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我知道,這幾日我一直在打聽禁城裡的消息…」冶胄低聲歎息,「十大門閥已然聯手要置雲家於死地!」

飛廉苦笑——是啊,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家族吧。平生第一次,他痛恨自己為何如此沒出息,從小沒有在名利一途上多求上進——如果努力一些,今日也能掌握足夠的力量去維護想要維護的東西吧?

「你…」冶胄一直看著他的表情,彷彿揣測著他的想法,「想救他們麼?」

「當然。」飛廉毫不猶豫的回答。

冶胄低聲:「可那樣,你就會和整個家族、甚至整個階層決裂!」

飛廉沉默下去。鐵鋪裡的爐火明滅映著他的臉,輕袍緩帶的貴公子默默抬首,仰視著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金色之眼還在閃爍,彷彿看見了他這一刻的掙扎和取捨。是誰…又在塔頂,俯視著大陸上的芸芸眾生?

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易老悲難訴。

「呵,」他終於低聲笑了起來,「反正,我早就是一個不肖的子孫了!」

那一瞬間,有力的臂膀狠狠拍在了他肩上,冶胄的眼睛閃亮如星辰。

「好!」鐵城的鐵匠用力握緊了貴公子的肩膀,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低聲吐出慎重的囑咐,「如果你真的想救他…今晚子時,來鐵城斷金坊找我!」

飛廉吃驚的看著他,不明白這個卑微的鐵匠為何在忽然間爆發出了如此的力量。然而,那一雙眼睛裡燃燒著熊熊的火,決斷、堅定而義無返顧——那是赴湯蹈火的眼神,讓他一瞬間就相信了這個平民。

「記住,一個人來。」

十、拯救

「很奇怪的力量。」站在客棧的窗前,遙望皇城方向,白薇皇后靜靜開口。

皇城的東北角上籠罩著的紅色結界,讓所有試圖降落的風隼都紛紛走避,那種奇異的紅光帶著某種不祥的血腥氣息,然而卻又如此潔白無暇。

白薇皇后在血色的光裡看到了某種悲哀卻堅定的力量,依稀熟悉——奇怪…這種熟悉的感覺是什麼?冥冥中彷彿有什麼在召喚著,穿越了幾千年的時間,讓自己的靈體起了呼應。

「冰族在這個時候起了內亂麼?」坐在黑暗角落裡的同伴淡淡開口,唇角浮出一閃即逝的冷笑,「那倒是方便了…」

「蘇摩,別大意——」白薇皇后卻開口,「我們應該已經被發覺了。」

黑暗裡的人微微一震,抬起頭,瞬地看向窗外聳立雲端的白塔——白雲離合之處,那一道金黃色的光藏在雲後,彷彿一隻窺探的眼睛俯視著大地。

難道…塔上面的那個人,已經發覺了他們的蹤跡?

「可為什麼他沒有讓十巫來阻止呢?」白薇皇后喃喃,同樣不解,「難道他是想以個人的力量來解決一切,一對一的來進行最後一戰麼?不,他應該不是逞匹夫之勇的人…或者,他另有打算?」

她長長歎息:「七千年前我不懂得他;七千年後,我更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麼?」

然而她的同伴只是看著虛空裡肉眼看不到的連綿結界,冷冷:「我只是想知道,再按這樣的速度往前走,一道一道破除屏障,要多久才能抵達白塔?我已經等不及了。」

等不及了…一進入葉城,種種早年的記憶便被喚醒了。一路朝著帝都走去,一路便有更多的黑暗記憶甦醒過來——內心的浪潮越來越洶湧,那片黑暗的大海在呼嘯,幾乎要把他兜頭湮沒。

他只能極力在其中掙扎,不讓那些黑暗的回憶將自己吞噬。

這裡的一切都讓他窒息。每一處都鐫刻著昔日骯髒的、苦痛的回憶。這些街道,這些建築,這些人的臉…那是百年以來,在他噩夢裡反覆出現過無數次的景象。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就是殺了他,他也不願意再踏入這個地方一步!

這個骯髒的、該遭天譴的沉淪之都!

身體裡一直有個聲音在呼喊,要掙脫他的束縛,跳出來揮動鋒利的引線、把這個骯髒帝都的一切攪得粉碎。那個殺戮慾望是如此強烈,幾乎要壓倒他的理智。毀掉…毀掉它!毀掉那些骯髒的東西,毀掉那禽獸不如的一族!

這、這是什麼?是誰的聲音?難道是…阿諾那個傢伙,還活著麼?!

