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雲燭卻是出乎意料的冷靜。走到神殿的門邊,側過頭,靜靜地聽著外面的每一種聲音:風裡有奇特的鳴動,彷彿有巨大的鳥類在空氣中穿行,逐漸的逼近。這、這難道是…

「御前侍衛隊散開!協助鈞天部,進行上方降落!」有熟悉的聲音在門外響起,決斷而凌厲,帶著多年來揮斥方遒指揮若定的氣勢。

——巫彭大人?雲燭怔了怔,忽然無聲地笑了起來,笑容裡有悲哀也有驕傲。

「姐姐?」雲焰吃驚地看著她。

「居然逼得那個人,出動了征天軍團呢…看來,我給他帶來了很大困擾吧?」雲燭喃喃,在燭光中仰起了臉,極力抑制住眼裡漸漸充盈的淚水,「真是想不到啊…我這一生,居然還可以和堂堂一國元帥對陣!」

雲焰驚訝地抬頭看著,發現長姐眼睛裡居然有從未見過的表情——那一瞬間,這個溫柔沉靜白衣如雪的聖女、彷彿煥發出了戰士才有的光芒!

頭頂的嗡嗡聲越發密集,整個含光殿都在微微的震動,噗的一聲,大殿猛地一震,似有什麼東西凌空射中了屋頂——雲燭知道,那是風隼發射出了長索釘住了目標,片刻後,便會有一整個小隊的帝國戰士足踏飛索從天而降。

她沒有驚惶失措,只是收住了笑,撫摩著雲焰的頭,憐愛地看著這個年方十八歲的幼妹,低聲:「小焰,你回內堂去把熬好的藥端給二弟,嗯?」

「噢…」雲焰怯怯地應了一句,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回了內堂。

看著幼妹離去,雲燭甩掉了剛剛包上的綁帶,將纖細蒼白的手舉到了面前,用微弱的聲音再度吐出了低緩的吟唱——隨著那奇異的咒語,手指尖端再度有血沁出,慢慢的凝成一滴。

雲燭眼裡陡然煥發出冷光,以肩為軸揮動手臂,瞬地將血在地上抹開!迅速劃出一個圓,雙手結印,按在那個人血畫成的陣內,念動了禁咒——

「臨兵斗者,皆陣列在前!」

在咒語吐出的瞬間,地上血繪的六芒星裡陡然發出了巨大的紅光!

紅光從地面凸起,呈半球狀迅速擴散,轉瞬就將整個含光殿籠罩在結界內。屋頂上發出喀喇的斷裂聲,那些已經釘住的銀索在光線中如融化般紛紛斷裂。

已經掠低俯衝而來的風隼在一瞬間重新拉起,擦著結界呼嘯而去。而那些來不及躲開的、就在遇到紅光的剎那間被粉碎!

「那是什麼?…那是什麼東西!」風隼上傳來帝國戰士的驚呼。

含光殿外,華蓋下的指揮者望著驟然騰起的紅光,眼神變了變,喃喃:「九字大禁咒?聖女獨有的術法啊…這個孩子,看起來是拼了命要守住弟弟呢。」

「稟元帥大人,風隼著陸失敗!」有下屬匆匆上來稟告,「請求下一步指示!」

「下一步麼?」巫彭望著那一道血紅色的光,眉頭微微蹙起,「這是連我都要退避三舍的禁咒之術啊…還能如何呢?嚴加防守,暫時不要採取任何行動。」

「是!」下屬領命退下。

旁邊的金髮女侍從眼裡露出擔憂的光:「大人,這樣行麼?」

「沒事,蘭綺絲——以她的靈力,這種燃血之咒,支持不過三天。」巫彭冷冷開口,拂袖而去,「好歹一場相識,這次,就讓那個孩子盡情地去做最後一件事吧!」

含光殿的後堂裡透入淡淡的光線,垂落的簾幕忽然紅了紅。

「這是什麼?!」一直死去一樣人忽然動了,衝口而出。

「啪」,雲焰本來就是戰戰兢兢,陡然聽到這句話,不自禁地一驚,手裡的藥盞灑落在病人的身上,滾燙的藥汁瞬間浸透了綁帶。

「對不起,對不起!」她不敢抬頭去看哥哥的表情,只是連聲道歉,不停地去擦。

由於是不同母親所生,在童年時她一直受寵,而早早失去了母親的大姐和二哥卻沒有同樣美好的童年——因為父親長年駐守在外顧不上家裡的事,所以母親就對兩個拖油瓶的姐弟肆無忌憚地刁難。

