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來你說的沒錯…能說出這樣話的、不可能是普通凡人。」破壞神忽然大笑起來,頭顱在金光中一片片的碎裂,「她還在…是的,她永遠會與我同在!」
「白瓔,封印它!」看到魔的一雙眼睛還在閃亮,白薇皇后厲叱。
「是!」白瓔不敢耽誤,立刻凝聚了所有力量,從下而上一劍斜掠,喀的一聲將虛空中尚未粉碎的魔之頭顱辟成了兩半!魔沒有絲毫閃避的意圖。
然而,雖然軀體最後一部分也被粉碎,那雙純金色的眼睛卻沒有消失。浮在虛空裡,在白瓔再度揮劍劈來之前看了一眼外面的夜空,流露出詭異的笑——外面天色泛出微微的白,已然是長夜逝去、黎明將近的時分。
北方星野上,北斗逆轉已經完成,斗勺換位。
——那顆破軍,已然發出了曠古未見的血紅色的光!
「到時候了。」魔的聲音低低響起,「這個身體,不要也罷!」
金光轟然盛放,有一道影子從那個碎裂的石像裡四散逃逸,如同風一樣的消失在夜幕。那金光是如此強烈,即便是白瓔、一瞬間都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只是一瞬,那雙眼睛便在金光裡消失了,只留下虛空裡遙遠的一陣大笑——
「想徹底封印我?再等七千年吧!」
金光的盛放只是一瞬,神廟旋即恢復到了冷寂黑暗。高空的風從四處吹來,從破敗的戶牖之間穿入,發出細微的聲音,宛如逐漸剝落破裂的心。
白瓔握著光劍站在原地,劍上空無一物、卻滴滴垂落不知從何而來的血跡。她被魔消失一瞬放出的金光炫住了眼睛,五蘊六識都被封閉,過了片刻才能感知到外面的一切——然而,在她可以看到東西的瞬間,卻發出了低低的驚呼。
白薇皇后!白薇皇后站在那裡,看著神廟中的某一處,眼睛忽然裡流出了血紅色的淚,縱橫滿面。一時間,雪白的女神玉雕宛如沐血羅剎。
她在看什麼?白瓔不解。
然而女神的玉雕只是默默的流淚,整個身體都發出了微顫,定定看著某一處。
「唉,最終還是讓他逃了麼?」白瓔看著空無一物的房間,喃喃,有無盡的疲倦和失落——那個魔物已經被他們合力攻擊,幾乎消滅殆盡。而對方居然在衰弱之極的情況下從容逃脫…難道,對方也早已預先埋下了計劃?
對,蘇摩呢?她霍然一驚,想起已經許久沒有聽到對方的動靜,不由回過身,在黑暗的神廟內踉踉蹌蹌地一路摸索,低聲呼喚;「蘇摩?蘇摩?…你在哪裡?」
「這裡。」終於,一個熟悉的聲音低低回應。
白瓔驚喜地回頭,在黑暗中尋找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在捲起簾幕後,藉著外面天空中交戰的戰火微光,她看到了靜靜靠在神廟柱子上的傀儡師。
蘇摩靠著柱子休息,微微闔起了眼睛,似是極疲倦。交叉於胸前的雙手上隱約拖下斷裂的引線,每一根引線上都有若有若無的血滴落——那一場劇鬥裡,他雖然沒有直接和魔交手,但負責防禦和封鎖對方行動、又要抵禦入侵腦顱的惡念,也耗費了極大的精神力吧?
幸虧,到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雙雙無恙。
「還好麼?」她低聲問,掩不住的關切。
「嗯。」蘇摩卻沒有睜開眼,只是簡短回了一聲,「你呢?」
「我很好。」白瓔忍不住喃喃,「真奇怪,居然沒有受傷。」
——魔雖然衰竭、但力量還是非常驚人,這樣一場惡戰下來,她居然毫髮無損,實在出於原先的意料之外。
蘇摩看著她,唇角浮出莫測的淡淡笑意,一閃即逝。
「怎麼?」白瓔無端地覺得心裡一跳,忍不住上前。
「沒事。」他以一貫淡漠的語氣回答,身子卻始終靠著柱子,雙手交叉抱在胸前,低垂著頭,水藍色的長髮覆蓋了臉頰,留下深深的陰影。白瓔依然隱隱不安,然而在她準備進一步詢問時,卻忽然聽到了一聲低呼——
「阿琅?」
阿琅?這個名字…莫非星尊帝琅玕?!白瓔霍然回頭,看向聲音來處,卻看到流淚的女神像正緩緩抬起了雙臂,去觸摸虛空的某處。
她怔在了原地。白薇皇后…難道瘋了麼?
