷彿空氣中有無形的手再度接觸了這面水鏡,那個剛剛聚攏來的人影霍然又碎裂了。

是怎麼也無法觸摸到她了麼?

——黑暗裡,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喃喃。

「來了…終於來了呀…」

黑暗的重重帷幕背後,有模糊低啞的聲音傳出,帶著難以言喻的狂喜。

宿命的輪盤啊…快些、再快一些!壓倒一切的轉起來吧!

外面是午夜,開鏡之夜,大地上一片繁華喧囂,而萬丈高的伽藍白塔頂上卻空空蕩蕩,聽不見絲毫人聲,只有天風吹拂而過。守在璣衡前的侍女忽然吃了一驚——緊閉了近十天的門無聲無息地開了,一襲白袍的聖女出現在了神殿門口!

「巫真大人!」一直忐忑不安的侍女發出了驚喜的呼聲,疾步迎上去。

五日之前,聖女雲燭進入神殿後就再也沒有出來,連生死都成為迷題。而外面的傳言一日日更烈,說是雲家三兄妹都已然遭遇不幸:幼妹被逐下白塔,弟弟因失職而下獄,連最後的長姐雲燭也已經獲罪身亡,雲家大廈將傾——

權力的席位上出現了一個空缺,立刻就引來了無數窺測的眼神。帝都十大家族裡都在醞釀著新一輪的暴風雨,不知道有多少雙豺狼般的眼睛緊盯著,各自佈局盤算。

帝都上空,密雲不雨,暗流洶湧。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杳無消息那麼久之後,巫真雲燭居然從神殿裡全身而退!

雲燭膝行著退出大殿,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第九重門,又低下頭恭恭敬敬地以額觸地低低祝誦了幾句,才轉過身努力支撐虛弱的身體想要站起。然而應該是跪得太久,她膝蓋幾近僵硬,居然無論如何都掙扎不起。

「巫真大人!」侍女上來扶起了她,「您沒事吧?」

然而,瞬間侍女就嚇了一跳:聖女的手冰冷如雪,幾乎將人的血液都凍得凝結!她低下頭,看見了聖女右手裡握著寒光閃爍的東西——那、那是什麼?

「我沒事。」藉著她的一扶,巫真雲燭終於掙扎著站起,不敢有片刻遲疑,立刻踉蹌地奔下白塔,向著白塔下的刑部大獄奔去。

——那裡的風中,似乎隱隱聽得見受刑者低啞的呼聲。

快些,再快一些啊…她不顧一切地奔跑,第一次痛恨自己為什麼不會任何術法,不能第一時間去危難中解救唯一的胞弟。

夜空中,那一顆破軍星搖搖欲墜,發出黯淡的血色光芒。

蘇摩沿著蔥蘢的樹蔭走向別館,微微蹙眉——

「湄娘呢?」一路走來不見人,他蹙眉。

「奴婢也不知道什麼事,」阿繯回稟,忍不住地盯著他看,「今晚是開鏡之夜,湄姨忙著應付那些來尋歡的客人,外頭正在舉行品珠大會呢。」

葉城向來多富商,風氣浮華奢靡,每一個節日都是揮霍享樂的好名頭,此番也不例外然而聽得「品珠大會」四個字,風帽下的碧眼卻微微變了變。蘇摩也不做聲,只改了方向,直奔前頭花樓而去。

不用人帶領,一切都是熟門熟路,甚至花徑旁的白玉小獸都依然故我。

「少主?少主?」阿繯嚇了一跳,連忙跟在後頭,「您要去看品珠大會?那、那是個齷齪地兒,您去了…」

根本沒聽這個小丫頭的哀求,蘇摩來到了花樓後堂,伸手推開了後門。

門推開的一剎,濃烈馥郁的香氣洶湧而來。帶著溫熱的水氣,穿過橫擋在面前的越京十二景烏木屏風,迎面撲到了他臉上——

那樣熟悉的味道,讓他一時間無法呼吸,恍如墜入了夢魘。

他太熟悉這種味道了:那是混和了龍涎香,肉豆蔻,迷迭香,九枝蘿、雪域花、懷夢草等七十二味香料製成的香湯,其中甚至還放入了極其珍貴的瑤草,價值千金。

這個方子,據說是十巫中的大巫巫咸配置的,而香湯的唯一用處,只是用來…用來…彷彿有什麼東西從心底直刺上來,他肩背微微一顫,手指慢慢握緊。

屏風後有無數人在歡笑,極為熱鬧,聲音七嘴八舌地傳了過來:

