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她?」蘇摩怔了怔,喃喃,「如姨?」
「哈哈哈!」聽到這句話,炎汐身後那個孩子忽然忍不住大笑起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揶揄他,「哎,怎麼,你竟然叫她姨?那麼說來,你豈不是要叫我們小叔叔了?」
「……」蘇摩眼神變了一下,瞪了那個孩子一眼。
「怎麼,還不服氣啊?」那個孩子卻
不畏懼,揚起頭來,大聲道,「要打架嗎?來,那邊有武器,隨便你挑一件,打贏了我就叫你小叔叔!」
「好了好了,」炎汐連忙過來打圓場,拉開了那個孩子,皺著眉頭埋怨了一句,「寧涼,你不要到處挑釁了,姐姐會罵你的——他剛來這裡,身上的傷都還沒好呢,怎麼能和你比武?」
「呸,這種臭脾氣的傢伙,不給個下馬威怎麼行?」那個叫寧涼的孩子一頭短髮亂蓬蓬的,一邊說一邊去推蘇摩,嘴裡罵罵咧咧,「你看,他還佔了小遙的床!我看著他就不順眼!」
然而還不等他的手碰到胸口,蘇摩一把就把他推了出去!
「哎呀!」寧涼驚呼了一聲,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孩子忽然就動手了。然而他的反應卻也是快,還沒等向後跌倒,卻猛然一扭身,手掌向下按住了地面,一個鯉魚打挺跳了起來,然後順勢前躍,一拳便朝著蘇摩的咽喉打了過去,口中怒喝:「敢打我?該死的傢伙!」
那一拳打得又迅速又刁毒,完全不像是孩子之間的打鬧,蘇摩重傷初癒,竟然是完全來不及抵擋。
「夠了!」就在這一瞬,一隻手伸過來,攔住。
那隻手很纖細,柔軟的手指一捏,便牢牢地握住了寧涼的拳頭,嗔怪著:「阿涼,你怎麼這麼頑皮!要是把少主打壞了怎麼辦?」
少主?所有孩子都吃了一驚,連蘇摩自己都怔住了,轉頭看向了來人。
說話的,果然是他認識的人:如意。
那個艷絕天下的花魁此刻粗布蓬頭,臉上脂粉不施,一抬手便將打成一團的孩子們分開,一手一個扔到了兩邊,皺著眉頭訓斥,看上去就如同一個忙於照顧一大堆孩子的小母親。
「什麼少主?」寧涼看了蘇摩一眼,嗤之以鼻,「這個瘦不拉幾的小傢伙,我分分鐘都能把他打死。」
「不許這樣說話!沒規矩。」然而,如意一改平日的溫柔親切,厲聲訓斥,「從今天起,蘇摩就是你們的頭兒!誰都要聽他的話,遇到危險還要用生命來保護他——這是命令,知道嗎?」
什麼?孩子們面面相覷,臉上都有不相信不情願的表情,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無數雙眼睛一起盯著蘇摩,看得他心裡都有些不自在起來。
蘇摩忍不住冷冷道:「我才不要他們保護我。」
「喏,姐姐你聽到了?」聽到這句,寧涼立刻叫了起來,「是他自己說不要的!」
「好了,你們少給我鬧脾氣了!」如意皺起了眉頭,看了一眼這群鮫人孩子,微微提高了聲音,「你們不都是想加入復國軍嗎?當戰士的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說的話,你們難道不聽嗎?」
孩子們震了一下,臉上不羈的神色收斂了許多,卻還是個個不吭聲。最後,還是炎汐首先站了出來,點了點頭,表態:「我們知道了。他是我們的新成員,我們一定會用盡全力來
保護他的安全。」
蘇摩卻冷笑了一聲:「我才不要和你們這些人一夥!」
孩子的語氣充滿了敵意,聽得其他鮫人孩子臉色大怒,個個恨不得上來揍他一頓。如意歎了口氣:「蘇摩,你……你到底怎麼了?」
蘇摩毫無所動,只是冷冷:「我不想在這裡,我想回家。」
「回家?你哪有家!」如意溫柔而悲哀地看著這個孩子,語重心長,「難道你是想回去找那個空桑郡主?——你不知道嗎?她馬上就要聯姻去了,哪裡還顧得上你?」
聽到這句話,蘇摩臉色大變,失聲:「連你也知道姐姐她要成親?」
「那當然,天下人人都知道白赤兩族要聯姻,」如意歎了口氣,「昨天晚上,赤王府的人差點想要殺了你,多虧我及時趕去才把你給救了回來——對她來說你已經是個累贅了,你別不知趣非要湊上去。」
蘇摩劇烈一震,始終低頭不語。
「對那些空桑人來說,養個鮫人就和養個小貓小狗沒區別,開心的時候摸一摸逗一逗,一旦不方便養著了,立刻棄如敝屣。」如意看著這個沉默的孩子,語氣漸漸加重,「事到如今,你難道還在做夢?」
「胡說!」蘇摩臉色終於動了一動,惡狠狠地看著如意,大聲,「她……她是我姐姐!她不會扔下我不管!」
「傻孩子,別做夢了。」如意急切之間一把將他拉住,幾乎讓瘦小的孩子一頭栽倒,「那些空
桑人,哪裡會把一個鮫人奴隸放在心上?她現在嫁去了豪門,早就已經不要你了!」
「不,你胡說!」蘇摩惡狠狠地回頭看著她,「我不信!」
如意愣了一下:「傻孩子,你要怎麼才信?」
「除非我親眼看見,親耳聽見!除非……除非,她親口和我說她不要我了,我才相信!」瘦弱的孩子站在那裡,握緊了拳頭,整個身體都在微微發抖,盯著他們,眼裡的光似乎要噴出來一樣,一字一句,「現在,你們這些人說的,我都不信!一個字也不信!」
「……」如意沒想到這個孩子脾氣那麼倔強,一時間無言以對。
院子外面,三位長老靜靜地聽著這一切,眼裡閃過一絲憂慮的光。
看來,就算是他們苦心安排,將這個孩子從空桑人的手裡徹底的搶了回來,可這個孩子中毒太深,已經無法挽回了——事到如今,他竟然還是心心唸唸的要去找那個什麼姐姐!
