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他顫慄著,將另一隻手探入懷內,哆哆嗦嗦拿出一物:「這、這是雙頭金翅鳥的令符…——拿著、拿著這個,逃出去…把軍隊重新集結起來!一定要阻止那個瘋子…否則整個帝國…就、就…」

感覺到叔祖的血沿著自己衣領不停沁入,飛廉臉色蒼白。

「叔祖!要逃我們一起逃!」他驀然回身,死死抓著巫朗的肩膀,「你放心,我一定會阻止雲煥!」

「記住,別、別讓破軍的預言成真…」巫朗喃喃,枯澀的臉上流露出一絲欣慰,「這也是我…對你的最後一個要求。你好歹…聽我一次吧…」

「是。」飛廉眼裡含淚,想起自己曾多少次讓這個老人失望,不由心如刀割。

聽到他的承諾,巫朗的神色忽然輕鬆起來,抬頭看著輝煌一片的夜空,語音裡居然帶著笑:「咳咳,咳咳…說到底、能這樣交待完了一切,由晚輩看護著死去…要比巫彭那傢伙來的體面多了…呵,呵呵…」

在最後一刻,和元帥明爭暗鬥了百年的國務大臣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嘴角噙著笑,枯瘦的手指一鬆,放開了手裡的權柄,安然離去。

空蕩蕩的白塔上,飛廉怔怔抱著老人的屍體,感覺全身的血都在一分分冷下去。

「你們一個都逃不掉!」巨大的金色機械裡,坐在操縱席上的軍人臉色慘白,全身傷痕纍纍,然而眼睛裡卻有亮如妖鬼的光,死死盯著越來越近的白塔,發出了低沉的冷笑。

金色的巨鳥閃電般飛向塔頂,速度快得令人驚懼。

伽藍白塔已在咫尺之遙,甚至連塔頂的神廟都歷歷可見——然而,這架龐大的機械卻絲毫沒有慢下來的跡象。

「主人…」呼嘯前進中,瀟在此刻卻有些猶豫,金色面具下的臉微微的蒼白,「真的…真的要毀了伽藍白塔麼?撞上去的話…會毀掉大半個帝都的。」

「是。」雲煥筋脈盡斷的手按在操縱桿上,嘴角露出狼一樣的惡毒。

迦樓羅之魂歎息了一聲:「那麼…要殺了飛廉麼?」

雲煥看著前方,金色的眼眸忽然凝聚:就在這一刻,他也看到了白塔上正向下奔去的同僚——怎麼?飛廉,你怕了麼?你不再試圖和我對抗,而只想著孤身逃跑麼?果然…帝都門閥出來的人,都是這樣的。

這些卑劣骯髒的螻蟻,這個齷齪黑暗的大地!

他忽然莫名其妙的覺得輕鬆,復又大笑起來:「當然,一起殺!」

「這個世上,沒有一個人能得到寬恕!」

一行鮮血淋漓蜿蜒,一直延伸到了伽藍白塔頂端。

「智者大人…智者大人!」滿身血污的老者滾落在階下,平日的仙風道骨全然消失,狼藉而狼狽地嘶聲大呼。巫咸抬起手,用盡全力拍著緊閉的神殿大門,嘶啞而恐懼:「智者大人,請聽我的祈禱!破軍…破軍出世了!我們無法阻止他…請、請您…」

然而,智者大人並沒有回答。九重門緊閉著,裡面漆黑一片。

巫咸心裡出現了無窮無盡的絕望——難道,在這個存亡之際,智者大人又神遊物外了麼?偏偏,唯一可以直接和智者大人對話的巫真已然死去…如果此刻雲燭還在這裡的話,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他忽然覺得悔恨——為什麼當時他只是眼睜睜地看著她在門閥鬥爭的漩渦中滅頂、成為犧牲品,卻無動於衷?一直以來,作為首座長老的他沉迷於煉丹和追逐永生,雖不像巫彭和巫朗一樣對權勢表現出赤裸的狂熱,但是他的手段卻是隱忍而低調的。他利用了十巫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扶助弱的一方、消滅強的一方,一直維持著元老院裡微妙的平衡,讓自己首座的位置從來不曾動搖半分。

然而…到了今天,終於嘗到惡果了麼?

垂死的巫咸喃喃地祈求著,將頭顱貼在冰冷的門上,眼神絕望。然而此刻,他卻忽然聽到神殿裡傳來了低微的談話聲,彷彿有數人在裡面激烈的辯論,聲音越來越大。

有男子的聲音,也有女子的聲音。

——怎麼可能!神殿裡,怎麼可能有人在對話!

