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走向另一個空著的金座,看了看瀟:「我的位置,是這裡麼?」

「是。」瀟回答,卻有些遲疑,「只不過…」

雲煥霍然轉身,坐入那個金座,艙頂打開,墜落下金盔罩住他的頭顱。他低低冷笑,「來吧…讓我看看你的力量,迦樓羅!」

瀟卻沒有回答,許久才慚愧地開口:「少將…對不起。沒有如意珠,我沒辦法驅動這個機械…」

「力量?你需要這個東西,是麼?」雲煥卻笑起來了,雙眸忽然發出璀璨的金光。他將手平放,十指握緊金座的扶手:「那麼,迦樓羅…我也可以讓你看看我的力量!」

在雙手覆上金座扶手的一瞬,整個迦樓羅忽然一震,彷彿有極大的力量注入——只是一個瞬間,整個龐大的機械由內而外發出了一聲呼嘯,彷彿是有什麼覺醒過來!

迦樓羅雙翅震動,金色的外殼在冷月下劃過一道異常醒目的亮光,宛如水波漾開,發出低低的共鳴。

「覺醒吧,迦樓羅!」金座上的人在冷笑,「為我,翱翔於九天之上!」

整個帝都都被驚醒,無數人從夢裡睡眼朦朧的起來,到了窗口向外看去,就在一瞬間,看到了夢一樣的景象——冷月下,伽藍白塔巍峨聳立,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騰空而起,衝上了雲霄,呼嘯天地,風起雲湧。

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

「少將,真的可以了!」瀟發出驚喜的低呼,「真的可以起飛了!」

雲煥卻只是無聲冷笑,側目看向黑暗的艙外——不知已是到了幾萬丈的高空,連星辰看起來都已經那麼近。風聲在艙外呼嘯,宛如刀劍劃過金屬的艙壁,錚然作響。

「現在,瀟,」他冷然下令,「轉向伽藍白塔!」

底下的大地戰塵飛揚,此刻,卻有一架風隼凌空而起,呼嘯著衝向白塔。

雖然是臨時搭檔的鮫人傀儡,然而飛廉對機械的操控卻依然精準而熟練。風隼一個轉折,從甬道口直直飛入,滑行幾十丈後逐漸在坪上停下。

來不及等艙門完全打開,他就一躍而下,急奔而去。

「飛廉少將?」有守衛看到他,失聲驚呼,認得那是國務大臣巫朗一族裡的年輕繼承人。然而,沒有軍令擅自駕風隼闖入白塔,無論如何還是需要阻攔的。很快守衛都被驚動,紛紛從坪上各個角落匯聚過來,將闖入者包圍。

「我要見長老們!」飛廉急速往紫宸殿奔去,將象徵著巫朗一族繼承人身份的玉珮拍到他面前,「讓我去見我叔祖!——任何責任都由我來承擔!」

「此事不符合律令。」隊長是典型的帝國軍人,嚴肅古板,毫不通融。

「你看看底下!」飛廉回身指向塔下,氣息平甫,眼神雪亮,「破軍已經出世了…讓我去見長老!」

守衛的戰士們從窗口俯視下去,萬丈遠的大地上動亂一片,含光殿方向隱約傳來廝殺聲和炮火聲——多年不曾在帝都聽到這種聲音,一時間所有戰士都怔了一下。怎麼回事?難道居然有人如此大膽,竟然敢帝都作亂?

然而,所有人的視線立刻都被忽然盛放的金光吸引了。

那道金光彷彿閃電般撕裂了黑夜,照徹了天地。金光中,一隻巨大的飛鳥騰空而起,翅膀上帶著火焰一樣的光澤,呼嘯著衝上了雲霄,宛如沐火重生的鳳凰。

——這、這是什麼?不是在做夢吧?

白塔上所有戰士怔怔地看著,忽然有人夢醒般地驚呼起來:「迦樓羅!」

飛廉一路狂奔,來到了紫宸殿,用力拍打著緊閉的朱門。

「叔祖!叔祖!」他喘息著,大呼,「破軍…破軍爆發了!」

門忽然打開,裡面燈火輝煌,在純金雕刻的巨大議事桌旁坐著兩列黑袍老人,齊齊看了過來,看著門口滿身是汗臉色蒼白的年輕人,眼神凝聚,神色複雜。

飛廉反而怔住——原本他以為元老院定然還在沉睡,卻不料十巫早已驚起。

「飛廉,你怎麼擅自闖入這裡?」巫朗從座椅上長身而起,沉聲問。

「叔祖!破軍真的爆發了!雲燭死了,雲焰死了…連巫彭元帥都被殺了!」他顧不得什麼,立刻大聲回答,臉色蒼白,「雲煥…雲煥他瘋了!如果再不阻止他…」

「我們已經知道。」巫朗卻是冷定地回答,「所以剛半夜聚集起來。」

飛廉怔住,稍微定了定神,看清楚了此刻殿內的景象——巫咸、巫朗、巫即、巫姑、巫禮、巫謝…除了死去的巫彭、巫真、巫抵,以及日間剛返回葉城平亂的巫羅,元老院的十巫全部聚集於此,個個眼神肅穆。

他吐出一口氣:果然…元老院也已經發覺了麼?

