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巫眼裡有掩飾不住的驚駭:「龍神,海皇身上的傷竟然是來自於他自己的手!——這是怎麼回事?」
龍神沒有說話,彷彿被問住了似地,默然垂下頭。
「不必再多問,我想海皇也不願別人窺探他的內心。」龍神俯下身,用金色的身體盤繞著昏迷中的人——在那蒼白的肌膚上,癒合的速度越來越緩慢、越來越緩慢,最後完全停滯了下來。黑洞洞的傷口深不見底,刺穿了那個單薄的身體。
蘇摩…蘇摩,目下的你,居然連為自己療傷都作不到了麼?
「龍,我回去給海皇煉藥。」海巫醫不再詢問,只是默然行了一個禮,退出。
在醫者離開後,帳內又恢復了寂靜。龍神纏繞著昏迷的人,凝視了許久,眼裡的神色不停變幻。最終,探出首俯下身子,翻開了蘇摩的雙手——在蒼白的手心裡,赫然看到了一處淡金色的符咒!
那是一個金色正位的五芒星,閃爍著某種不祥的光。
果然是「逆風」之術啊…龍低低的歎息,能在蘇摩手心畫下這個符的,只有他自己一人而已——如果沒有料錯,另一個逆位的五芒星,應該印在剛剛離去的白衣女子身上吧?
蘇摩…龍神俯下身,看著那張毫無生氣的俊美容顏——這位碧海之王彷彿在水裡睡去了,眼角眉梢的冷漠桀驁開始收斂,彷彿一隻收起了刺的獸,如此安靜,如此溫馴,就像一個在大海深處睡去的孩子。
看來,早在未上白塔時,他便計算好了一切吧?
然而,有誰知道那一刻他的心情?當神廟裡破壞神現身,當內心的黑暗被魔物喚醒,當劇烈的攻擊落到身上,洞穿胸臆、割裂身體;當他跌落黑暗地面、藍色的長髮沾滿灰塵、神智將逝之際,他又在想著什麼?他碧色的雙眼又看到了什麼?
——是白塔頂上不堪回首卻刻骨銘心的歲月,是百年流浪的黑暗和孤獨,還是那雙純白澄澈的雙眸?他的孤獨,他的驕傲,他的夢想…他畢生深藏於心底的眷與夢。
一切開始於結束之後。一切也結束於開始之後。
蘇摩,蘇摩…為什麼會是你,被宿命推到了海國的王位上呢?
沉默中,龍神將身子繞緊,金光便慢慢蔓延開來,籠罩了昏迷之人的身體——蘇摩的身體懸空浮了起來,在水流裡上下浮沉,被龍神纏繞。在幻力的金光中,那個巨大可怖的傷口再度被催促著生長,一分一分,終於勉強癒合。
龍神眼裡露出了疲憊的表情,頹然鬆開身體——
蒼梧之淵下被囚禁了七千年,一朝騰空而出的它也失去了凝結力量的如意珠,如今昨夜一夜血戰,已然筋疲力盡。竟然連催合傷口這樣的事,都做的力不從心起來。
然而,正當龍神鬆開身子,將他放回榻上時,水裡忽然浮出了一片血紅!
無數道口子在一瞬間裂開,血霧籠罩了全身。蘇摩重重跌落,身上所有新舊傷口一起裂開!彷彿瞬間有一張無形的紅大網張開了,裂口縱橫蔓延,剎那覆蓋了全身。
龍神看著忽然間裂開的人,忽然發出了一聲咆哮!
昏迷中的人全身騰起了血霧,彷彿一尊完美的大理石雕像霍然從中四分五裂——沒有喀喇的開裂聲,那些裂痕只是悄無聲息的在瞬間蔓延,彷彿身體裡有某種力量再也無法受控地往外翻騰。在裂開的蒼白肌膚裡,忽然射出了一種黑暗的光芒!
那些黑色的光彷彿要溢出一樣,在裂縫裡湧動,宛如失去控制的怒潮。
那…那是什麼?蘇摩體內那種奇怪的黑色光芒是如此的陰暗邪異,帶著某種凌厲的不甘和憎恨,極力想從這個軀體裡掙脫出來,打破一切禁錮重返人間!這…是純粹的「惡」的力量…是躲藏在他體內的另一面!
那個東西、就要出來了!
