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她還沒來得及從驚訝中回過神,蘇摩已經走到了她面前,伸出手,將一串東西垂落在她眼前——那是一串十枚戒指,款式奇特,每一個上面都繫著一條引線,相互交擊著發出輕響,在昏暗的室內折射出美麗而鬼魅的光華來。

他伸出手,吩咐:「幫我把這些東西,鑲嵌入指定的地點。」

「是。」碧並沒有好奇,只是接受了這個命令。

「從鐵城的南正門明德門開始,穿過皇城直抵禁城的承天門,沿著朱雀大道,每一個十字路口的中心位置埋下一個,」蘇摩低下眼睛,靜靜的吩咐,「今晚子夜之前完成。」

「是。」碧微微彎了一下腰,領命。

「去吧。」海皇鬆開了手,戒指掉落在碧的手心——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引線垂落在戒指後面,拖出絲絲縷縷的光。

碧沒有多話,只是用雙手捧起銀戒,往後退了一步:「那麼,屬下告退。」

她走到了門邊,忽然聽到海皇在後面問了一句:「碧,我看到帝都的東北角上有血紅色的結界——那裡發生了什麼事?」

碧站住了身,恭謹的回答:「稟海皇,東北角是聖女雲燭居住的含光殿——大約是因為元老院想要誅滅巫真一族,從而遭到了雲家抵抗。」

「雲家…」蘇摩在黑暗中沉吟——是桃源郡裡曾經交手過的雲煥麼?帝國軍隊裡唯一一個可以和他一戰的少將…海皇不由微微冷笑起來:滄流帝國真的是國運將盡了吧?動亂將起的時候,居然還要將難得一見的精英誅滅!

「為何族滅雲家?」然而,卻是另一個聲音終於按捺不住,驀然開口。

碧大吃一驚:進來的時候她已經小心翼翼地查看過周圍,但居然沒有發現這個黑暗的房間裡居然還有第三個人!這個人…居然消弭了存在感,讓她毫無知覺?是誰?

她不知道該不該回答這個問題,抬起眼請求海皇的指示。蘇摩望向黑暗裡,似乎也在詫異為何對方會忽然開口,但終於是點了點頭,示意碧如實回答。

「因為前幾日星像有異,元老院擔心破軍會帶來極大災難,故此先開了殺戒——」碧低聲回稟,看到黑暗裡居然還有一個白衣的女子,正在傾聽著她的回答,「當然,這也只是一個借口。十巫相互傾軋已有多年,其中有人想找機會滅了新興的巫真一族。」

「是麼?」那個聲音微微一顫,喃喃自語,「雲煥…被傾軋了麼?」

「是的。」碧低聲回答,「雲煥少將回來後受到了軍法處分,下獄拷問後已成廢人,但元老院還想斬草除根——所以,目下巫真雲燭正在極力阻攔軍隊衝入府邸。」

蘇摩點了點頭,看著窗外的紅光:「巫真具有如此大的靈力,也是罕見。」

「那,應該是出自於智者的傳授。」碧低頭回答。

「智者…」蘇摩眼神微微一變,抬頭看著暮色中高聳入雲的白塔——那是這個帝國的主宰麼,也就是他們此行的最終目標…巫真如今展露的術法已然高深,那麼,白塔頂上的那個人,又該具有怎樣的力量?

「去吧。」終於,他沒有再問什麼,揮了揮手,「子夜時分,等你的消息。」

「是!」碧退了出去。

在她退出後,房間內又陷入了沉默。蘇摩看著夕照中的白塔,彷彿回憶著什麼。而他身後的黑暗裡緩緩浮出了一個白色的影子,那個純白色的女子鎖著眉,彷彿有某種憂慮,定定望著含光殿方向。

「雲煥,是我同門師弟。」終於,白瓔開口了。

「但他是滄流帝國的軍人。」蘇摩冷冷回答。

白瓔不再說話,只是低下頭看著手裡的光劍——銀白色的劍柄上刻著劍聖一門的表記,小小的星辰正在閃著光,標示著她當代劍聖的身份。劍聖門下千百年來同氣聯枝,守望相助。而如今,她卻要眼睜睜地看著同門陷入絕境?