「阿薇,真高興又能見到你。」然而,空無一物的神殿裡,忽然有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回應著那一聲蘊含了複雜感情的呼喚,「如果不是魔在最後一刻解體逃逸,選擇了下一任寄主,我可能永遠無法出來和你見面了…」
白瓔驚詫地看向神殿,然而無論她如何凝聚幻力,卻始終看不到虛空裡那個魂魄。
「蘇摩,你能看到麼?」她低聲問身後的海皇,「難道是星尊帝?」
「看不到。」蘇摩聲音依舊低而輕,「那人的魂魄,應該只有她才能看到吧?」
白薇皇后定定站在那裡,看著虛空的某一處,眼神複雜地變幻。旁觀者能清晰低看到種種愛憎在女神石像的眼裡潮水一樣翻湧,驚心動魄。
片刻的寂靜長得仿如千年。
最終,白薇皇后眼裡得憎恨和殺意都退去了,只是歎了一口氣,眼神溫柔,完全不似平日的叱吒凌厲:「阿琅…原來,你老了後是這個樣子。」
虛空裡的聲音微笑:「是的,我比你多活了五十年,放棄這個軀體的時候已經耄耋——而你還是如此美麗,一如初見之時。」
「不,當年你在蒼梧之淵殺我時,我也已經三十許,」白薇皇后唇角浮出苦澀的笑意,「也是老了…」
白瓔怔怔地看著女神石雕和虛空一問一答,恍如夢寐。
星尊帝的聲音長長歎息:「阿薇,對於當年的事情,其實我——」
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截斷了他:「事到如今,何必再提。」
——是,她寧可相信是破壞神的魔性侵蝕了他,令他身不由己的做下種種惡行。這樣的話,她或許可以在千年之後釋懷,選擇原諒。
「不,你聽我說。」星尊帝低聲回答,帶著急切,「為了這句話,我已經等了七千年。時間已經不多了,我即將去往彼岸轉生…請你務必聽下去。」
女神的石雕微笑起來,有些無奈:「那好吧。」
星尊帝的聲音頓了頓,語氣忽轉慎重,一字一句開口:「你知道麼?七千年前出征海國,是我自己的決定,和破壞神無關——那時候,它尚未侵蝕我的心,我還沒有被任何東西操縱。」
「什麼?」白薇皇后眼裡露出驚詫的神色,隱隱憤怒,「為什麼!」
「很多原因…可惜你當時沒有耐心聽我辯解。」虛空裡的帝王歎息,「七千年後,你終於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白薇皇后低下了頭,半晌才冷冷:「什麼原因?」
「首先是因為朝廷內的分裂。天下一統後,六部驕奢跋扈、擁兵自重,相互之間明爭暗鬥,隨時隨地會挑起新的內戰。我想削掉六部之王的兵權,以穩天下,卻難以有機會——一直到海國派來使者為你賀禮…」
聽到這裡,白薇皇后的聲音裡依然出現了難以克制的憤怒,忽然打斷了對方的敘述,一口氣反問下去:「所以你就不惜在我身上下毒,然後栽贓嫁禍給海國?——因為一旦挑起了戰爭,你就有機會出動六部軍隊,然後趁機削弱六部的兵力!」
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發抖,語音越來越急促——是的,是的,為什麼他非要提起!
輪迴茫茫,命數無定。千載相逢只得一刻,轉瞬便要各奔東西,從此黃泉碧落、時空倥傯,茫茫萬古,可能再難相逢——他為何還要在這種時候浪費時間,執著地將昔日最不快的事情反覆提起?!