龍神凝視著那湧動的光芒,低吼一聲,霍然伸出了雷霆般的鐵爪。
「拜見龍神。」帳外,忽地傳來左權使炎汐的聲音。
彷彿感應到了什麼重要的東西,龍神聞聲收住了爪,在水中一個轉折,宛如金色閃電一般地掠向了門口,現出了巨大的金身,盤繞在了帳頂上,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帳外參見的人。
左權使炎汐帶著一個女子跪在帳外,雙手捧起了一顆光芒耀眼的明珠:
「參見龍神,復國軍暗部的碧,持如意珠回營覆命!」
——純青琉璃如意珠!
龍神一個折身,猛然張開了巨口,一道金光陡然從口中激射而出,將那顆如意珠捲入了體內。只是這麼張口一吸,整個鏡湖水底登時暗流洶湧,凝成了巨大的漩渦——這一次水流之劇,竟比蜃怪一年一度開眼之時更甚!
「龍神!」整個水底響徹了驚慌的呼聲,無數鮫人從水草中驚起掠出。
龍在瞬間閉上了巨口,巨大的潛流登時中止,整個水底凝固得彷彿冰塊。
金黃色的蛟龍盤繞在鏡湖大營上空,現出了真形,片片金鱗如日光耀眼,巨大的雙目如明月皎潔——一呼一吸之間,居然潛藏著控制滄海的力量!
「神啊…」復國軍大營裡的鮫人戰士們齊齊抬頭仰望,不由自主地跪倒在水底。
「神啊…尊貴的龍神!」虞長老顫巍巍地扶著杖,老淚縱橫,「請您帶領我們粉碎一切桎梏,重歸於碧海藍天之下!」
龍盤踞在碧水之上,俯瞰著鏡湖底下七千年後倖存的子民,緩緩、卻重重地頷首。
「好,讓我們在七千年後重歸碧海!」龍發出長吟,仰首望著萬丈之上的碧空,頭頂水波離合,宛如依稀可見的遙遠時代,「我們,一定要回到故鄉去!」
「重歸碧海!」「回歸故鄉!」
連綿的呼聲響起,震得碧波蕩漾。
狂熱的情緒瀰漫了水底,然而遠遠的、卻有人躲在一旁發愁地蹙起了眉頭。
「真的要回碧落海去麼?」那笙喃喃低語,俯下身抱緊了自己的膝蓋,「那…可是很遠很遠的地方啊。而且那裡全都是水,連小島都沒有一個吧?」
那笙撥弄著自己的手指,一邊皺眉——皇天已經不再她手上了,可是她卻總是下意識地去看右手。只不過戴了幾個月,那個戒指居然已經在她白皙的手指上留下了淡淡的戒痕…就像她踏入雲荒不過短短半年,這段日子卻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痕跡。
她把小小的身子盡力地貼近膝蓋,直到脖子上的那顆辟水珠硌痛了胸口。
「唉…」她歎了一口氣,喃喃,「也只有認啦!」
「炎汐去哪裡,我也去哪裡好了——反正,也是不打算回中州了。」
決定一旦做出,她心裡霍然一輕,嘴角再度綻放出了一貫的明快笑意。她無聊地四顧,想從大群的鮫人戰士裡尋找炎汐,卻始終看不到那個熟悉的影子——真是的…她是為了想見他,才跟著碧一起來到這裡的,可是這個傢伙看見自己卻一直板著臉,根本沒有給她噓寒問暖的機會,就領著碧去了水底金帳。
炎汐這個傢伙,是不是在同僚面前都這麼一板一眼呢?