「碧說他已成廢人,」白瓔低聲,語音有些微的顫抖,「他是慕湮師傅的愛徒,如果師傅在天之靈知道了,不知道會…」

蘇摩轉過眼看著她,冷誚:「你不會想去救他吧?」

白瓔低頭,默不作聲。她和那個同門師弟只是陌路,百年來也只得在師傅靈前的一面之緣,此外的所有時間裡,他們便是為了各自國家而戰的對手了——然而一想起在古墓中,那個冷酷軍人埋首水中無聲慟哭的模樣,想起他是用怎樣的眼神仰望著死去的師傅,她只覺心底有波濤翻湧。

那樣深藏隱忍的感情,幾乎可以洞穿大地般堅厚的岩石,卻又是如此無望——因為不知道如何表達,所以從不開口;也從未真正的明白、到底自己在奢望著怎樣一個結局。

於是,就在寂靜的暗湧中,隱忍了一生。

——從某種意義上說,她是如此深切地理解了自己這個同門師弟。難道此刻,她卻要在咫尺的距離內,眼睜睜地看著那羽白鷹折翅而墜?

「不。」然而沉默許久,她終於還是掙扎著做出了最後的回答,聲音冷定——

「我必須,先去做完要做的事情。」

暮色初起的時分,飛廉回到了府邸上,看到碧已經準備好了晚餐。

「餓了麼?」她沒有問他白日去了哪裡,只是溫柔地遞過了筷子,「吃吧。」

「好豐盛啊,今天怎麼有時間大展手段了?」他坐在桌前,有些吃驚地看著眼前十八道菜餚,失笑,「今天難道是什麼節日不成?」

碧微微笑了笑:「不是。只是想著你這幾日太過勞頓,想給你補補身子。」

她的笑容裡隱約帶著某種淒涼,然而坐在身側的人沒有發覺。飛廉滿心喜悅地舉筷,一邊吃一邊誇獎。吃了幾筷,忽地感覺席間冷清許多,想起少了哪一個人,他不由隱約有些不安:「碧,我今天出去找了一天,還是沒有晶晶的消息…我怕是…」

「不會有事。」碧微笑著,夾了一筷子翡翠魚到他碗裡,柔聲安慰,「那麼一個小孩子,與世無爭的,又不比雲家姐弟——誰會把她怎樣呢?」

她巧妙地把話題帶開,飛廉果然就憂心忡忡地抬頭看了看含光殿方向,擔憂起另一件事起來:「是啊…含光殿那邊,看來也支撐不了多久了。唉,如果再不找出一個方法來救他,雲家就真的死定了啊…」

碧無語,只是沉默地替他倒了一杯酒——對於雲家,她向來甚少有好感,此刻也不想勉強自己說什麼。飛廉沒有喝,只是看著滿桌佳餚,出了一會神。

「碧,我出去有點事,」他霍然長身而起,「你自己吃吧。」

「嗯?」碧有些吃驚——難道,又是要去找人商量如何營救雲煥麼?她想勸阻,卻不知從何開口。飛廉走到門邊,頓住了腳步:「對了…今晚我可能不回來了,你先休息吧。」

碧看著他,彷彿想看出這個和自己朝夕相處的貴公子到底做了一個什麼決定,然而飛廉並未再解釋一句話,抓起披風和佩劍,衝進了夜色,隨即消失。

她鬆了一口氣,裝頹然坐下,看著琳琅滿目的菜餚出神。

居然…連最後的一餐,都無法在一起好好的吃完麼?

她的手茫然地垂下,袖子裡,十隻銀戒發出細小的聲音,冰冷而微弱。是了…今夜,她也要去做一件大事——幸虧飛廉有事走開了,否則,還要如往日那樣在他酒裡下藥,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不至於半夜醒來拆穿她的身份。

今夜,必須要開始行動了…

飛廉,我們之間的緣分,終於是到頭了。

在城門關閉前,飛廉終於趕到了鐵城。太陽已經完全落下去了,整個帝都籠罩在深秋的寒氣裡,大街上寂無人聲。他怕引起值夜之人的注意,便繞到了僻靜的小巷裡,站在斷金坊後門的陰影裡等待。

叮咚的打鐵聲還在不斷傳來。想來匠作們還在勞作,冶胄一時間還脫不得身。

如今雲荒全境戰雲籠罩,各處不停有騷亂和起義,帝國需要出動大量的軍隊,所以,連鐵城的匠作們也不得休息,每日埋頭加班加點的打造武器吧?