在一個冬天的夜裡,將從五十多里外汲水歸來的兩個孩子關在了門外,一任拍門聲迴響在砂之國半夜令人血液凍結的寒氣裡。

「這一對小雜種身上,流著來自他們母親的不潔之血呢!如果不是為了『那種血』的緣故,我們全族也不會被流放在外上百年!」

聽著一對兒女在門外寒風裡嘶啞的喊,母親咬著牙,恨恨地低語。然而,話音未落,大門就轟然碎裂了——木屑紛飛中,她驚恐地看到哥哥站在了門口,手裡拿著柴房裡寒光閃爍的利斧,就這樣生生劈開了門,冷冷看著她們兩人,眼神可怕。

雲煥看著安然坐在溫暖爐火旁的母親,一言不發地提著利斧,一步一步走過來。

那一瞬間,她恐懼地尖叫起來——她第一次感知到:哥哥想殺她!

那一夜,幸虧雲燭及時地阻攔了逼近繼母的弟弟,然而從此以後,母親彷彿也心懷畏懼,不再敢過度的逼迫這一對姐弟,只是對他們採取了置之不理的態度,一任年幼的姐弟飢寒交迫在外面流離失所。甚至在幾年後曼爾戈部發生動亂、雲煥被擄為人質的時候,母親不但沒有設法營救,反而是舒了一口氣。

然而在她六歲那年,長姐出乎意料地當選為聖女,於是一切全都改變了。

這一對姐弟變成了全族的中心,光芒奪目,高高在上,一躍成為大陸上擁有最高權勢的人。所有族人、包括母親在內,都恭謹而討好地匍匐在他們腳下,不惜用盡種種奴顏婢骨的手段,來換取從流放地回歸帝都的特赦。

經過母親的苦苦哀求,她也被接回了帝都,來到了姐姐和哥哥身邊。

然而地位的驟然轉換,讓她一直下意識地感到恐懼,尤其怕這個寡言的二哥——她知道,哥哥不會輕易的忘記早年受過的折磨和侮辱…即便是有血緣的牽絆,即便是過了十幾年,即便是他已然脫胎換骨——他看向唯一妹妹的眼神,依然包含著刻骨的敵意和冷漠。

那是猛獸一樣嗜血的眼神。

如果不是有姐姐在…可能哥哥早就會把自己和母親給殺了罷?

一直以來她都怕這個哥哥,一到了他面前就下意識地湧出恐懼和厭憎來,恨不得立刻轉身逃開——既便如今他已成廢人,同樣也帶著說不出的凌厲氣息,令她恐懼。

「不用擦,」雲煥不耐地皺眉,「愚蠢,我的身體現在根本沒感覺了!」

她停住了手,不知所措地顫抖,一直不敢抬起頭看哥哥的眼睛,死死忍住了轉身就逃的衝動——為什麼?她本來就該是最受寵的!為什麼要輪到她來伺候他?哥哥…哥哥是個可怕的人呢…他、他想殺了她吧?

「我問你外面怎麼了!」雲煥瞬地睜開了眼睛,死死盯著她,「雲燭呢?」

「她…她…」雲焰低了頭,不停顫抖,卻不敢說出看到的可怖景象,「她在…擋著那些想闖進來的人…」

「什麼?!」雲煥驀地一震,喃喃,「怎麼可能擋得住…難道她,她是在用…」

紅光繼續大盛,映得帷幕一片血紅。

「不!」他猛然大喊了一聲,掙扎著從病榻上坐起了身,「停手!」

然而身體根本沒有力量,只是坐起到一半,便無力地往後倒去,跌靠在了軟枕上。雲煥劇烈地喘息著,眼裡露出瘋狂的光芒,伸手想去拿起枕邊的光劍,然而筋脈盡斷的手指根本無法握緊劍柄,只是微微一動,那個銀色的圓筒就卡噠一聲滾落在地上。

雲焰驚駭地倒退,避在一旁,看著哥哥掙扎著滾落在地上,拚命去夠那把劍。

紅光透過帷幕映照在他臉上,襯得他看上去彷彿是一個地獄裡浴血歸來的修羅。他抬起的手腕無力垂落,手腕上的傷痕彷彿忽然又裂開了,鮮血一滴滴落下。而綁帶之下,有金色的光彷彿活了一樣的在蔓延,漸漸從肩膀的位置向著心臟侵蝕。

雲煥劇烈地喘息,彷彿強行克制著體內漸漸失去控制的某種力量——他的眼神極其可怖,隱約之間竟然閃出金色的光芒來。

這、這是什麼?真可怕…真可怕!

——她的哥哥不是人,簡直是個怪物!

