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帥說什麼?魔之左手?那,不是空桑人供奉的孿生雙神之一麼?
「拜託、拜託你了…否則、否則…整個雲荒…」垂死的人說出最後的話,被血糊住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著他,如此絕望而痛苦,彷彿背負了極大的遺憾和追悔。沒有說完便頹然跌落,沒有了生命的氣息。
飛廉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抱著面目全非的屍體,感覺到懷裡的人一分分變冷。
他幾乎不敢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束——不到一天之前,巫彭元帥還站在萬軍之中,揮斥方遒;然而短短片刻後,居然就成了這樣殘缺不全的僵冷屍體!
「雲煥!」他霍然抬頭,看著那個嗜血的人,「你瘋了?你瘋了麼?!」
那雙金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了過來,彷彿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他身上,雲煥冷然一笑:「哦,是你麼?高貴的巫朗一族的公子——你,也是想來這裡看好戲的麼?可惜我並沒有死…失望了麼?」
根本不等對方回答,雲煥冷冷舉起了手裡的光劍,聲音低沉:「拿劍,站起來!——看在一場同窗份上,我給你軍人一樣死在我劍下的榮耀!」
飛廉愕然看著那個血跡滿身的人,喃喃:「你瘋了…你真的是瘋了。」
「我沒瘋,我比任何時候都清醒——」雲煥的薄唇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眼神冰冷雪亮,「奪去我師傅,奪去我姐姐,令我的妹妹出賣我,殺盡我族人——你以為這些事就能擊潰我,讓我瘋掉?」
「可惜你們錯了…哈哈哈!錯了!」他仰頭而笑,身形在血色的冷月下孤傲如鷹:「每從我這裡奪去一樣東西,只是讓你們往絕路上多走一步!你們自己招來了死亡,愚蠢的人!」
飛廉再也忍不住,厲呼:「我和瀟是來救你的!」
「救我?」雲煥唇邊的笑意凝結了一瞬,審視地看了一眼這個昔日同僚,眼神有略微的改變。然而只是一瞬,他又笑起來了:「哈哈哈…救我?巫朗一族的繼承者、明茉的新夫婿…你,來救我?」
他在長笑中舉起了手裡的光劍,那把劍在他手中煥發出前所未見的雪亮光芒,吞吐凌厲,劍芒奪人,竟全沒有劍聖之劍的王者之風,而閃著妖異的光。
先飲雲焰之血,再飲巫彭之血——所親所愛,一劍斬斷!
這個世上,還有什麼能再羈絆住他?
——如果,眼前的人是最後一個,也須立刻斬絕!雲煥霍地止住了笑聲。俯視著地上人,眼裡忽然煥發出了璀璨的金光,那種金色裡隱藏著最深的黑暗。他手裡的光劍隨著殺氣噴薄而出,吞吐幾達三丈!
飛廉一驚,來不及多想便扔開了巫彭的屍體,側身一滾,貼地抽出劍來——叮的一聲,手腕發麻,在千鈞一髮之時恰恰擋住了必殺的一劍。
——什麼?雲煥…雲煥竟真的要殺他?!
然而,根本容不得他有一絲懷疑,殺氣逼人而來。劍風破空,直刺他的心臟、咽喉和眉心,令他必須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堪堪格擋——他和雲煥多年同窗同僚,對彼此的武學造詣都是瞭如指掌,兩人如交手,不到一千招開外是分不出勝負的。
但令他驚駭的是雲煥攻擊速度忽然比往日快了數倍,力量更是大到不可思議,彷彿是換了一個人!
每接一劍,飛廉心裡的驚駭就增加一分。這…這是怎麼回事?這簡直不是「人」所該有的力量,難怪連巫彭元帥都不是他的對手!
只不過十幾招,他的虎口震裂流血,而手中的劍也已經被削到了不足半尺。
「叮!」最後一招交擊後,手裡的斷劍被震飛,飛廉心知不敵,立刻隨著那一擊的力量急速後掠,想趁勢避開對方的後繼攻擊——此刻他已經不再有什麼阻止雲煥或者救回雲煥的念頭,唯一的念頭就是如何才能不被殺!
然而對方顯然沒有讓他逃脫的念頭,一擊震飛飛廉的劍,雲煥合身疾速踏進一步,人劍合一,當頭便是一劍向著飛廉頂心劈下!
他只來得及合身一滾,避開了要害,然而光劍已經斜斜切開了他的肩膀,繼續毫不留情地斬下,瞬間就要將把他的身體整個斜切開來!