「不,不是我。」然而,那個聲音卻簡短而有力地否認了指控——
「七千年來,我一直想和你說的就是這一句——不是我!
白薇皇后怔住:「不是你還會有誰?純煌是不可能派人毒殺我的!」
「你相信純煌,卻不相信我!」彷彿怒意一下子燎原,星尊帝的聲音裡出現了憤怒的波動,「你居然相信那是我下的毒!你居然認為我是那種為了權勢、不惜拿自己妻兒性命當棋子的人!——你怎麼可以這樣認為?你憑什麼這樣認定!」
白薇皇后沒有說話,似是被對方震懾,喃喃:「不是…不是你?」
「當然不是我。」
「可是,除了你,還會有誰?」她喃喃。
星尊帝低聲冷笑:「誰?你記得那個海國的公主麼?那個送來當人質的公主…那一日,她給你敬過酒,祝你和孩子永遠尊貴安康——你不記得了麼?」
「雅燃!」白薇皇后失聲驚呼,回憶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
——那個美麗絕倫的小公主,據說是海國內亂後的失敗者。
七千年前,王位交接之時,海國一度動亂。雅燃公主是最小的公主,卻曾試圖和兄長爭奪王位,結果敗落。她的戀人被處死、自己也被強行送到了帝都伽藍去當人質。
然而,皇長子冰炎雖然贏了奪嫡之戰,但沒有得到多少好處——他在內亂中重傷,半年後就死了。天意弄人,最無意於權勢的皇二子純煌被推上了王位,然後滅族戰爭旋即爆發,新海皇便代替冰炎死在了戰爭裡。
七千年後,白薇皇后慢慢開始回憶那一日夜宴的情景,臉色漸漸改變。
——那個小公主是如此反常的安靜從容,眼神裡卻蘊含著熊熊燃燒的不甘和憤怒。她留著長長的指甲…那種美麗之極的淺紫色,像極了深海裡最毒的紫膽花。
「是她?」七千年後,她終於明白過來,不可思議的喃喃,「是她?」
星尊帝微微歎息:「對,是她——是她在你的酒裡下了毒。」
白薇皇后怔住,不可思議地喃喃:「可她,為什麼…」
「當然是為了復仇!」星尊帝冷笑,「你知道她心裡有多少恨意和怨毒?」
「…」白薇皇后說不出話。
白瓔看到靠著柱子休息的蘇摩霍然抬起眼睛,深碧色的眸子裡有利劍般的雪亮,一掠而過。她悚然心驚——這種神色,她只在他身上看到過兩次:第一次,也是在這個白塔頂上,尚未變身的鮫人少年執拗地抓住了少女的肩膀,俯身親吻了她眉心,破開了皇太子妃「不可觸碰」的封印。
第二次,卻是在不久之前——在帝都上空,他用強大的術法轉移了天上星斗的軌跡。
然而,這一次,他心裡想到的又是什麼?
「你說,是海國末代公主雅燃,為了報復將她驅逐出境的族人,不惜一切的破壞海國和空桑之間的關係,試圖挑起戰爭?」終於,白薇皇后開口了,對著虛空發問,聲音平靜裡隱藏著鋒銳,「你的意思是:當初首先挑釁的、並不是你?」
「當然。」虛空裡的魂魄回答,聲音裡有一種千年不散的睥睨傲氣,「我雖想吞併天下,但卻不是那種把所愛之人拿來博弈的人!」
星尊帝冷笑了一聲,彷彿側過頭,看了一眼旁邊的人:「所以說,海國被我所滅,說到底也不算冤枉吧?」
蘇摩沉默著低下頭去,雙手交叉抱在胸前,藍色的長髮掩蓋了他的臉。
「這樣瘋狂的世界。」最終,他只是喃喃說了一句。彷彿是徹底的累了,黑衣的傀儡師把身體靠在神廟的柱子上,疲倦地闔上了眼睛,對這幾千年來的恩恩怨怨再也不表示關心。
「是啊…女人瘋狂起來,實在可怕。」星尊帝苦笑,「阿薇你也一樣——當我把純煌的頭顱扔給你看時,你簡直就像瘋了一樣。」
然而,轉瞬他的語氣就轉為嚴厲,隱隱帶著雷霆般的暴怒:「那些碧落海的賤民,不老老實實的呆在海裡,居然敢派人到陸地上來毒殺空桑的皇后和太子!——如此挑釁,怎生忍得下?不把海國踏平,這口氣如何消得了!」