他緊緊的握著手心的如意珠,青色的靈珠在他掌心裡閃爍,微涼的濕意彷彿沁入了他的骨髓,安撫著他狂暴的情緒。白薇皇后驚訝的看著他,眼裡流露出擔憂的光。

然而,此刻周圍街坊裡忽然發出了錯落的驚呼——

「看,快看!湖上起浪了!」

「沒有風怎麼忽然起了浪?這、這…不是做夢吧?」

「好大的浪!天啊…」

她撲到了窗口看出去,臉色也是一變:方才日中的天色驟然暗了下來,鏡湖上無風起浪,洶湧起伏——那些浪是暗黑色的,平地而起,高達三丈,呼嘯著向伽藍帝都捲來,彷彿一排排巨大的水底怪獸爭先恐後的奔跑過來!

開鏡之夜已過,難道是湖底的蜃怪又再度作亂了?

不!不可能。這些水,彷彿被某種力量召喚著向著帝都奔騰而來!能控制天地間「水」之力量的,唯有…她霍然回頭,看著按著眉心露出苦痛表情的新海皇。

怎麼回事?蘇摩身上的靈力忽然起了極大的波動,身體裡透出一種看不見的黑色的光來!那些光在不停的起伏掙扎,似乎要掙脫軀體的束縛,從他的眉心裡透射出來!

這個鮫人之王的身體裡…到底、到底還藏著什麼樣的東西?

「蘇摩!」她低低驚呼了一聲。

蘇摩緊緊抱著額頭,十指之間凝結出了淡淡的光。那些光之線,居然一寸寸的消失在他的顱腦中!引線透入顱腦,急速的絞動,彷彿想把整個頭顱攪碎——那種痛苦讓蘇摩一時間無法再說出話來,然而他卻一聲不響,並沒有停止這種駭人聽聞的自殘。

這樣的狠毒,彷彿是要絞殺某個蟄伏在顱腦中的東西!

白薇皇后變了臉色——到底是什麼東西一直蟄伏在他的心裡?

看著對方那種痛苦掙扎的樣子,她忽然感覺到心裡有微妙的起伏,彷彿有一個聲音甦醒過來了,急切的催促著她,想要上前查看那個人的情況。

白薇皇后反而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裡露出隱秘的笑——白瓔,我的血裔…終於,你還是按捺不住了麼?如果你真的如此焦急,為何卻要借助我的手呢?你該醒來了。

一念未畢,身子忽然一震。白薇皇后張了張口,胸臆中有什麼東西硬生生的衝出來了——身心轉換在一瞬間完成。

「蘇摩!蘇摩!」在意識消退的剎那,她聽到自己開口發出了驚呼——不,那已經是白瓔的聲音。在那一剎,那個優柔的血裔終於如此強烈地凸現了自身的意志,奪回了這個身體的控制權。

「蘇摩…」白衣白髮的女子掠到了黑暗角落,將手放在那個苦痛掙扎的人的額頭上,急急低呼著他的名字。后土神戒發出了純白色的光,籠罩在海皇身上,水流一樣進入了腦部,以「護」之力量催合著受到損傷的一切。

「不…」他卻是極力的抗拒,想從這種光裡掙脫。后土的光如影隨形的籠罩下來,柔美純白,一分一分將他眉心溢出的黑暗之色壓制。

外面湖上的黑色波浪在消退,鏡湖之水彷彿被某種無形力量重新壓制,漸漸平靜。

房內寂靜如死,只有急促的喘息。

在半個時辰的痛苦絞殺之後,蘇摩終於放開自己的手,一聲不響的沉入了黑暗的最深處,閉上眼睛。每一次自殘之後,他都需要以極快的速度來彌合傷口。

「蘇摩,蘇摩。」沉默中,他聽到有人在急促叫著他的名字,有一雙手伸過來,托住了他向下沉的身子,緊緊抱住了他,彷彿想分擔他體內分裂的痛苦。

誰…放…放開手…不要碰我…神思有些恍惚,蘇摩睜開眼看著面前的人,眼神卻忽然變了——有淚水墜落在他的臉上,溫熱而濕潤。

他定定看著面前俯下的臉:不、不是白薇皇后!