「智者大人!」垂死的人眼神陡然雪亮,用力拍打著門,「我知道您還在!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滄流!」當手掌失去力氣,他便用額頭一下又一下的撞擊著,斷斷續續:「求求您…求求您…阻攔破軍!否則、否則整個帝國…」

彷彿他強烈的祈求終於激起了門內人的興趣,神秘的談話聲中斷了。黑暗的室內,隱約聽得到簾幕一重重拂開的聲音,一個熟悉的聲音驀然近在耳畔,低聲冷笑——

「這個帝國怎樣,和我又有什麼關係?」

黑暗裡那個聲音低沉響起,如此清晰地傳入了他的心裡,冷酷而漠然。巫咸忽然間驚住了,不敢相信地抬起頭來:「大人…大人,難道您、不管您的國家和子民了麼?」

「滄流不是我的國家,」黑暗裡的聲音冷笑,「冰族也不是我的子民。」

「百年來,我把這個大陸交給你們,你們享用著一切福祉、也該承擔造下的一切罪孽——百年來你們做過些什麼,自己心裡都清楚。

「——如今,也該到清算的時候了!」

巫咸怔住,回頭看著閃電般逼近的金色閃電,不由心神俱裂:「不…不!大人,求求您救救我…求求您!我不想死…我還不想死!帝國…帝國不能滅亡啊…」

在那樣絕望的呼救聲裡,黑暗裡的人反而低沉地笑了起來,一直沒有感情的語調裡忽然有了起伏:「巫咸,你怕死,是不是?所以窮盡一生研製仙丹妙藥——可是,愚蠢的凡人啊,你真的知道永生的滋味麼?…如果你知道我是誰、如果你知道我活了多久,你一定會覺得——」

在說到這一刻的時候,迦樓羅金翅鳥已然逼近白塔。

巨大的轟鳴聲蓋住了門內智者的話音,金色的光照得人睜不開眼睛,疾風烈烈,彷彿四野高天的風都被捲了過來,形成了一個可怖的漩渦,將所有一切都吸進去毀滅!

「大人!智者大人!」巫咸根本顧不上聽對方在說什麼,定定看著撞向塔頂的巨大機械,目眥欲裂,「救救我…救救我!智者大——」

然而,只是一瞬,那只巨大的金色飛鳥已經撞到了白塔的頂端!

剎那間,可怖的力量毀滅了一切,猶如最華麗的煙火綻放。佇立了千年的白塔轟然倒下,一切分崩離析——巨大的煙塵騰空而起,籠罩了整個帝都上空。

在這樣狂風暴雨般的毀滅裡,盛大的死亡祭典中,黑暗裡卻傳來了冷然的歎息,彷彿無動於衷地開口,將片刻前被打斷的話緩緩說完:

「你一定會覺得,能在此刻死…實在是一件令人羨慕的事啊…」

一個劇烈的顛簸,迦樓羅金翅鳥在撞毀了白塔後硬生生的停住。

在撞上白塔的瞬間,雲煥的眼睛一瞬不瞬,死死地盯著正前方,將毀滅的一瞬看在了眼裡。雖然沒有說一個字,眼底裡卻流露出可怕的狂喜之光,筋脈盡斷的手緊握著金座扶手,微微顫抖。

——如果伽藍白塔是雲荒心臟的話,那麼此刻,這個心臟正捏在他的手裡!

佇立了千年的白塔在巨大的煙塵和火光中倒塌,彷彿黎明前綻放的巨大花朵。撞擊的瞬間帶來了巨大的衝力和快感,他睜著眼睛直視毀滅,直到迦樓羅停下。

「哈哈哈…哈哈哈!」雲煥終於忍不住狂笑起來,無法掩飾心裡的得意與酣暢——是的,他做到了!這個該死的、死氣沉沉的帝都,終於被他一掃而空!

讓毀滅來得更猛烈一些,狂風暴雨似地清洗一切罪惡吧!

我,一個都不寬恕!

撞擊過後,瀟在金座上全身一震,卻露出了苦痛的表情——白塔頂端居然籠罩著看不出的結界,在撞上的一瞬就遭到反擊。那樣的撞擊帶來極其可怕的痛苦,迦樓羅發出碎裂前的響聲,搖搖欲墜,她幾乎是用盡了全力才控制住了迦樓羅。

狂烈的煙塵中,壁立萬仞的伽藍白塔受到撞擊,攔腰斷為兩截。而斷裂的巨大塔身上,迦樓羅搖搖欲墜地停棲在斷口,無法再度振翅飛起。

「主、主人…」瀟的聲音響起在艙室內,疲憊而苦痛,「塔頂、塔頂有結界…非常強大的結界。迦樓羅…受損嚴重,無法再動。」

「結界?」雲煥低聲,然後霍地抬眼,看了一眼虛空,忽地變了眼神。

——煙塵漸漸散去後,他赫然看到了神奇的一幕!

