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母親是皇城裡最引人矚目的女子,種種關於她的種種傳言滿城皆是。母親生性放浪不羈,自從掌權後更是肆無忌憚——但整個帝都卻沒有人敢當面說一個字。
雖然門閥裡對於女子操行要求嚴苛,但那些三綱五常都是紙做的枷鎖,只能約束那些尚未得到權柄的小輩們——而對那些站在權力頂峰的人來說,耽於慾望的遊戲、和耽於權力的角逐一樣,都是理所當然肆無忌憚的。
於是,這個美艷的夫人公然帶著不同的美男子出入皇城,派人在雲荒各地物色面首,近年來更是寵愛起了一個鮫人奴隸,一力抬舉,出入不離左右,引得門閥貴族紛紛議論。
這個強悍而高貴的夫人我行我素,從來懶得對自己的慾望做任何掩飾——可是,天知道她的女兒又為此忍受了多少難堪和羞辱。
那個放蕩的母親在說完了那種沒有廉恥的話後,語音一轉,卻立時換上了一副嚴肅的神色:「不過,茉兒,沒成親之前切記不要和飛廉來往過密!一日不成婚,一日有變數,說不定巫朗家族和巫真一樣,說敗就敗了!女人不能靠指望男人來一輩子,只能偶爾借來當當踏板——得為自己留一條後路,知道麼?」
這樣的教導只聽得明茉全身一震,低聲:「是。」
「真乖。」羅袖夫人露出滿意的神色。
「半個月後就該辦婚禮了。好好準備準備吧——」羅袖夫人笑了笑,「你會成為整個皇城裡最受羨慕的新娘!」
明茉微微苦笑起來:被迫離開自己所愛的人,去嫁給另一個不愛的人——這樣的婚禮,怎麼還能被稱之為令人羨慕呢?
注意到了女兒落寞的神色,羅袖夫人想了想,從袖子裡摸出了一把金色的鑰匙。
「也該送你一件禮物了。」彷彿是有意逗女兒重新開心起來,羅袖夫人顯寶一樣地將金鑰匙放到明茉手裡,指了指院子最深處那扇緊閉的朱門,「這是巫即家族寶庫的鑰匙,向來是當家的女主才能執掌——今天,娘特許你進去挑一件陪嫁,無論看上了什麼都可以帶走!」
明茉一驚,眼裡放出了光,緊緊將金鑰匙握在手心裡。
「謝謝母親大人…」她低下頭,恭謹而又低微的回答了一句。
「哦呵呵…總算是叫了一聲母親!」羅袖夫人掩口笑了起來,軟如無骨地靠著那個美少年肩頭,施施然走開,「我的茉兒啊,你慢慢去挑吧…不過總有一天你會知道,這世上什麼都是假的,無論是權勢還是金錢——對女人來說,最好的東西無過於男人。」
明茉站在廊裡,低下頭躬身送走母親,臉頰滾燙。
俯身行禮的女兒,並沒有看到美艷的母親回身時眼角輕輕掃過了廊下,嘴唇微微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最終卻只是發出了一聲微弱的歎息。
馥郁的香氣和悉索的綢緞拂動聲都漸漸遠去。明茉知道,又將會很久見不到母親了。
「他媽的…真是個賤人!」忽然間,一聲含糊不清的咒罵從隔間的門內傳出,伴隨著酒瓶破裂的聲音,和美人嚶嚶的勸解聲——她無聲歎了口氣,轉開臉來不想看見那人。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酗酒的父親在發洩不滿。
據說父親穹玄年輕時雖然是庶出,卻是族裡年輕一輩中的佼佼者,前途不可限量,母親不計較他的出身而下嫁,也曾出雙入對感情融洽。然而婚後不久,巫即和巫姑兩個家族之間旋即發生了暗鬥,剛嫁入巫即家族的母親在短時間的彷徨後,毅然倒向了娘家。
在母親的裡應外合下,巫姑一族在爭鬥中佔了上風,巫即長老最終被奪去了實權,對政局心灰意懶,從此皓首窮經一心鑽研機械之道,這一族的力量也由此削弱。
從此後,父親和母親中間就有了不可彌補的裂痕。
因為沒有及早發覺和阻止妻子的行為,父親失去了族里長輩的信任和看重,從此失意潦倒——而母親在對夫家拔刀相向後,連夜歸寧娘家以避不測。但出乎意料的是幾個月過後,巫即一族卻並沒有休掉她。
其中的原因錯綜複雜——有人說,是失勢的巫即一族不想徹底和巫姑撕破臉;有人說,不解除婚姻是對那個女人的懲罰;也有人說,只是因為那個還在襁褓裡的女兒明茉。
種種傳言塵囂欲上,然而沒有人知道真和假。
對她而言,這些都是遠在她的記憶誕生之前的事了——自從她記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和顏悅色坐下來吃過一頓飯。而她,從來也不曾擁有他們中的任何一個。
她忽然覺得悲從中來——帝都裡的婚姻大都如此,父母的一生,不過是門閥中年輕男女的縮影罷了。
難道,自己也會那樣渡過一生麼?