一直等了一個時辰,直到新月升上了天際,他才聽到門悄無聲息打開的聲音。

「飛廉少將?」門後有人壓低了聲音,驚喜異常,「是你來了麼?」

冶胄疲憊地開門出來,一眼看到了月下等候已久的人,不由驚喜萬分:「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呢!——雲煥那傢伙,居然真的還有你這樣的朋友?」

飛廉苦笑:「說吧,到底還有什麼法子可以救他?」

帝都的夜降臨了,匠作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鐵城寂無人聲,只有迦樓羅靜靜停棲在一望無際的石坪上,金色的雙翅上披著月光,寒冷而孤寂。

艙室裡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一絲一毫的人聲,只有什麼東西簌簌落下的聲音。

「雲、雲少將…」空無一人的艙室內,有模糊的低語響起,宛如一個孤魂在夜裡遊蕩,發出不甘的低吟,淒楚而絕望,「誰…誰來…救救他——幫我、幫我…救救他…只要能救他…無論怎樣都…」

無數的珍珠在黑暗裡滾落地面,一粒一粒如同星辰般閃爍。

隨著艙室內金座上那個人的低語,整個迦樓羅發出了一陣陣的顫抖,彷彿一顆心臟反覆地抽緊。在那樣強烈的念力之下,巨大的翅膀發出了震動,彷彿是軀殼想回應靈魂裡的這種請求,掙扎著想衝上九霄。

然而,無論如何掙扎,迦樓羅還是停在那裡一動不能動——沒有如意珠作為力量的來源,光靠著傀儡一個人微弱的念力,根本無法讓這個可怕的機械真正飛起來!

「誰來…誰來幫幫我…」無助而絕望的聲音在黑暗裡蔓延,漸漸嘶啞——幫幫我…否則…他會死…少將和他的姐姐,會死在那個銅牆鐵壁後的禁城裡!

顱腦裡密密麻麻插入了金針,瀟發出激烈的喘息,感覺自己的所有思維都被釘死。然而,她還是極力地掙扎,不想捨棄那些腦海裡固有的記憶,成為徹頭徹尾的殺人工具。不能忘…不能忘!即便是那樣痛苦,也不能就此忘記…因為在其中,也依稀夾雜著微弱的暖意。

多少年前的回憶,忽然在那一剎席捲而來。

「瀟,在面對敵人的時候,我是無法再回頭看的——所以,我要你在我背後。」

將沒有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她帶入征天軍團時,他那樣對自己說,眼角卻是睥睨著那一群竊竊私語的同僚——那群蠢材一定又在議論紛紛吧?因為他竟然選擇沒有受傀儡蟲控制的鮫人當搭檔,何況這個鮫人、又身負著屢次背叛惡名。

——征天軍團建立後的七十多年來,還從未有過這樣的先例。

「是。」她靜默地跪了下去。

「我允許你保留自己的意志,所以,作為『活的兵器』,你可以自由地選擇自己的戰鬥方式。」他低聲對她說——那是一個契約的建立。

那一天,他對她提出了三個要求——

「瀟,我希望你能證明你的能力。你必須要遠遠勝過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只有這樣,站在這裡的蠢材們才會住嘴,知道麼?」

「是。」她斬釘截鐵地回答。

「很好。」身穿銀黑兩色軍服的少將露出了讚許的神色,微微點頭。

「不過,我並不需要你證明你的忠誠。」他忽地轉了語氣,薄唇邊露出冷冷的笑,提出第二個要求,「既然我允許你保留了自己的意志,自然同樣允許你保留了『背叛』的權力——瀟,如果不能忍受的話,儘管背叛我。」

「不。」她緊閉嘴唇,吐出了一個字。

他頓了一頓,審視似地看著她的表情,似乎在思索她是否言不由衷。

「如果,某一日我遇到了更強的對手,戰死了的話——你就自己逃吧!」沉默片刻,他又開口,這一次唇邊沒有譏誚的笑,嚴肅而冷漠,「別學那些沒腦子的傀儡,非要和那些機器共存亡——那樣不值得。」

「不!」她霍然抬起了頭,深綠的眼睛裡閃過了光芒,陡然提高了聲音——這個字清晰地傳入了大堂上的每一個軍官之耳,引得無數目光好奇地投射過來。

「這是命令!」他蹙眉,低喝。

「您說過我可以保留自己的意志,」她抬頭看著他,決然反駁著「主人」的命令,「那麼,瀟自然可以選擇聽或者不聽,不是麼?」

「…」他一瞬間沉默了下去。

周圍傳來竊竊的笑聲,交頭接耳的議論——

「看哪,第一天就敢對主人說『不』呢!」

「雲煥那小子那麼囂張,將來一定會死在這個鮫人手上…走著瞧吧!」

「聽說這個鮫人之前只不過是鎮野軍團的營妓,還談什麼駕馭風隼?雲煥看上她,不至於是為了獨食吧?哈哈!」

然而在那一片恥笑中,他卻只是深深地看著她,彷彿想明白這個鮫人內心到底是想著什麼。忽然之間,他薄唇揚起,露出一個鋒銳的笑,提高了語聲:「好!既然如此,我一定不會讓自己死在沙場上——瀟,我為能擁有你這樣的部下而驕傲。」