她再也無法呆下去,尖叫了一聲,踉蹌倒退到了門邊,返身就衝了出去。

「紅色的光…那是什麼?」帝都東北角的府邸中,飛廉望著天空喃喃。他已經被碧半請求半強迫地換下了一身戎裝,恢復了平日輕袍緩帶的貴公子模樣,然而眼神卻還是緊繃著的,無法放下對朋友安危的擔憂。

「好厲害的結界。」碧輕輕開口,神色複雜。

「留在智者大人身側那麼多年,總不是白留的。」飛廉吐出了一口氣,如釋重負——沒想到聖女雲燭居然還是這麼厲害的戰士…不可思議,智者大人到底有什麼樣的力量啊!

「那你現在可以放心一些了吧?」碧微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柔聲安慰。

「嗯。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先把晶晶給找回來。」飛廉點了點頭,回身,「碧,你早上有帶人再去找過麼?」

碧微微一驚,迅疾掩住了眼裡的表情,鎮定地回答:「有啊!府裡上下翻遍了,還是找不到——倒是有人說,似乎在鐵城看到過這樣一個孩子。」

「鐵城!」飛廉衝口而出,失驚,「難道她真的想出城回家去?」

「可能是。」碧歎息,款款地分解,「她年紀小,又聽不懂冰族的話,這幾天你一直沒空陪她,她出來得久了,可能覺得寂寞了吧?——你本來也不該把她從父母身邊帶走的。」

「晶晶她救了我的命,」飛廉喃喃,「所以,我覺得可以給她更好一些的生活。」

更好一些的生活?碧眼裡閃過不易覺察的冷笑——將一個毫無保護自己力量的孩子從父母和家鄉帶走,帶入到骯髒冰冷的權力之都,用珠寶裝飾她,用美食哄騙她,予取予求地嬌慣她…這,就是他這個階層的人,所能想到的「報答」麼?

這只是把那個無辜的孩子拖入了一個黑暗的漩渦而已!

「我去鐵城看看。」飛廉卻急著往外走,「你跟我去麼?」

碧遲疑了一下,最終轉過了頭:「不,我有些不舒服。」

「嗯…好好休息。」飛廉低聲囑咐,轉身輕輕抱了她一下,「我先走了。」

碧看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眼神黯淡了下去,身子晃了一下,連忙扶住了身側的案幾。不,不能再猶豫了!大事臨頭,她必須盡快行動起來!

今日,文鰩魚傳來了訊息:隔了七千年,海皇終於抵達了帝都!

飛廉帶了府上的僕人來到了鐵城,一一分派了人手拿著晶晶的畫像沿著各條街詢問。帝國等級森嚴,階層對立。鐵城街頭甚少看到有來自禁城的人,所以在飛廉拿著畫像過來詢問的時候,那些百姓竟然個個露出畏懼的表情,躲躲閃閃不肯多說。

飛廉暗自心急,然而耳畔馬蹄聲迅疾而來,行人連忙紛紛躲避。

他詫然抬頭,竟然在街頭再度看到了青絡——後者正匆忙地帶領隊伍往城外趕去,行色匆匆,和他並肩而行的是衛默少將。青絡看到飛廉也是微微一驚,勒住馬在他身側停了一下:「你來鐵城做什麼?」

「怎麼?」很詫異還能在帝都看到他,飛廉頓住了腳步,「你還沒出征?」

「現在不就在出征麼?」青絡不耐煩,「可沒你這個賦閒的輕鬆。」

「你出征怎麼還騎馬?你是征天軍團的,應該是駕駛風隼或者比翼鳥才對啊。」飛廉打量著一身戎裝、坐在馬上的青絡,吃驚,「難道…你被貶往鎮野軍團了?」

「呸呸,烏鴉嘴!」青絡氣急敗壞,虛空抽了他一鞭子,「去葉城要風隼幹嗎?」

「葉城?」飛廉吃了一驚,「葉城怎麼了?」

「發現了復國軍的蹤跡。」青絡壓低了聲音,蹙眉,「聽說有人告了密,揭發出星海雲庭和復國軍有聯繫的情報,然後整個城都動盪起來——巫羅大人還在帝都議政,就先派我和衛默過去彈壓。真是很麻煩啊…怎麼到處都是動亂!」