明茉雙手微微發抖,打開寶庫的金鑰匙從指縫間錚然落地——有什麼用?有什麼用呢!這一枚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金鑰匙,卻依然無法打開那一道鎖在她身上的無形鎖鏈。
巫姑一族居住在皇城西南角的永寧宮,和巫即一族的廣明宮相去不過一箭之遙。
羅袖夫人在府前下轎的時候忽然聽到一陣喧嘩,轉過頭,瞥見了一個金色的影子從朱雀大街上閃電般掠去——那是八匹金色駿馬拉著的烏金之車,所到之處所有人紛紛迴避。
帝國制度森嚴,除了十巫外無人能皇城之內跑馬——哪怕握有實權如她。
「是巫謝。」旁邊有人低聲道,伸過手扶她下車。
羅袖夫人嘉許地看著那個俊秀少年:「凌,你的眼睛還是一貫的敏銳啊。」
「那也是夫人的恩賜。」有著水藍色長髮的鮫人笑了一笑,恭謹地躬身托著貴婦的手,將她從車上扶下,穩穩地踏上錦墩。
「去凌波館麼?」那個叫做凌的少年低聲問,聲音裡帶著某種隱秘的誘惑——他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水藍長髮和深碧眼睛,容貌俊美,談吐清雅,有著葉城那些濃艷的鮫人歌姬難以企及的清秀俊朗。
然而,在他說出這句耳語時,語氣突轉曖昧,午後的日光彷彿都隨之變得昏昏然。
看著施魅的男寵,羅袖夫人嗤的輕笑,眼波流轉:「還早呢,急什麼?——先去一下退思閣,帳本還沒看完呢。」
「是。」凌眼裡妖魅的光一閃即逝,只是恭謹地扶著她往側院走去。
「上月那群老傢伙去曄臨湖的離宮消暑,也不知道到底花費了多少?」羅袖夫人蹙起了羅黛雙蛾,語氣裡有一種無可奈何的埋怨,「養著那群人,簡直象養著一群吸血的饕餮呢…族裡的金庫,年年都剩不下些什麼。」
「讓夫人費心了。」凌並未多答,只是低聲安慰了一句——十大門閥高高在上,然而風光背後卻也有種種難處,但他也早已知道這些事非自己可以置喙。
羅袖夫人扶著凌,一步步踏上高台,一路喃喃。
「族長早已不管這些雜事,也不知道養那群老女人有多難…年年入不敷出,可一旦短了她們揮霍,就會立刻鬧個天翻地覆!」羅袖夫人滿臉愁容,平日那種精明利落全不見了,「唉…也幸虧茉兒即將出嫁,巫朗早早送來了重金做聘禮,多少能解一下燃眉之急。」
她停住了腳步,笑了起來:「凌,別看這一族外邊風光,我可是在賣女兒呢。」
凌的嘴角往上揚起,似是有什麼感觸,喃喃:「那麼說來…無上尊貴的明茉小姐,其實和凌也是一樣的了?」
一個耳光隨即落到了他臉上!