「飛廉,你先下去罷。」巫朗開口,似乎急於讓他離去。

「不急。」巫姑卻是咯咯一笑,眼神陰毒地看了過來,「飛廉既然能第一時間就得知破軍爆發的消息,想必和那個災星很是有緣…讓他留在這裡,說不定還有些用。」

巫朗蹙眉,彷彿在此刻也有些沉不住氣,第一次和這個陰陽怪氣的老女人正面衝突:「胡說,飛廉他根本不會術法,又能有什麼用?」

巫姑冷笑,手裡拈著念珠,悠然道:「就是沒有用,留下來贖罪,也是好的~」

巫朗眼神一閃,有隱約的怒意,卻終究沒有說話。

——元老們不是愚蠢的人,飛廉如何能這樣快便得知真像,彼此心裡都猜到了八九分,只是此刻巨變當頭來不及追究罷了。這個孩子一貫和雲煥走得近,脾氣看似溫和,底子裡卻執拗得要命,捲入了這樣棘手的風波、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巫朗看了一眼飛廉,滿眼責備和追悔:早知如此,就該把這個最寵愛的孩子關起來!

「都給我閉嘴!」一聲低喝結束了這短暫的交鋒,巫咸露出從未有過的威嚴,喝止了內訌,「都什麼時候了!你們都給我安靜一些——」

「是。」巫朗和巫姑雙雙低首,重新退回了位置。

「飛廉,你站到門外,替我們護法。」巫咸看了那個年輕人一眼,吩咐。

「是。」飛廉低首領命,恭謹地退了下去——看來,元老院已經要開始行動了。六位長老齊聚紫宸殿,是準備合力圍殲破軍!

他走到了門外,握劍而立,一時間心亂如麻。

短短半夜之間,劇變接二連三到來。他最初滿懷對好友的關切,不顧一切想將其帶出死境,然而卻在看到雲煥的面目後心生恐懼,覺得自己做了錯誤的選擇——然而此刻,在得知元老院即將聯手開始絕殺時,心裡又出現了短暫的不忍。

雲煥…雲煥。為何你完全的改變了?

到底,是我們把你逼到了這個境地、還是你把我們逼到了這個境地?

門裡傳出了連綿不絕的祝誦之聲,飛廉知道十巫在聯手進行可怕的術法,要讓破軍徹底的毀滅。然而,他的眼眸卻被金光照亮——白塔外的金光忽然大盛,那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居然直逼萬丈高空而來!

這、這是什麼?

他吃驚地衝到窗口往下看去,脫口低呼——迦樓羅!迦樓羅金翅鳥居然從大地上騰空而起,朝著白塔閃電一樣飛來!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沒有如意珠,沒有鎮魂珠,迦樓羅居然重新飛了起來!飛廉驚駭地看著那個可怕的機械以光一樣的速度衝來,下意識地倒退了一步——不,要立刻稟告元老院!

然而,在他準備推門而入的瞬間,那道金色的閃電忽然凝固了。

彷彿虛空裡忽然遇到了無形的牆壁,迦樓羅的速度在一瞬間降低為零,就這樣被定在了夜空裡,不能上升也不能下墜。有無形的壓力逼來,機械外殼發出受損的呼嘯,劇烈地顫慄著,彷彿不顧一切地想闖出這無形的包圍圈,然而卻是分毫不動。

同一時間,飛廉聽到門後傳來了低沉而綿延的誦唱聲。

房間內,六襲黑袍緩緩輪轉,按照紫薇斗數精確地踩踏著每一個方位,足下漸漸有金光流轉,一輪轉過後便在地下劃出一個金色的圓,將地上的符咒團團包圍——那一道鮮血畫成的符放在正中,上面繪著天界星野的北斗七星圖,第一曰破軍,第二曰武曲,第三曰廉貞,第四曰文曲,第五曰祿存,第六曰巨門,第七曰貪狼。

然而奇異的是,伴隨著長老們的吟唱、紙上的圖案悄然改變——北斗其餘六顆星辰緩緩倒轉,居然將破軍圍在了中心!