「不…不!」夜風裡,忽然間一個聲音響起來了,「雲少將,住手!」
那個聲音…那個聲音…難道是…
雲煥似乎略微一驚,彷彿被喚起了什麼回憶,眼裡的金光黯淡了一下,停手不動。趁著這一瞬間的空檔,飛廉便抬手按地,身子如箭般掠出,轉瞬逃出了光劍的範圍。
飛廉衝出含光殿,一路上根本不敢再回頭,衝入外面尚自慌亂一片的軍隊裡。
「快調集軍隊!快!」飛廉在人群裡找到了帶隊的副將季航,一把抓住對方的肩,厲聲,「要立刻通知元老院——元帥被殺了!」
元帥被殺?季航一時震驚到失語,感覺肩上那隻手用力得快要捏碎肩骨。
「快…快些!」飛廉臉色蒼白,聲音在發抖,「元帥戰死了,你必須負責起這裡的一切!調集軍隊,把他暫時阻攔在含光殿內,我立刻去稟告元老院!」
「是!」季航脫口領命,完全忘記目下飛廉少將已經解職,早已沒有資格命令自己。
飛廉在亂軍中狂奔,在奔到白塔下時已然筋疲力盡。他彎下腰用雙手支著膝蓋劇烈的喘息,仰頭看著夜色中看不到頂的萬丈白塔——來不及…來不及了!上塔的懸車入夜後已經關閉,如果靠著足力一路奔上去,只怕到天亮才能到達位於白塔第九十九層的紫宸殿!
不,無論如何,必須要阻止他!
那一瞬,飛廉眼神變幻,彷彿做出了一個決定,霍然轉身,重新朝著軍隊中走去。
「季航,調一架風隼給我!」他衝到了正在重新召集軍隊的副將面前,「快!」
看到那個昔日同窗逃出了廢墟,雲煥提劍準備追出,卻忽然怔住了。
痛…有奇怪的痛,出現在他根本沒有負傷的肌膚上!他低下頭,看著自己左手的手腕——陳舊的燒傷痕跡裂開了,緩緩滲出一行血來,流過遍佈金色烙印的肌膚,溫熱而濕潤,彷彿提醒他尚是血肉之軀。
他垂首凝視了手上傷口片刻,眉目間的殺氣忽然收斂了——在殺戮的熱血在體內洶湧而起的時候,手腕上卻傳來強烈的刺痛,彷彿一個白色的影子在冥冥中投來責備的眼神。
記憶裡那個誓言依然如此清晰,一字一字的吐出,如同冷而鈍的刀鋒節節拖過:「好,師父,我發誓——如果我再找羅諾報仇,定然死無全屍、天地不容!」
古墓中,他的手臂直直伸在火上,烈焰無情地舔舐著年輕的手腕,將誓言烙入肌膚。
——是的,是的…那是他在「那個人」面前立下的誓約,一個「不殺之誓」。對那個人說過的每一句話,他都清晰的記得,至死不忘。然而,他卻無法克制住先天的殺戮慾望和後天的求生本能,一次又一次地背叛了那個誓言。
到最後、甚至背叛了自己。
外面軍隊來去,呼聲震耳,一切卻都到不了他心頭半分。雲煥在月下提劍默立,腳下躺著巫彭和雲焰的屍體,站了許久,全身漸漸發抖,手裡的劍錚然落地。
他在夜色裡跪了下去,面朝西方空寂之山方向,從胸臆裡發出一聲低沉的呼喊,以手掩面,不敢仰視蒼穹。
師父…師父…你們空桑人相信輪迴,此刻的你、難道已看到了這樣的我?
——否則,怎麼會在這一刻提醒我、令我收手?在我一次又一次拔起你贈與的劍,殺戮著一切時,你會為我感到悲哀麼?
劇烈的痛感迎面襲來,將他擊倒,甚至蓋過了身體上拆骨換膚般的痛。
他在含光殿破碎的庭院裡跪了良久,一直到外面刀兵喧嘩,無數士兵列隊將他重重包圍,刀槍長矛如林般對準他後心,他才回過了神,重新抬起了眼睛。
看著三軍將士重重逼來,他卻沒有拔劍迎戰,反而俯下身,用顫抖的手開始挖掘地面。
堅硬石地在他手下軟弱如腐土,轉瞬便挖了三尺見方的坑。他小心翼翼的用雙手捧起光劍,將銀白色的圓筒放入了土裡,死死埋住,不再看一眼。
——是的,他已然不配再持有它…所以,不如就在這裡埋葬了這把劍,斬斷與「那個人」之間的最後一絲聯繫,就像親手埋葬掉自己的過去一樣!