他俯下身,將象徵著軍團傀儡標誌的銀色臂環套上她的手臂,卡噠一聲合攏——鋼鐵打造的精緻臂環上鐫刻著密密麻麻的記號:她的姓名、年齡和所屬部隊名稱,以及主人的名字。

一旦戴上,除非戰死永難除下。

「遵命,」在命運的枷鎖合攏的剎那,她第一次順從地低下頭,臣服於那個英挺冷酷的帝國少將,緩緩吐出了那兩個字:「主人。」

是的,她和那些沒有思想的傀儡不同,她始終保持著獨立的意志。作為軍團中唯一不曾服用傀儡蟲的鮫人,她卻比任何一個傀儡都更加忠誠——是她自己在當日選擇了成為他的傀儡,所以無論遇到什麼樣的情況,即便是赴湯蹈火,也是百死而不悔。

——人心向背的力量,又豈是區區蟲豸可以相比?

那之後,他們一起渡過了三年。

三年裡他們共同駕馭著風隼,從雲荒大陸的一頭飛到另一頭,每日裡不是飛出去巡行,便是飛赴某地平息小規模的騷亂,生活平靜而又緊湊。

她表現得很好,在每一年的軍中比武裡都能拿到第一,從未令他失望。整個軍團中唯一能和她一較高下的,只有飛廉少將鮫人傀儡的湘——然而對方是接受過傀儡蟲控制的鮫人,論靈活應變,則遠遠無法和她相提並論了。

她為他贏得了很多榮耀,輔助他在沙場上百戰百勝,成為巫彭元帥稱許的「破軍」。然而平日裡,他們之前卻很少有交流。

他的話不算多,如果她不主動開口的話,他也一定是靜靜的坐著出神,肩背挺拔軍容嚴整,薄唇緊緊抿成一直線——那種無意間流露的孤獨感往往令她突然感到心臟縮緊,因為她清楚地感覺到他的不快樂,壓抑著太多孤獨和不甘。

她不知道那種異常的孤獨和不甘是不是與生俱來的——因為她記得:在他只有七八歲的時候,眼裡就已經有了這樣的表情。

他不會記得她,因為那時候他還太小,而夜又太黑。然而,她卻不能忘記十幾年前那一對汲水而來的姐弟。

那樣寒冷的黑夜裡,吐著血的她被從營帳裡拖出,床上一片狼藉。那個副將不停地擦著嘴,喃喃地罵娘,指揮下屬將奄奄一息的鮫人扔到了營外,醉醺醺地揚長而去,摸向另一個營妓的帳篷。

她匍匐在冰冷的砂石地上,感覺身體裡的血液已然被一口口的吐盡。

真好啊…終於是,可以死了麼?

她活了兩百多年,已然太長——長到,她已經無法再背負這樣深重的憎恨和敵視了。她早已被所有的人所拋棄。她無聲地笑了起來,抬頭看著漆黑的夜空: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朔方城十一月的夜冰冷徹骨,砂風呼嘯,乾燥而暴烈。

夜很靜,凍僵的手足上,幾乎可以聽到肌膚一寸一寸開裂的聲音。

她不甘地抬頭看著夜空:在海國的傳說裡,每一個鮫人在死後都會升到天空裡,變成一顆閃耀的星辰——可為什麼在她臨死之前,還無法看到那些星星呢?那樣…至少可以讓她在族人平靜善意的注視裡死去,無論她的靈魂能否升到星星上。

那一夜,如果不是那一對姐弟,她一定會在西荒乾燥冷酷的風砂裡死去。

然而醒來的時候,卻是在一個大木桶裡,有溫熱的水浸泡著她乾裂的肌膚,還有一隻手拿著布巾,不停地溫柔擦拭著她嘴角沁出的血。

「啊,你終於醒了?」在她睜開眼的剎那,一個少女的聲音驚喜地說。

篝火一明一滅,映照著少女秀麗的側臉,寧靜而溫暖。

她遲疑的看著那個孩子,還以為幻覺——那個才十三四歲的少女有著雪白的肌膚和純金色的長髮,顯然是滄流冰族的子民。然而奇怪的是,她眼睛卻不是冰族該有的湛藍色,而是透出隱約的黑色來,美麗不可方物。

應該是混血的賤民吧?所以,被趕到這個苦寒之地居住。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