「定!」十巫同時低誦,將所有靈力凝聚在腳底,齊齊頓足!

金光從站成一圈的六位長老足底發出,相互聯結、形成一個金色的圓,迅速地朝著居中所畫的符咒縮緊,一掠圈定——那一張紙上,破軍所在的位置忽然憑空燃起火來!

白塔外的夜空中,北斗的位置也在緩緩移動。斗柄倒轉、指向破軍星,形成合圍之勢。

巫咸低低喘息,汗水從額頭如雨沁出——多少年來從未有過這一刻的吃力,即便是當初跟隨智者大人踏平雲荒時,也沒有這樣的恐懼…這一次、這一次要面對的,到底是什麼樣可怕的力量?

紫薇斗數已然布完,然而六位長老卻沒有一人敢離開自己的位置。

伽藍白塔上,守衛的士兵們驚得臉上蒼白。他們認出了駕駛金翅鳥撞向白塔的,正是那個被羅織了罪名下到死囚室內的雲煥!那個待罪的少將居然逃脫了!

「擊落雲煥!擊落雲煥!」飛廉首先反應過來,衝到白塔邊緣,對著怔在原地的征天軍團厲聲喝令,聲音幾近嘶啞:「調動所有軍隊,阻攔迦樓羅金翅鳥,擊落雲煥!」

「瀟,怎麼了?給我飛上去!」迦樓羅的機艙裡,雲煥雙手緊握扶手,厲叱。他的眼睛直直盯著白塔,眼裡湧動著暴烈的狂怒,「撞倒這座該死的塔!撞倒它!」

「是…」背對而坐的女子發出低微的聲音,「我在嘗試。」

一行血從鮫人女子的唇角沁出——瀟的臉色極其痛苦,彷彿正在用血肉之軀撕開那道無形的屏障。然而無論她怎樣掙扎,怎樣凝聚力量突破、怎樣調整角度試探,整個迦樓羅還是一動也不能動。

結界…有強大的結界困住了他們!

周圍有無數的呼嘯聲——那是征天軍團全數出動,將迦樓羅金翅鳥團團包圍!數百架風隼裡吐出了火舌,向著迦樓羅衝過來,銀色的比翼鳥穿梭其中,快得猶如閃電,乍合又分,攻擊方向根本無從確定。

迦樓羅就被無形的力量釘在了半空中,成為整個軍團的活靶子。

「動不了…動不了!主人!」瀟的聲音嘶啞而絕望,整個迦樓羅在劇烈地顫抖。

「哦…我明白了——是那一群老傢伙麼?」雲煥凝望著白塔,眼神也漸漸鋒利起來,唇角露出了一絲冷笑,「瀟,不用怕,讓他們看看,這六合之間、到底誰是最強者!」

瀟低聲:「是。」

——她的臉上沒有痛苦,亦無恐懼。既然少將說了不用怕,那麼,她便不再害怕。

雲煥閉上了眼睛,神情肅殺,可怕的力量在他手底凝聚。九天之上,萬籟俱寂,千軍辟易,只有他一身戎裝、呼嘯滄桑。

「你們的路將由榮耀和夢想照亮,將一切罪惡和齷齪都踩踏在腳下!」

——多年前教官的訓導忽然閃現心底,雲煥發出短促的冷笑。毀滅性的力量以迦樓羅為載體,開始發出低低的呼嘯。金色的烙印彷彿活了一樣在蔓延,將他全身都包裹。

來吧!讓一切如同煙火般的綻放和消失,化為一場華麗的死亡盛宴!

那些我所恨的,我必追討他的罪,自父及子,直至三代!

絕不寬恕。

那一夜,帝都裡所有人都被驚動,推開窗,看到了匪夷所思的一幕——黑暗的夜裡,忽然有金光四射,仰首望去,半空裡赫然懸浮著一隻巨大的金色飛鳥!

那是夢境麼?所有人都在心裡喃喃自語,看著那只凝固的金色飛鳥。

一動不動——難道,是虛光照出來的幻影麼?

然而,彷彿是為了證明那是確實存在的,就在這一瞬間、那隻金色的鳥陡然動了起來!不知道是不是幻覺,整個帝都的人都聽到了虛空裡發出破碎的聲音,彷彿有什麼無形的屏障被打破了,碎裂了一地。

在那種刺耳的破裂聲裡,巨大的金鳥重新飛了起來!