不,不,師父…我願成魔!
我不甘心就這樣死去,我要顛覆這天地,要用血來洗淨這骯髒的世界!
所以…原諒我,背棄了一切。
他頹然將手捶在劍塚上,側過了頭去,全身微微發抖,眼角有一行淚水無聲劃下——那也是作為「人」的他,落下的最後一滴淚。
雲煥對著劍塚深深叩首,然後站了起來,發出了一聲大笑,霍然轉頭:「都來吧!」
所有包圍他的戰士都怔住,眼睜睜地看著他做的這一切:在生死交關的時刻,他卻居然放棄了自己的劍?他準備手無寸鐵的和帝國三軍搏鬥麼?
季航心裡一陣激動:對方如此托大,正是一舉立功的好機會!如果能將殺害巫彭元帥的兇手擒下,從此後他自然可以平步青雲,甚至不再需要那個老女人的庇護!
「第一列隊,攻擊!」他毫不猶豫地發出了指令,眼神雪亮。
雲煥冷笑著站了起來,看向鐵桶一樣的包圍圈,眼眸逐漸轉成金色——體內那種血液又重新翻湧起來,一個聲音在呼喚著,要他去報復一切、毀滅一切,掃除所有對他不利的人,從此天下無人再敢不俯首於前!
去吧…去吧!毀滅你想要毀滅的一切!
因為,你是破軍——象徵著殺戮和毀滅的星辰!
他輾轉於槍林劍雨中,彷彿殺神附體,口裡發出長長的冷笑,臉上卻沒有絲毫的表情。他甚至不需要用任何兵器,只是往長槍短劍裡掠去,隨手一握,那些刀兵就如雪般在他手掌裡悄然消失,連同著握劍的戰士——甚至連一聲慘叫都來不及發出,就這樣被徹底的「消融」。
「第一列隊退後。紅衣大炮上前!」看到對方可怖的殺傷力,季航立刻調整了指令,然而聲音已經開始顫抖,「開火!立即開火!」
雲煥在萬軍中頓住了腳步,回首看向了那黑洞洞的炮口,忽然露出一絲饒有興趣的微笑——這東西有點意思…正好檢驗一下自己到底獲得了多大的力量。
紅衣大炮已點燃,一瞬間,整個炮身往後劇烈一挫,炮膛裡發出腥紅的光。威力巨大的炸藥在剎那爆炸,帶著破滅一切的氣勢,呼嘯而出!硝煙瀰漫粉塵飛揚,巨大的聲音震裂了三丈之內所有士兵的耳膜,血從耳道中沁了出來——
然而,硝煙還未散去,所有戰士卻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雲煥少將依然站在原地,神色不動,只是微微抬起了一隻手——而那枚剛出膛的赤紅色炮彈,就彷彿被無形的力量冰封、凝在他身側不到一丈之處!
所有帝國戰士驚呆在原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枚炮彈在夜風裡逐漸冷卻,在虛空中一分一分的慢慢消失。
不,那不是消失,而是一種「破壞」之後的「消弭」——就彷彿有無形的黑洞忽然打開,將這個世界裡的物體逐漸蠶食、吞噬,彷彿它從來不曾在這個時空裡存在過。
「天…這、這是什麼?」季航情不自禁往後退了一步,臉色蒼白地喃喃,目眩神迷。
這、這還是人麼?還是人應該具有的力量麼?
簡直是魔鬼…簡直是魔鬼!太強大了…這狂風一樣的力量,簡直可以毀滅一切,凌厲得讓人不敢對視!這個雲荒上,居然還有這樣的人!難怪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
季航怔怔看著萬軍中傲然獨立的男人,一瞬間失神。
雲煥冷然看向人群中的指揮者,金色的光在指尖再度凝聚,準備在一擊之間滅其首領——就在他出手的剎那,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季航忽然一屈膝,跪了下來!