真是無趣的人呢…死正經,哼。
「那笙姑娘。」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身邊忽然響起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炎汐!」她想也不想地叫了起來,直接跳過去抱住他脖子,「你終於來啦!」
「那笙姑娘,」對方彷彿頗為尷尬,往後退了一步,她那一抱便落了空,炎汐帶著兩名復國軍戰士前來,語氣依然溫和,態度彬彬有禮:「在下奉龍神之命,前來帶你去金帳——請姑娘即刻隨我來。」
「幹嗎這麼正經啊…」那笙嘟囔著,眼裡有不甘心的憤怒。
然而一跺腳,還是忍不住跟了上去。炎汐的背影挺拔而堅定,她默默跟在後面,看了他半晌,唇邊忽然浮出了一個溫暖的笑意,悄然伸出手,輕輕拉住了他的後襟。
復國軍左權使的身形微微一頓,卻還是不動聲色的繼續往前走。
就是不能牽手,起碼也可以這樣吧?那笙拖著他的衣角,如一個迷途孩童一樣的被牽著往前走,眼裡卻滿是重逢時的歡躍和小小的得意——就這樣一直一直悄悄地牽著他的衣角,穿過那些狂喜的呼喊的戰士,穿過那些如林聳立的刀兵,往前走去。
她沒有看到,一貫溫和嚴肅的左權使嘴角,也噙著一絲溫暖的笑意。
這一路,只希望永遠走不到頭才好。
十七、哀塔女祭
蘇摩睜開眼睛的時候,外面正是如怒潮般的歡呼聲。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金帳頂上蟠龍的紋章,在碧水中微微搖曳,天光水光從頭頂籠罩下來,身周是一片無邊無際的碧綠水色——自己這是在哪裡?那一瞬,有微微的恍惚,然而很快便重新凝定了神智。
外面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告訴他:這裡,應該是鏡湖底下的復國軍大營。
他從未來過的水底的世界,屬於鮫人的世界。
他獨自醒來,金帳空無一人,只覺得身體如凌遲般的痛楚,一寸寸都似在裂開。蘇摩試著動了動手臂,想坐起身來,卻發現整個身體都在不停流血,竟然完全不聽使喚。他嘗試了幾次,眼神逐漸變得憤怒,不顧一切地掙扎。
然而,越是掙扎,血流得越快,染得身周的碧水一片血紅。
最終,他頹然躺下,放棄了對自己身體的控制。耳邊潮水般洶湧著同族的歡呼——回歸碧海,粉碎桎梏,重返藍天碧海之下,自由自在的生活…那樣壯麗而充滿希翼的誓言。
他靜默地躺著,仰望著金帳頂上的紋章,忽然有恍如隔世的感覺。對於外面這些狂喜的族人而言,身為海皇的他、彷彿卻只是個漠然旁觀的外人。
曾經一度,心裡也不是沒有過尋找故園的念頭,以至於在離開雲荒的百年裡,他曾踏足七海,遠訪碧落海上璇璣列島。
然而,在那片已然荒蕪的廢墟上,他什麼也沒有找到。
那場染紅整個碧落海的滅族戰爭毀滅了一切。隔了七千年,四周的海面上依然還有血的腥味,血海中誕生了妖魔,在黑夜裡興風作浪,吞噬所有一切靠近的生物,令此處變成了妖魔雲集、邪獸出沒的海域,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航線也早已廢棄,千年無人經過。
他在廢墟上靜默地坐了三天三夜,看著日月從頭頂升起又落下,海風呼嘯如泣,潮汐來去如歌,只覺的心裡一片荒涼。
他是生於葉城東市的奴隸,自小就不曾見過大海,和所有鮫人一樣,只在夢中反覆的憧憬著自己的故國和家園——然而,等到他付出那麼大的代價贏得「自由」之後,孤身遠赴海外尋找故國,然而尋回的、卻只是這樣夢魘般的景象。
這,是不是上天對他背棄一切、出賣一切的報應?
——那一夜,碧落海寂靜無聲。只有高空的冷月和空茫的大海、看見了那個伏倒在廢墟上痛哭的絕美鮫人。
第二日,他便決然離開了璇璣列島,直奔中州而去,開始了長達百年的修行過程。在離開的時候,他沒有再回頭——也許對他而言,任何事、任何人,在破碎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會在心裡竭盡全力的去抹煞對方存在過的痕跡。
如同他曾經刻意遺忘白塔頂上那一段往事一樣,也就是從那一刻開始,他在心裡抹去了「故國「這兩個字。
金帳外,歡呼聲還在繼續,一浪高過一浪,承載著千年來多少夢想、渴盼和掙扎。他知道族人們是懷著怎樣的熱切和狂喜迎接龍神的歸來、海皇的復生,期待著重返碧落海、重建故園的那一天。
在萬眾的歡呼聲裡,他只是默默舉起了手,看著手心那個金色的五芒星符咒。
雖然術法已經完成,那個符咒還在閃著微弱的光——他只是靜默地看著,眼神微微變化。
幸虧事先做了這個準備…在神廟裡,當蘇諾被魔召喚出來,他以為那會是同歸於盡的結局——如今看來,卻竟還是苟延殘喘地活下來了麼?他帶著一種挫敗感看著掌心那個符咒。另一個金色的五芒星,此刻應該在另一片潔白的衣袂上悄然閃動著吧?那個人應該一切安好,此刻已經平安回歸於無色城了吧。
血從他的手上無止境地滲出,將周圍的水染成一片淡淡的血霧。
蘇摩嘴角露出一絲冷冷的譏誚——看哪…這個身體是多麼脆弱,居然已經到了連用「縮時」之術都無法癒合的地步了!離開徹底的崩潰毀壞,又還能有多遠呢?