「大膽!」羅袖夫人忽地變了臉色,冷笑。
「凌失言了。」凌隨即俯身,單膝跪倒,「請夫人責罰!」
羅袖夫人視線停留在那一頭水藍色的長髮上,眼神複雜地轉換,冷冷:「凌,我看你是得寵太久,得意忘形了。你是什麼東西?居然敢和我心愛的女兒相提並論?——別忘了你是怎麼來到這裡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已經…」
「凌不敢忘。」凌一震,急急抬起頭,抱住了貴婦的裙子,「求夫人寬恕!」
「哼。」羅袖夫人冷笑起來,垂下纖纖玉手,捏住了鮫人的下頷,凝視著他碧綠的眼睛,「沒有第二次了——否則我就把你送回葉城原來的主人那裡去!」
原來的主人…那雙抱著裙擺的手忽地僵硬,凌眼裡露出了難以掩飾的恐懼,臉色瞬地蒼白。
在羅袖夫人以為他會說出求饒或哀憐的話時,卻見這個鮫人忽地鬆手跳起,退開了一步,靠上了白玉欄杆,定定看著她——那種眼神,讓高高在上慣了的貴婦都暗自一驚。
「如果…如果你要把我送走,」顯然亂了心神,凌根本顧不上使用平日的敬稱,只是看著羅袖夫人,蒼白著臉澀聲開口,「就把我的屍體送回去吧!」
「凌!」看著他一步步退向高台邊緣,羅袖夫人變了臉色,「停下!」
「如果你還是要把我送回去…不如先替我收屍吧…」凌喃喃自語,眼裡有絕望的光,朝著高台外退去,「反正…反正對你們而言…
「停下!」羅袖夫人失聲驚呼,眼睜睜地看著他一步邁出,「凌!」
養尊處優多年的貴婦人臉上煞白,顧不得儀態風度,疾步搶上前,卻看到凌一邊絕望地喃喃,一邊邁出了最後一步:「對你們而言,一個鮫人…」
語音未畢,一腳踏空,那個鮫人從高台邊緣跌落,瞬間消失在她的視線裡。
「凌!」羅袖夫人怔住了,彷彿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下意識地按住心口,臉上起了某種隱蔽的變化,似乎有什麼激烈的情緒在剎那間強行突破了胸臆裡鋼鐵的牢籠——她甚至沒有注意到台下瞬間濺起的水聲,只是踉蹌地向著高台邊衝過去,淒厲地呼喊著那個奴隸的名字。
「姑母,小心。」在高台邊,一隻手及時地伸過來,挽住了她。
「凌跳下去了!」羅袖夫人低呼,急促地喘息,「季航!快、快叫人下去——」
「姑母不必驚慌,」那個叫季航的冰族青年伸過手,架住了渾身無力的貴婦人,從容地開口,「下面是碧波池,凌不會有事。」
羅袖夫人微微一怔,這才緩過氣來,在攙扶下探頭看了看——十丈高台下,一池碧水還在蕩漾,有一個影子在裡面沉浮不定。
「謝天謝地…」她終於吐出一口氣來,感覺膝蓋發軟,「幸虧底下是水。」
季航微微一笑:「是啊。凌又怎會無端端的任性呢?」
然而羅袖夫人沒有聽出他話裡的深意,定了定神,便想下高台去查看——季航也沒有阻攔,扶著她起身,卻開口:「半個時辰前,巫姑大人蒙召前往塔頂神殿。」
羅袖夫人一驚,頓住了腳步:「神殿?」
季航按劍俯身:「聽說是元老院在召集十巫,要面見智者大人——今日清晨星象異常,恐怕是大凶之兆,大約元老院為了此事而興師動眾。」
「難怪…」想起了剛剛在朱雀大街上看到匆匆而去的巫謝,羅袖夫人喃喃。
畢竟是執掌權力慣了的人,片刻的驚惶過去後便恢復了平日的精明冷靜,她按捺住了心神,不再去想凌的事情,沉吟著點頭:「看來,又要有大事發生了…不知道巫姑大人這一去,會不會平安回來?」
季航眼裡有深意:「但願巫姑大人平安。」
是啊,巫姑大人也已經活了太久了…久到連她最心愛的孩子都已經等不及了。
——等巫姑大人一個「不平安」,姑母羅袖夫人便會登上族長的寶座了吧?
「我們得早做準備,恐怕不出這幾日,皇城便要有一場暴風雨。」羅袖夫人站起身,朝著退思閣走去,「替我召集府上的子弟,前來大廳裡聽訓,有些事不早點吩咐不行——」
「是。」季航點頭領命。
「你也要更加小心。」羅袖夫人看著這個一族裡最有出息的晚輩,吩咐,「你是皇城裡的御前侍衛隊長,責任重大——這幾日若出了一點紕漏,便會引禍上身,千萬大意不得。你需留心局勢,特別是巫朗和巫彭兩族府上的動向。」
「多謝姑母提醒。」他恭敬的俯身。
「好,快去吧。」羅袖夫人拍了拍他的肩,吩咐,「對了,替我去看著明茉,可別讓這個孩子做出什麼傻事來。」
「是!」季航挺拔的背影從高台上匆匆而下,她不出聲的歎了口氣,抬頭看向近在咫尺的伽藍白塔——巨大的白塔壁立萬仞,即便是極力抬起頭,也無法看到聳入雲端的塔頂。
天意從來高難問啊…她只看到高空勁風呼嘯,四方雲動,都朝著帝都上空急捲而來,彷彿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要把所有一切都吸入其中!
羅袖夫人抬頭看了許久,忽然覺得眼暈,連忙低下頭揉著額角。無數的時事政局掠過心頭,最後定格的、卻只是一個母親對子女的私心憂慮——
唉,又有變故…難道說,這回茉兒的婚事又不能順利完成了?