它身周陡然煥發出閃電般耀眼的光,讓一切接近的風隼紛紛墜落。從地面上仰頭看去,夜空裡彷彿像是忽然綻開了巨大的煙火,繽紛絢爛、映照了整個天空。

「怎麼會這樣?」飛廉站在門口,驚駭地看著紫宸殿內的景象——

那一瞬間,被十巫聯袂施法,摧動著收緊的金光重新擴散了,彷彿遭遇了極強的反擊,閃電般地反擊回了施法者的本身,將全神貫注施法的長老們全數擊倒!

紫薇斗數在瞬間告破,強大的力量摧毀了苦心維持的結界,六位長老如斷線風箏般地朝著六個方向飛出,轟然嵌入了牆壁,手裡的念珠顆顆斷裂,散落一地。

有幾人掙扎著咳出血來,有幾人在落地時已然不動。

「小謝!小謝!」飛廉看到滾落在自己腳邊的人,失聲驚呼,搶身將他抱起——那一瞬,他驚駭地發覺巫謝全身軟如無骨,手臂垂落,筋脈已然寸寸碎裂!

雖然垂死,巫謝臉上卻帶著笑容,眼睛直直望著外面天空,狂喜無比。他側過頭,用微弱的聲音喃喃:「飛廉,你看…你看…迦樓羅…多麼、多麼強大啊…強大到…足以殺死我呢…」

飛廉怔住,看著垂死的人,只覺眼裡一熱:這個畢生致力於鑽研機械的天才少年,居然到了最後一刻還在為自己的創造而自豪,反而對自己的生死毫不掛懷!

「小謝,小謝!」他低呼著巫謝的名字,然而懷裡的人已然是一動不動,眼角眉梢尚自凝聚著無限的喜悅——這個書獃子,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造出來的是一個多麼可怕的東西!

「他死了。」耳邊忽然傳來低啞的聲音,苦痛而疲憊,「我們…我們輸了…」

「叔祖?!」他抬起頭,看到了一旁咳著血掙扎坐起的巫朗,一時間欣喜欲狂,「叔祖,你沒事?太好了…太好了!」

「咳咳,咳咳。」巫朗咳嗽著,血不停沁出,「快、扶我…扶我上塔頂!」

飛廉一時間沒有明白過來,怔怔地看著叔祖,眼裡不自禁地流露出擔憂的光——驚惶過後,他看清楚了:叔祖的面貌居然在一瞬間蒼老下去!只是一瞬,國務大臣便從原來的五十許模樣迅速蛻變為百歲的耄耋老人,一根根鬚髮逐漸灰白、肌膚鬆弛皺褶,眼神渾濁——他甚至能看到百年來靠著藥物和術法凝固住的時光、正在如飛一般地從這個老人身上離去。

這,難道就是所謂的「死相」?

「對…巫朗,必須立刻上去,向智者大人求援!」旁邊忽然有一個聲音贊同。

另外一個倖存的是首座長老巫咸。這個鬚髮蒼白的老人是十巫裡術法造詣最高的,所以此刻雖然身受重傷、卻還是可以掙扎起身:「我們必須上去稟告智者大人!——只要、只要智者大人出面…無論誰…」

巫咸喃喃說著,扶著牆壁往塔頂勉力走去,一路留下長長的血跡。

「叔祖…叔祖。」飛廉俯下身將巫朗扶起,眼裡浮出了淚光,自責地喃喃,「我對不起你——是我放出了雲煥!」

「呵呵,」巫朗卻笑起來了,慈祥地,「傻孩子,這根本不怪你——放出、放出破軍的…是我們啊…」

他斷斷續續地說著,肌膚在一瞬間枯萎,雞皮鶴髮:「真是天意…天意——我們都以為斬盡殺絕、才是壓制破軍的方法…卻不料、卻不料,只是讓他更徹底的爆發…」

「叔祖,別說了。」飛廉咬牙,「我帶你上塔頂,求智者大人救您!」

他向著塔頂狂奔而去,耳邊的隆隆聲越來越近,金光照得整個塔裡一片通明。他不敢回頭,只用盡全力地奔跑——他知道,迦樓羅在破除了結界後正在向著白塔飛來,毀滅只是頃刻之間的事。

「來不及了…」剛踏上樓梯,卻聽到叔祖在背上喃喃說了一聲。

飛廉悚然一驚,來不及回頭,就感覺到一隻冰冷蒼老的手顫慄著抓住了他的後頸:「飛廉…飛廉…你聽著…」巫朗用盡了全力,咳著血說出最後的吩咐:「不要往上走,下去…立刻回坪上、駕駛比翼鳥逃走!」

「不!」飛廉一震,失聲反駁。

「一定要…一定要逃。」巫朗喃喃,「否則,全部都會死…一個也不剩。」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