「請…請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蘇摩。」那張臉在咫尺外的上方、悲哀的凝視著他,輕輕開口,語氣宛如夢幻——是做夢麼?一百年了,他曾經在無數個夢境裡看到過一模一樣的臉;每一次,那個幻象都消失在他將要觸摸到她的一瞬…這一次,還是在做夢麼?可是,卻為何比以往任何一次夢境都要清晰——

清晰到,能感覺出淚水的溫度。

「白瓔。」他終於清楚的吐出了這個名字,抬起了手,一寸寸觸及她的臉。

她的臉蒼白如雪,彷彿是冰做的肌膚玉做的骨。唯有淚水是溫熱的,順著他指尖一滴滴滑落,證明了眼前這個人存在的真實——是真的…是真的!這不再是遙遠的回憶,也不再是無法觸摸到的影子。這一次…終於是真的了!

他忽然如釋重負的微笑起來;一切都是值得的。付出了那樣巨大的代價,不惜捨棄了族人、扭轉了星辰,悖逆了天地——他的手、終於能穿越時空和宿命,觸到了她的臉。

她在他的掌心無聲哭泣,眉目靜好,一如百年之前。

蘇摩定定地看著她,心裡有前所未有的平靜——種種與生俱來的黑暗和憎恨都悄然隱去了,他彷彿回到了無限久遠的從前,前世的記憶和此刻重疊。白瓔…白瓔。這兩個字在百年後依然保持著那種魔力,當他在白塔頂上的黑暗裡苦苦掙扎取捨,當他在慕士塔格的冰雪裡完成了身心的蛻變,當他無數次在流浪的路途上瀕臨死亡…

無數個黑暗的長夜裡,這兩個字,曾無數次浮現在心底。

無數的聲音在心底裡呼嘯,排山倒海而來,彷彿要突破胸臆裡鋼鐵的牢籠,逼著他對眼前的人衝口說出埋藏已久的那兩句話——那兩句話…都只有三個字。

然而,那寥寥幾個字卻彷彿最嚴酷的封印,需要無限的力量去開啟。

長久的沉默中,外面的天色卻緩緩黯了。

黑暗的角落逐漸擴大,最終將整個室內都籠罩在一片昏暗中——彷彿宿命和回憶的影子在這一刻追了上來,將好不容易得到安靜相處機會的兩人重新籠罩。

在那樣的重壓下,誰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相對,彷彿深味著種種悲涼和悵然。

「蘇摩…」最終,白瓔先平靜了下來,「你為何也會來帝都?」

蘇摩眉頭微微蹙了一下,簡短地回答:「和你的目的一樣。」

「…」白瓔手指微微一震——和她的目的一樣?難道他也知道了魔的力量所在,所以特意前來一同封印那個破壞神麼?不可能…他又怎會知道?這本是空桑人的秘密,只有雙戒的持有人才能確定的事。

「你怎麼知道?難道是…」她有些詫異。

「是真嵐告訴我的。」蘇摩沒有隱諱什麼,直截了當地說了出來。

白瓔怔住,忽然陷入了長久地沉默——是真嵐?在訣別的那一刻,她一直以為她的未婚夫並無知覺,或者說,即便是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他也沒有什麼立場來表示反對。因為他是空桑人的王,又如何能阻攔這一場事關國運的魔神決戰?

真嵐…你知道自己無法前來,竟不惜借助了蘇摩的力量麼?

身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最後一任白族的王,后土神戒的持有者——我早已抱定了為空桑而死的信念,無悔亦無憾。但,你卻並不願意我就此以身相殉,而希望我以別的方式繼續活下去?——可是,儘管如此…你又怎能做到如此的地步!

此刻在無色城裡無法走出一步、只能仰望伽藍帝都裡種種巨變的你啊…在做出那個決定的時候,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不甘心?

她一直沉默著,感覺內心種種思緒紛亂如麻,指尖微微發抖。

在暮色裡,蘇摩從她眼睛裡看出了什麼,忽地開口:「你在想什麼?」

她終於開了口,遲疑著:「蘇摩…」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然而,黑暗裡的人卻更快地截斷了她的話,語氣在一瞬間重新變得漠然,看著窗外的暮色,聲音洞徹而冰冷,「既然你重新醒了過來,那便表示,你已然做出了某種決定。」

「是。」白瓔微微歎息,低頭看著手上的后土神戒。

「我知道你的決定。」他的眼神毫無變化,似只在漠然地說著一個事實,「你將作為空桑的皇太子妃活著或死去,不會再有別的——是麼?」

白瓔默然,並沒有否認。

神戒的輝光映照著她的臉,柔和而又寧靜——如今的空桑皇太子妃,已然不再是百年前那個羞澀蒼白的貴族少女。她心裡有著自己的選擇和決定,即便是多麼的艱難和痛苦,也不會再如百年前那樣以一死來逃避。