「雲少將,」他低下了頭,「請容許我臣服於您!」
雲煥頓手,冷然看向這個人:「臣服?為什麼?」
「因為力量。」季航抬起頭看著他——冷月下的人週身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光,恍如神祇,強大而冷酷。
季航眼裡流露出一種光,喃喃:「我…我也是平民出身,知道在這個帝都生存的艱難,所以不得不低頭忍受,依附於擁有力量的人。雲少將,這種滋味…你也是知道的吧?」
雲煥沒有開口,只是冷冷地凝視著他,目光變幻。
「但你和我不同——你最終超越了他們,獲得了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力量。你一定會成為新的霸主…」季航仰起頭,眼裡有熱切的光,「我和你是同一類人,願意從此臣服於你!」
「是麼?」雲煥靜默地聽完了他的陳述,唇角露出一絲冷笑。金光在他手上再度凝聚——毫不猶豫地,他對著跪倒在面前的人一揮而下!
「什麼同一類人?你也配!不,我一個都不寬恕!」
季航驚駭地看著那可怕的力量當頭擊下,臉色蒼白,無處可逃。
「雲少將…雲少將…」夜風裡忽然傳來聲音,柔和而微弱。
膝下的大地有顫慄的感覺,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在逼近。雲煥一驚住手,下意識的抬起頭,就看到了緩緩滑行而來的巨大機械——那架金色的迦樓羅居然自行移動了起來,悄無聲息地滑行到了面前,然後在不足一丈之外精確地停住。
那個聲音從迦樓羅裡傳出,一直抵達耳畔,帶著熟悉的恭順溫柔。
——瀟?
他怔住了,凝望著停在面前的金色機械,有一瞬的失神。
這…這是什麼?是迦樓羅金翅鳥?可是迦樓羅金翅鳥裡,怎麼會發出瀟的聲音?難道是…他瞬地站起,扔下了季航和那些失神的軍隊,身形如電,瞬間掠上了高高的機械。
剛剛落到機艙門口,艙門就無聲打開,彷彿在迎接他的到來。
雲煥遲疑了片刻,隨即決然踏入那個幽暗的內艙,低喚:「瀟?」
在他踏入的瞬間,整座迦樓羅都發出了難以克制的顫慄,彷彿一顆心臟在激烈的搏動,幾乎要跳出胸腔。黑暗裡,到處迴盪著一個欣悅的聲音,遠遠近近:「雲少將…雲少將,是你麼?真的…真的是你?」
——那樣熟悉的聲音,溫柔而忠貞。
他看向幽暗的艙室,滿地浮動著珠光,恍如夢幻。就在這淚之海的中心,金座寂寂而立,一個全身覆蓋了金線的女子垂首而坐,水藍色長髮從金盔下流瀉,披了一身。
「瀟?」乍然看到這樣的情形,雲煥再度低呼了一聲,有些遲疑。
他小心翼翼的走過去,將力量凝聚在掌心,隨時隨地保持著警惕——這個迦樓羅裡不知道藏著什麼樣可怕的力量,就算是他、也不得不小心。
然而,一直到他接觸到金座,整個迦樓羅都寧靜無比,沒有任何異動。
他俯下身去,仔細的查看瀟——她被固定在金座上,全身每一根筋絡都與機械接駁,頭盔裡探出密密的針刺入她的頭顱。她還有生命的跡象,卻沒有表情,也無法移動。但是她的聲音卻響起在整個迦樓羅裡,她的情緒傳播、甚至可以左右這個機械的動作。
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狂喜忽然湧上了心裡,雲煥不由自主的仰起頭,發出了一聲大笑。
「太好了…真是天意!讓我在繼承力量後,又獲得了迦樓羅!」雲煥仰頭而笑,重重疊疊的殺戮慾望排山倒海而來,眼前彷彿可以看到血紅色的帝都。
他側頭看向瀟,語氣低沉:「瀟,你是為了我而來的麼?」
「是,主人。」迦樓羅發出恭謹的低呼,「只為你而來。」
黑暗裡,男子眼裡露出一絲笑:「只臣服於我?」
「是,主人,」迦樓羅低聲,「只臣服於您。」
金色的眼眸在黑暗裡閃爍,流露出殺戮的氣息,薄唇悄然彎起一個弧度,笑容如同劍鋒般冷銳。雲煥對著金座上的鮫人俯下身來,抬手輕輕撫摩她的臉,聲音溫柔:「很好…瀟,你果然是舉世無雙的利器,我為你感到驕傲。」
大顆的淚水落到他手上,隨即凝固為珍珠,錚然而落。
「少將…少將,我求飛廉帶著我來這裡…以為你、以為你被那些人…」瀟的哭聲響起在黑暗的艙室內,迦樓羅隨之發出了顫慄,「現在看到你沒事,死也瞑目了!」
「呵,我沒事——」雲煥冷笑,安撫地拍拍她的肩膀,「現在,是那些人發抖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