「哈哈哈哈…看來還是金老闆技高一籌,奪了頭彩!」

「這樣一串二十七顆的凝碧珠,只怕帝都禁城裡也找不到吧?」

「看樣子,定然是前朝遺物了。聽說金老闆和銅宮裡的盜寶者們來往甚密,果然是出手豪闊啊——只是這一串珠子不知出土多久,是否脫了陰氣?」有人酸溜溜地揭老底。

「閉嘴吧,孔老二!你不服氣?」

一群人在七嘴八舌的說話,語氣各不相同。

最後是一個甜潤的女聲出來打了圓場:「恭喜金老闆!金老闆豪氣蓋世,大家都甘拜下風啊。今夜我們館裡新出的這顆寶珠,看來是要金老闆來點品了!」

蘇摩微微一震——那,是湄姨的聲音?

這樣的熟悉…過了上百年了,卻好曾絲毫不曾有變化一樣。

「這是丹書,金老闆收好了——以後泠音就是您的人啦!不知是否按您的老規矩下藥?」

在恍惚的剎那,屏風背後的大廳裡忽然傳來了雷鳴般的喝采聲,那些酒足飯飽的符號們開始相互恭維,清脆的碰杯聲交織成一片。然而,在這樣的聲音裡,卻有一絲低低的哀泣,宛如鋼絲一般鑽入了他的耳中,刺得他一驚——

是誰?是誰在滿堂的大笑裡,那樣無助的哭泣?

那種哭聲,彷彿鑽入了他心底,可以和他的血產生共鳴。

品珠大會…這一池子昂貴的「定顏」香湯…今夜,這裡難道又在舉行那種儀式了?深碧色的眼睛裡陡然湧上了濃烈的殺意,蘇摩霍然抬手,狠狠推倒了面前的屏風!

巨大的十二扇屏風轟然向著大廳倒下,滿堂的大笑陡然轉成了驚呼,有許多坐在屏風前的賓客猝及不防,便被壓在了底下。

「誰?這般大膽,竟敢來星海雲庭鬧事!」女子聲音尖利的響起,星海雲庭的老鴇湄娘一手捧著金盤,一手直指後堂,「來人哪,給我…」

聲音嘎然而止。

目光落到了那個屏風後的人身上,湄娘的話語便全凍結在了舌尖。

那是誰?那是誰?那分明是——

「天啊!少…不,海、海…」一瞬間,她一連換了兩個稱呼,卻終於生生的忍住,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臉色陣紅陣白,「您…您怎麼…」

然而她身側的其餘人卻按捺不住,厲聲叫罵起來。

高敞的大廳裡燈火輝煌,高朋滿座。今夜是開鏡之夜,也是星海雲庭裡一年一次的「品珠大會」。按館裡的規矩,收到品珠寶鑒的豪客都可以來館裡消魂一夜,當夜將會在調教好的所有新鮫人裡,推出一名最美貌年幼的出售,價高者得。

葉城富商雲集,作風奢靡。因為星海雲庭在雲荒青樓界的至高聲望,以及鮫人一貫的高昂身價,品珠大會自從誕生以來便成了城中富豪們展示實力、斗富誇財的大好機會。

因此,今天在座的,全是葉城一流的富豪大賈。

此刻看到一個貿然闖入的外人居然敢打亂這個盛會,一群氣焰熏天的富豪又怎能容忍?金老闆戴著十個寶石戒指的手揮了揮,一直侍立在身後的隨從們便騰地衝過去關上了後花園的門,將來客關在了廳內,一步步逼上圍起,只等老闆一聲令下便動手。

「金老闆,金老闆…」湄娘眼看不好,忙陪著笑上來打圓場,指了指廳裡那一個巨大的香湯池——池上漂著朵朵金蓮,香氣馥郁。奇特的是,池子裡居然漂著一個巨大的貝殼,也不知裡頭裝了什麼。

湄娘堆起笑,膩聲:「金老闆您看,今夜是您品珠的大好日子,美人兒等著您享用呢。打打殺殺的未免掃了興致,不如…」

「大爺的興致已經被打擾了!」已經炫耀過財力,金老闆有意再度炫耀一下自己的武力,便不賣老鴇面子,冷笑,「放心,我會賠償這裡造成的一切損失。來人!給我把他——」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