在可怖的撞擊之後,聳立了千年的伽藍白塔被攔腰折斷,根基發生了動搖,塔身傾斜,塔底地宮裸露在地面上,整個白塔的三分之二已然化為齏粉——然而,令人目瞪口呆的是、塔頂上的那座神廟居然完好無損!

在遇到撞擊的瞬間展開了防護的結界,那座智者居住的神廟宛如飛鳥一樣凌空而起,虛浮在夜空裡,高懸在迦樓羅金翅鳥的上方,發出微微的光芒。

不僅天下萬民,甚至連破軍少將的眼裡,一時間都露出了難以掩飾震驚。

——這、這是怎麼回事?

難道,廟裡的那個智者還活著?

那個人…那個躲藏在黑暗裡的神秘人,到底想要做什麼?

他一手滅絕了空桑,開創了帝國,在雲荒大陸上畫出新的版圖。然而在百年之後,這個人卻把毀滅性的力量給了他,要他來毀滅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

這個智者,難道也是個瘋子?

黑暗的神廟虛浮在夜空中,宛如夢幻。

撞擊的一瞬,巨大的金光擴散開來,籠罩在神廟周圍。光從鏤空的窗欞上透入,映照出了室內重重的帷幕,一切影影綽綽,彷彿魑魅暗藏,殺機四伏。

一黑一白兩名男女並肩佇立在神殿內,神色肅穆,靜靜地看向神廟的最深處,靈力在他們掌心凝聚,發出火焰一樣的光芒——而在他們的身側,居然還懸浮著一雙明亮的眼睛,與他們一起注視著九重門背後的「純黑之所」,眼神同樣莊嚴凝重。

居然早就料到了會有毀滅性的攻擊,在神廟周圍布下了如此強大的護衛結界——「那個人」到底有著什麼樣的目的?他是個瘋子麼?他做的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麼?操縱蒼生的惡癖?顯示力量的炫耀?或者,只是一時的心血來潮?

欣賞了一會窗外毀滅的光芒,帷幕最深處的那個聲音終於微笑——

「好了,別再管外頭那些事了…那些愚蠢的螻蟻、不值得耗費你我的時間…」他低聲而笑,聲音帶著微妙的曖昧:「言歸正傳吧,阿薇。我知道你一定有很多話要對我說——而我也是同樣。」

黑暗的室內,那雙明亮的眼睛瞬忽飄近,帶著同樣尖銳的冷笑表情——

「是啊,阿琅。」

「七千年了,就算全部星辰都墜落了,我還是回到了你面前。」

「我們之間的賬,必須清算乾淨——否則,我又怎能瞑目。」

聽到那樣清冷利落的回答,黑暗裡的聲音笑起來了,低聲喃喃:

「是啊…這一次,我一定要緊緊抓住你,再不讓你逃出我的手掌心…」

「天地如此遼遠,光陰如此飄忽,阿薇,我必不會讓你我再兩地各自寂寞。」

一語畢,神廟裡便再也沒有聲音。漆黑一片裡,只有不知何處來的風在暗湧,帶來凌厲巨大的殺機,帷幕在黑暗裡重重疊疊湧動,凝成吞噬一切的漩渦。

茫茫六合,殺機暗湧;天上地下,俱歸寂滅。

滄流歷九十二年初冬,伽藍白塔倒塌,迦樓羅出世,破軍奪日,天下動盪。

新的天地在動盪中開闢,烽煙燃遍雲荒。內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唯有講武堂內那一面七殺碑依然佇立,殺氣冰冷地閃耀,令人不敢直視——只不過短短百年,上面那密密麻麻的「殺」字彷彿又要破開封印,重新撲回人世!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誰役牲靈牧?誰布生死局?