季航走下高台的時候,正看到僕人們驚慌的將凌從水中托上岸來。
「你們瞎鬧騰什麼?」走過那一群人身側時,他忍不住笑了起來,譏誚的看著渾身濕透的凌,「一個鮫人,又怎麼會被淹死在水裡呢?」
凌瞬地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那種眼神冷厲而憎恨,和在羅袖夫人面前時完全不同。
夫人竟然並沒有下來看他的傷勢…難道,又是因為這個人的阻撓?
季航稱羅袖夫人為姑母,然而實際上兩人的血緣關係卻極其淡薄——據說他的母親出身於巫姑一族的遠房分支,嫁給了十大門閥之外的一個冰族普通軍官。她的丈夫在二十年前鮫人復國軍起義裡陣亡,孤兒寡母在帝都從此飄搖無依,甚至一度淪落到搬入鐵城、和匠作們為伍的地步。
剛剛當家的羅袖夫人聽說了他們的境況,為了籠絡人心豎立威望,便派人將這一對母子從鐵城接了回來,延醫給母親治病,又將那個少年送入了貴族子弟就讀的講武堂。
季航也算爭氣,一路成績均勝過那些出身望族的同輩,二十一歲出科後便留在了帝都,五年後升任御前侍衛隊副隊長,和巫謝家族的衛默一同維持著皇城內的秩序,也算是這一輩門閥子弟裡的佼佼者了。
大約也知道自己有今日全是得自於羅袖夫人的提攜,這個遠房晚輩便認了夫人為姑母,來往慇勤,不敢有絲毫怠慢。
然而由於羅袖夫人在貴族階層裡的狼藉聲名,這個頻繁出入於她宮闈的年輕子弟不可避免地被謠傳為她的面首之一,特別是對夫人心懷不滿的那些人,甚至嘲笑說這個侍衛隊長是靠著做足了床第功夫、才在族裡出人頭地的。
有一度,羅袖夫人也試圖堵住那些不倫的謠言,給季航指定了婚事,並在三個月內匆匆完婚。然而季航卻未因此卻足於門外,照樣早晚請安,出入不避忌——因為他早已明白自己的成敗只繫於夫人一念之間,而外頭那些謠言對他來說根本無所謂。
凌吐出了胸臆裡的水,看著這個金髮的冰族青年,忽地冷笑起來,低頭說了一句什麼。
「你說什麼?」季航本已轉過了頭,此刻忽地回身。
「我說,」凌低低冷笑,眼裡有刻毒的光,「堂堂一個冰族貴族,竟也來和鮫奴爭寵…真是可笑啊…」
「啪!」馬鞭狠狠抽了上來,將他下半句話打了回去。
彷彿被戳中了痛處,季航眼裡一瞬間放出盛怒的光,憤怒得難以自持,揚起馬鞭辟頭向那個鮫人奴隸抽去:「下賤的奴才,居然敢這樣說話!」
鞭子接二連三落到身上,凌冷笑著,任憑他抽打,只是抬頭四顧。彷彿尋到了什麼,眼神驟然一變——
「夫人救我!」他向著高台上某一處顫聲喚,眼神裡的那種刻毒瞬間變成了哀憐。
「季航,怎麼還不去辦事?!」高台上,憑欄的貴婦探頭,微怒地低喝。
季航僵住了手臂,那一鞭頹然垂落——他清楚地看到了凌眼裡譏諷和勝利的炫耀,令他恨不得將這個卑賤的鮫奴撕裂成兩半。
「是。屬下就去。」然而,最終他只能低聲領命,然後轉身離去。
暮色降臨的時候,退思閣燈火通明。
羅袖夫人安排完了族裡的事務,令各房退下,這才得了空兒開始翻看帳本——
「…碧玉十匣,菡萏香一百盒,瑤草十二株,共計——共計五十七萬金銖?!」念到了末尾,她不知不覺提高了語聲,不敢相信地看著,忿忿然將帳本扔到案上,「一群饕餮…一群饕餮!去一趟曄臨湖離宮避暑,居然要花費五十七萬金銖!」
她來回走了幾趟,霍地站住了身:「那群老女人,難道當我是百寶盆麼?」
「夫人息怒,」凌輕聲上前,「先喝一口參茶定定神。」
羅袖夫人就著他手裡喝了一口茶,握緊胸口衣襟吐出一口氣,坐回了軟榻上——罷了…族裡那些老人,無論如何也是不能得罪的,畢竟繼任之事還全憑她們的舉薦。然而,這般的揮霍,眼見也是無法支撐下去了。
「唉…實在不行,就把明璃那個丫頭嫁了吧。」她喃喃,想起了嫡系長房裡還有一個未出嫁的小姐,從一堆文牒裡翻出了一頁大紅的婚書來,「巫羅家來人說了好幾次了,開出五百萬金銖的聘禮單子,不如就答應了罷。」
凌沒有答話——他知道這種時候夫人只是在自語,根本不需要旁人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