「星海雲庭…怎麼會?」飛廉記起了,那是葉城最出名的歌舞伎館。

「天知道。反正啊,這些鮫人沒一個安分的!」青絡直起了腰,策馬,「這次非要去把他們一個個套上鐵圈不可!」

他策馬衝出了幾步,忽地又回身,附耳:「不過,你那個朋友,破軍少將,運氣可真不錯呢——巫真的那個結界連元帥都破不了,居然讓他多活了三天。」

「三天?」飛廉脫口反問,臉色卻變了——他沒有想到雲燭的結界,居然只能維持那麼短的時間。

「嗯,三天後,巫真的力量就要衰竭了。」青絡點了點頭,忽地附耳低聲,「所以…如果你還想救他,就要趁這三天!」

不等飛廉再問什麼,青絡重新直起了身,喃喃:「你就當我沒和你說過這些。」

再也不答話,他返身策馬離去,跟上了向著水底御道進發的部隊,將一個鎧甲鮮明的背影留給了怔怔出神的飛廉。

為什麼要和他說這些廢話呢?難道…自己也希望飛廉能把「那個人」救出來麼?那個破軍,可實在和自己沒有半點的情誼呢。或者,他只是想知道:在這個帝都裡,究竟還有沒有真正的朋友和兄弟?究竟還有沒有一個人、真正可以蔑視和破壞那些鐵一樣的規則?

那是生於門閥長於門閥裡的他,心底裡一直好奇想知道的答案。

——然而,策馬而去的青絡卻並未想到:自己這一時間的念頭、竟會引發出日後如此慘烈的結果!

鐵城是一個方整簡潔的城市,按裡坊制度將城區嚴格地劃分為諸多小塊,共設一百零八個坊,居住的均為冰族平民,大都以鑄造武器為業,由帝國同一管理和發給薪餉。各坊各有名稱,均為正方形,四周築圍牆,每邊長三百步,即一里。三條經緯大街穿過鐵城,大街上都是酒肆、客棧、集市等建築,而每個坊裡面亦有井字街。

「請問,閣下有沒有見過這樣一個小女孩來過這裡?」飛廉沿路問下去,在一家鐵鋪裡截住了一個匆匆往外走的人。

「沒有。」那個人有些不耐煩,簡短回答了兩個字便準備往外走——然而瞬地看到了飛廉的臉,忽地怔了怔,「飛廉少將?」

不想在鐵城還有平民認得自己,飛廉吃了一驚:「閣下是?」

眼前的男子不過三十上下,劍眉星目,精壯軒昂,穿著一般鐵城匠作的裝束,敞著襟懷,露出古銅色的肌膚來,手裡提著一個沉重的皮革大囊,裝了諸般工具,彷彿正急著出門。

帝國律令嚴苛,等級森嚴,大都鐵城的平民終其一生也不能進入皇城和禁城一步——這個人,如何會認得居於禁城的自己呢?

「在下在迦樓羅機艙裡見過少將,少將不記得了吧?」鐵匠低聲。

「哦!是你?」飛廉一驚,想起了迦樓羅裡看到過的巫謝副手,遲疑地開口,「你…你就是巫謝說過的那個鐵城第一的工匠吧?…那個叫做…的…」

——然而當初匆匆一面,他全副心神都集中在請求巫謝出面搭救雲煥上,竟是記不得這個冰族工匠的名字,不由略微尷尬。

「在下冶胄,」鐵匠恭謹地俯身,「拜見飛廉少將。」

飛廉連忙扶起他:「不必多禮。」

然而冶胄卻沒有起來,只是抬起眼,直直地看著他,神色複雜,似乎欲言又止:「飛廉少將此次來鐵城,是為了…」

「為了找這個孩子,喏,」飛廉再度把畫像拿出來,「她昨日一早就走丟了。」

冶胄沒有去看畫像,彷彿一瞬間極其失望,吐出一口氣來:「原來是為了一個小孩子。我還以為是為了雲煥…那,看來還是算了吧。」

他站起,提著工具往外走,喃喃:「看來,那小子真的是沒救了麼?」

然而他的腳步剛踏出,肩膀驟然一緊,已經被人牢牢地扳住。

「你說什麼?」飛廉變了臉色,死死地看著這個鐵城平民,壓低了聲音,「你…認識破軍少將?你究竟是誰?」

冶胄坦然回頭看著這個貴公子,眼裡露出一種笑意:「我是雲家的朋友。」

飛廉忽然間覺得自己心口彷彿被人迎面擊中一拳,身子猛然一個搖晃——朋友!在這個帝都裡,居然還有人敢在這種時候、自稱是那置於火山口上一族的朋友!

就算巫真一族曾經獲得過多少奉承和諂媚,曾經讓多少歸附的人獲得過好處,如今兵敗如山倒,所有人幾乎是恨不得不曾認識過他們。皇城裡,禁城裡,早已沒有一個朋友——不想,最後唯一的「朋友」,卻是鐵城裡一個出身寒微的鐵匠!

飛廉忽地深吸了一口氣,一字一字低聲:「我也是雲煥的朋友。」

冶胄看著他,極緩極緩的點頭,彷彿確認著什麼:「我知道。在那一日,你來到艙室,懇求巫謝大人出手幫忙救他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他真正的朋友——我真高興他居然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頹然鬆開手:「可我救不了他。」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