十四、滅世

「滄流歷九十二年冬,天下動盪。白塔崩,破軍曜,海皇歸,帝王之血重現人世。將星雲集、神魔聚首;騰蛟起鳳,光射九霄。或曰:開天闢地以來,未嘗見此異況也。」

那一夜過去後,千年倥傯,雲荒的史書上尤自留有那樣記載。

——然而千載之後,已經沒有人真正知道那是怎樣驚心動魄、改變整個大陸命運的一夜。那一夜裡,到底埋葬了多少永不為人所知的秘密。

天翻地覆從今始,一夜風雨滿雲荒。

迦樓羅撞上白塔的一瞬,天上地下,無數人同時看到了歷史轉折處的一幕。

無數雙眼睛仰望天空,露出了不同的表情。

那笙隨著飛龍浮出水面的時候,正看到了驚天動地的那一剎。

金色的迦樓羅撞向白塔,佇立千年的伽藍白塔轟然倒塌,巨響迴盪在天際,如滾滾春雷綿延不息。從鏡湖上望去、整個帝都彷彿正在進行一場空前盛大的煙火表演,光華奪目,斑斕紛呈,令人目眩。

然而再仔細看去,卻發現那原來是一場血與火的死亡盛宴。

呼嘯聲響徹夜空,帝都上空一片輝煌,墜落燃燒的征天軍團映照著黑暗的天宇,不停有風隼拖著火光長長墜落,宛如一顆顆流星。

她一時間看得目瞪口呆。

「天啊!」那笙坐在蛟龍的背上,一把抓住了懷裡的東西,猛烈搖晃,「臭手,臭手!快看!白塔倒了!那隻大鳥它居然撞倒了白塔…我不是做夢吧?啊?」

然而儘管被她這樣用力地抓著,斗篷裡那個畸零的人卻沒有回答一個字。

急切間和龍神一起從無色城趕來,真嵐尚處於支離破碎的狀況。然而身體雖不能復原,他的眼睛卻一直一直地看著帝都方向,一眨不眨。

他始終沒有說話、連眼睜睜看到白塔倒塌臉色都沒有絲毫改變。然而,那笙卻明顯地個感覺到、在白塔倒塌的瞬間,他也劇烈地顫慄了一下——彷彿那巨大的一撞擊中的是他自身。

沒有人比身為末代皇太子的他、更能體會到這座白塔對於空桑遺民的意義:那是空桑這個民族被迫放棄整個大陸後,留在故土上的唯一標誌紀念。每次在萬丈水底仰頭看到水面上高聳入雲的白塔,無色城裡不見天日的空桑人便會在心裡記起先祖的輝煌業績,相信只要白塔不倒,空桑的血脈便不會滅絕,他們終有一日能重見天日,返回故土。

然而,佇立了七千年的伽藍白塔,還是在這一瞬轟然倒塌。

在迦樓羅撞向白塔的那一瞬,真嵐心裡只想到一個詞——「終結」。

是的,那是一個時代的終結。

夜空裡破軍光芒大盛,血紅色的光黯淡了其他所有星辰。在他的駕馭下,迦樓羅就彷彿一枝金色的利箭,呼嘯著射入了雲荒的心臟,將象徵著權力的萬丈白塔生生攔腰撞斷——星尊大帝留下的唯一紀念在一瞬間被摧毀了,他所締造的、延續了幾千年的時代彷彿也在這一刻開始土崩瓦解。

雲荒從此沒有了「心臟」。一切,彷彿回到了開天闢地的最初——那個天下動盪群雄逐鹿,帝后兩人拔劍起於蓬稿,並肩開拓天下的年代。

在這一瞬,龍神彷彿也神為之奪,竟是凝住了身形。在它身後,有灰白色的雲無盡延展,仔細看去,那些灰白色的影影綽綽的人形,居然都是一列列軍隊: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頭盔。然而,頭盔下卻沒有臉,包裹著虛無的人形。

「什麼?這是什麼!」在他們出現在帝都上空的一瞬間,夜空裡傳來震驚的呼喊,天上地下到處都是驚慌的低語——那是半夜被巨響驚醒的帝都滄流貴族,在看到這一幕後爆發出的第二度驚呼。

「快看,快看天上!那是什麼?」

「冥靈軍團!是空桑人的冥靈軍團!他們來了!」

「天啊…他們來了!空桑人殺回來了…」

「十巫呢?智者大人呢?他們怎麼不阻止!」

地面上到處都是驚慌的呼聲,那些養尊處優的貴族們在奔逃,恐懼地抬起臉仰望星空。然而,天空裡只有不停墜落的殘骸。征天軍團失去了統帥,只顧著對迦樓羅發出攻擊,卻毫無章法可言,更加來不及對忽然闖入的空桑軍隊做出迅速有力的反應。

冥靈軍團無聲無息地停留在虛空,緊跟皇太子左右。然而,在看到伽藍白塔倒塌的一瞬,那些無法說話的冥靈齊齊一震,內心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呼嘯,震動九天。無形的刀兵,在一瞬間躍出了劍鞘,空洞洞的盔甲齊齊轉向真嵐,虛無的臉上彷彿透出了徵詢的殺氣。

「殿下,請下令。」六王齊齊下馬,抽刀請命。

《鏡辟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