白瓔沉吟著,緩緩開口,似斟酌著用詞:「你知道,我有必須要去做的事情——我…不能再像很多年前那樣任性了。」

「嗯。」他淡淡地應了一聲,面無表情。

「我已經不再是白瓔,而只是空桑人的太子妃。」她極力克制自己的情緒,低聲,「非常感謝你給了我新的生命,讓我有了一個贖罪的機會,可以再度為空桑而獻上生命,而不是如同百年前那樣無謂的死去。」

「無謂?」蘇摩忽地冷笑,只是闔起了眼睛,許久,才開口一字一字回答:

「不必謝我——這條命,是我欠你的。

「而現在,兩清了。」

白瓔猛地一震,定定地看著他,眼裡漸漸湧上了淚光——百年之後,他第一次承認曾經虧錢她。她明白,這樣的說法、已然是這個生性孤僻高傲的人最委婉的道歉方式。

黑暗裡浮現出絕美的輪廓,高傲而冷清。就算是過去了上百年,滄桑變幻、風霜滿面,她卻依然可以從這個人的側臉中看到昔日那個少年的模樣,提醒她曾那樣的愛過。那一瞬,她幾乎無法克制住內心乍然湧現的悲哀,就要屈服在這樣突如其來的軟弱之下——她向著他伸出手去,指尖顫抖,無數悲喜在心中呼嘯。

然而就在此刻,蘇摩卻驀地睜開了眼睛,漠然地開口:「如今一切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都過去了。他空蕩的語音在黑暗的房間內迴盪,彷彿命運無聲的宣判,令她如墜冰窟。是的,她已經不再是昔年懵懂純真的小郡主,束縛著她的也不再是種種王室的繁文縟節,而是更加強大的信念和使命——如同他現在也有全新的身份和責任。

他們兩個人,再也不是昔年白塔頂上那一對綺年玉貌的孩子。

太晚了…太晚了啊。當一開始、他背負著那個骯髒秘密來到她面前時便已經太晚;當結束時、她從白塔頂上一躍而下時便已經太晚——在宿命的交叉口上,他們在百年前便已經生生的錯過。

既便如今能再度的相逢,即使他背天逆命地試圖改變星辰軌道,一切也已經無法挽回。

人的一生裡,絕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

暮色初起的時候,碧悄無聲息地掠入窗口,驚訝於室內居然如此安靜——難道文鰩魚傳錯了話,海皇不是在這裡麼?

她正感詫異,忽然間覺得喉間劇痛,有無形的引線割破了她的肌膚。在血流下來之前,她緊急頓住腳步,不敢再動一步——對方的力量極其強大,根本不是她可以抗拒。

黑暗裡,她隱約看到一個優雅絕倫的側影。當先引路的文鰩魚停在他肩頭,搖頭擺尾地喃喃說著什麼,黑暗裡的人在側頭凝神傾聽,青碧色的珠光籠罩著他——碧驀地一驚,忍不住激動得全身發抖:這、這是如意珠!

那麼,眼前這個人,確實就是傳說中新任的海皇了?!

「你是…」終於,那個人開口了,鬆開了引線,「碧?」

碧低下了頭,單膝向著黑暗裡跪下,聲音裡帶著極力壓抑的激動:「是!復國軍暗部隊長碧,特來參見海皇。」

「暗部…」那個人微微沉吟,開口,「為什麼今天才來?」

「屬下本來昨日得了文鰩魚傳訊,當晚就想趕來——只是…」碧頓了一下,終於開口,「只是部中有同僚背叛,事發突然,所以耽誤了一夜。還請海皇見諒。」

「背叛…」海皇喃喃念著這兩個字,語氣卻有些奇特,「復國軍裡,也有叛徒麼?」

蘇摩笑了笑,但卻並未流露出什麼,只是頓了頓,繼續話題:「碧,我聽如意夫人說,你是復國軍裡級別最高的間諜,立下過很多大功——包括前幾日靖海軍團圍攻大營,也多虧事先得了你的情報,才不至於全軍覆沒。」

「是。」碧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承認。

「那麼,這一次,需要你幫我做一件事。」蘇摩的聲音終於從黑暗裡移動過來了,走到她面前來,那一瞬,碧看到了他的臉,忍不住的發出了低低的驚呼——那樣的容貌如閃電一樣照亮了昏暗的室內,宛如天神降臨。

這,就是傳說中的海皇血脈?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