他回手撫著碎裂的胸口,傷口裡透出的黑色光芒穿過他的指間。
「阿諾,」他忽然笑了起來,對身體裡的某個人低語,「一起死吧。」
彷彿回應他的低語,身體裡那種蟄伏的力量也起了波動,彷彿垂死掙扎,一道裂痕喀喇延展,他的軀體開始分裂成兩半。
然而就在這樣存亡的關頭,水流忽然起了變化,金帳的垂簾霍然掀起,一道金光飛掠而入,將他幾近潰朽的身體重新纏繞!金色的巨龍托起了蘇摩的身體,回頭吐出了一顆靈珠。那顆青色的珠子彷彿是活的,在水裡上下自動的翻飛,從他傷口上掠過。
到珠光到處,身體上的傷便開始漸漸癒合。
他不由略微露出驚訝的表情——純青琉璃如意珠?原來,碧已經回到了大營了麼?可是就算靠著如意珠勉強維持著身體,這樣的生存,又有什麼意義?更何況他的身體裡,還隱藏著一個如此邪惡的靈魂!
他眼裡露出了極其厭惡的表情,試圖掙脫。
「蘇摩!」一個聲音忽然響了,直直的奔到他面前,「你、你這是怎麼啦?!」
那笙不知何時站在了他面前,看著他現在的模樣,不懂掩飾的臉上流露出極其驚駭的神色:「你…你怎麼變成這樣了?天啊…你身體碎掉了!你的頭髮…你的頭髮也…天啊,你到底怎麼啦?!」
「那笙,別用手指指著海皇。」旁邊的左權使低聲,按下了她直指海皇的手——雖然自己的眼裡也有難掩的震驚。
彷彿在對方眸子裡看到了自己如今的模樣,蘇摩忽地安靜了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一綹髮梢——那一縷深藍色的長髮在水裡蜿蜒漂浮,末端卻已經變成了灰白色!那種灰白彷彿是活的,正在以人眼可見的速度向著髮根緩緩蔓延,有一夕盡白的趨勢。
他低下頭,接著又看到自己的雙手——手上的裂痕在靈珠的催合下,已經悄然痊癒。然而手上的肌膚卻在無形中失去了光澤和彈性,漸漸顯得蒼老。
一切都緩慢而清晰可見的發生著。
他愕然的看著自己身體的改變,眼裡露出了恍然的表情。
——是的…原來是這樣。也應該是這樣。
在過去百年中,過度使用「縮時」這種術法,時光在他身上加速的流走。僅僅活了二百餘年,他的生命便已經消耗殆盡。雖然一直以來用靈力維持著外表,但到了如今,在重創之下,已然連這種維持的力量也沒有了。
龍神應該也知道這些變化的原因,眼裡露出悲憫的神色,靈珠更加迅速的飛舞,將他籠罩在珠光之下。
「呵…」他卻忽然笑了起來,看著那個愕然的小姑娘,「我死了,你高興麼?」
那笙吃驚得結結巴巴:「你、你…怎麼會死?你不是很強麼?怎麼會…」
「時間到了,自然會死。」蘇摩喃喃,「連神魔都難逃一死。」
真是可笑…他獲得了海皇的力量,卻沒有好好展現這種力量的機會——成為海皇的他,居然被自己心裡的黑暗打倒,再也無法負擔起交到他肩頭的巨大使命。真是可笑…他怎麼會獲得這樣一個收梢?
他看了一眼那笙,目光冰冷:「都給我出去吧。」
「等一下,」龍神卻發出了一聲長吟,回頭看著另一側默立待命的女子:「碧,過來。」
「是!」復國軍女戰士明白龍神的意思,立刻上前一步,在蘇摩榻前單膝下跪,將一物捧過了頭頂,「海皇,屬下已經完成了你的命令,將白塔地宮的石匣帶回。請驗看!」
那個石匣舉到了面前,蘇摩的眼神忽然變了變。
——他知道那裡面是什麼。
「不必看了,」他淡淡的開口,聲音冷澀,「直接送去無色城吧。」
那笙眼睛一亮,彷彿猜中了答案一樣喜悅地拍手叫了起來:「果然是!蘇摩,我猜那裡頭,裝著的是臭手的身體吧?你讓人把它從白塔底下挖出來了,是不是!」
「是的。」蘇摩蹙起了眉頭,喃喃,「真嵐身體尚未復原,卻幾次三番的和強敵作戰:前幾日擊退靖海軍團,昨日又和雲煥迦樓羅交手——我估計此次他回到無色城後,需要休息更長的時間。」
「不錯。」龍神低吟,想起了昨夜支離破碎的皇太子,「他透支了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