「不要再說了!」白薇皇后忽然厲叱,眼裡露出雪亮的光,「這都是借口,都是借口!你一早就想出兵,只苦於沒有機會罷了。這件事,只不過讓你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借口!」
「…」星尊帝沉默下去,片刻忽地低聲笑起來——
「是的,阿薇,你永遠都是如此瞭解我。」
白薇皇后冷笑:「所以,阿琅,你讓我怎麼原諒你!」
「我早已不求你的原諒。」星尊帝的聲音低下去,冷笑,「我知道我把你氣瘋了。同時,你也把我氣瘋了——為什麼你不相信我,卻相信那個純煌?!在你看來,他是至善至美的化身,而我卻是一個面目可憎的暴君吧?」
「那好,既然你這般喜歡,我就把他的頭砍下來送給你!」
「阿薇,我告訴你:滅海國,我有千百個理由——但殺海皇的理由卻只有一個!我決不許任何人分享你——一絲一毫都不可以!就算心裡想想也不可以!」
白薇皇后全身顫抖,定定看著虛空說不出話來。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憤怒?悔恨?震撼?——七千年後,當她深愛的丈夫親口向她交代清楚一切真像時,胸臆中巨大的潮水洶湧而來,幾乎將她湮沒。
她所愛的人,居然是這樣的人。
「阿琅,你聽著:就算我知道了下毒的不是你,但如果回到七千年前…」她用力咬緊了牙,一字一句,「我還是會一樣叛離你!」
虛空裡的聲音放聲大笑起來——
「是的,哈哈…是的!我知道你會!」
「阿薇,這正是我如此愛你的原因——你是如此卓爾不群的女子,天上地下、千秋萬載都不會有第二個人像你。無論在怎樣的男人身邊,你永遠都不會失去自己的光芒。」
「多麼奇怪啊…我被你的光芒吸引,卻無法容忍你和我爭輝!」
「天無二日——我是至高無上、萬星之尊的帝王,而你居然敢對我說『不』?你居然敢置疑我的決定,居然敢同情那些卑賤的鮫人,號召我的軍隊來反叛我!
「阿薇,你是我的皇后、是我的妻子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把我置於何地?!
「堂堂的星尊大帝,如果連自己的妻子也收服不了,還怎麼治理這個天下!
「——你簡直把我氣瘋了!你知道麼?」
白薇皇后看著虛空裡的人,眼裡忽然露出一個慘淡的笑意——
是的,阿琅…當初,令我決意離開的,正是你這種越來越暴虐、越來越自以為是的態度。開創天下用了十幾年,我們始終心意相通、相互倚賴。但毗陵王朝建立不過數年,不知從何時開始,你我之間就不再相互扶持,而漸漸演變成了征服與反抗的局面。
你想把我藏在深宮裡,讓我斂藏所有光芒,只為你一人所有。
你不願我再和你並肩作戰,不願我再對你提出任何異議,甚至不願再和我敞開心靈進行交流。而只想做一個至高無上、不容任何人平視的絕對的主宰者!
——這,是魔的力量吧?令你變得如此的獨斷專行、偏聽偏信,完全不再像以前的你。
「你瘋了。」白薇皇后看著他,一字一字的冷冷低語。
虛空裡的帝王苦笑起來:「是的,我一定是瘋了…那時候,我居然做出這樣的事情,而且理直氣壯。那時候,我想:如果你想要離開我,那我寧可親手殺了你!我寧可讓你死在我手裡,從始到終的完全擁有你,也不會讓你的身體和心靈離開我一絲一毫!
「阿薇,我至愛你,所以絕對不能原諒你的叛離。
「所以在你決然砍斷手指,將后土神戒退還給我時,我親手砍下了你的頭顱!」
「覆水難收啊…阿薇。既然你不惜一切也要與我決裂,我也不惜一切也要令你永遠無法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