七千年之後,轉世的海皇、居然向著星尊帝的後裔,毫無為海國而戰的心,還真是諷刺啊……
「要麼,用術法試試看?」澗長老蹙起了花白的長眉,說出一個計策來,「用洗心咒消除這個孩子這一年裡的所有記憶,讓他再也不記得那個空桑小郡主,豈不是一勞永逸?」
「哪有那麼簡單?」泉長老搖頭,歎氣,「這個孩子身上有著海皇的血脈,區區洗心咒又怎麼能起作用?」
「……」
長老們沉默下去,不再說話了。
「和空桑人的最終決戰之前,我們先要完成的是這一場人心的爭奪戰。」泉長老頓了一頓,眼裡露出一絲可怕的冷光,低聲,「先讓這個孩子在這裡安頓一段日子,再慢慢一步步來吧——反正空桑人那邊以為這孩子已經死了,也不會再四處找他了。我們有的是時間,去把他的心慢慢的奪回來。」
「他是我們的海皇。這一戰,我們絕對不能輸!」
—
被困在這裡幾天之後,蘇摩終於知道了自己此刻身處何地。
這裡果然是葉城西市,一個中州大行商商舖的後院。這個商舖屬於一位姓慕容的大商賈,中州首屈一指的商人世家。慕容家世代來往於雲荒和中州之間販貨,積累了上百年的基業,在商賈雲集的葉城也是赫赫有名。因為雲荒和中州路途遙遠,來回一趟需要幾年的時間,為了生意上的方便,慕容世家就乾脆在西市買下了半條街的鋪面,留下心腹人手長期看管——不知道如意是哪裡來的路子,居然滲透了進來,將這裡當做了復國軍的又一個秘密據點。
慕容氏的商舖規模巨大,一個院子連著一個院子,每個院子的廂房裡都擺滿了中州來的貨物:一匹匹的綢緞,一箱箱的茶葉,和田的白玉,海南的沉香……還有一盒盒的瑤草,價值巨萬。
而這個最偏僻的院子,卻是空空如也,只有一群鮫人孩子。
然
而即便如此,這個院子卻看守嚴密,牆上佈滿了鐵絲網,連唯一的大門都用鐵柵欄鎖住,如同一個牢籠。
蘇摩沉默地坐在棚子底下,看了一圈周圍的環境,心知無法逃離,視線黯了一下,投向了外面的院子。
今天日光很好,那些孩子在空地上騰挪跳躍,正在練習各種武器。
鮫人生於海上,後天又接受過分腿劈骨的殘酷改造,身體天生缺乏力量,但平衡性和敏銳度卻比陸地上的人類更好,所以適合輕兵器或者遠距離射擊。此刻,這些孩子手裡拿著的都是短刀或者短劍,還有幾個正在練習暗器和弓箭,個個聚精會神,看樣子都已經是久經訓練。
蘇摩遠遠地看著,不由得有些出神。
鮫人一族裡,竟然真的有那麼多人為了所謂的復國在努力?這些和他一樣大的孩子,都曾經是奴隸,現在又都被復國軍解放了……他們各自都經歷過什麼樣的人生,才會在這個院子裡聚首?
孩子茫茫然的想著,湛碧色的眼眸裡有複雜的表情。
忽然間,頭頂有一陣風吹過,風裡傳來簌簌的聲音。蘇摩抬起頭,眼角瞥見有什麼東西從半空裡飄下來,似乎是一隻蜻蜓——他一開始並沒有留意,然而那只蜻蜓卻在院子上空盤繞不去,發出奇怪的聲音。
「蘇摩……蘇摩!」
那個聲音,似乎非常耳熟。
是姐姐?孩子一驚,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了第二眼,忽然發現上
空盤旋的不是一隻蜻蜓,而是一隻小小的鳥兒!
那隻鳥只有兩寸不到,不知道從哪裡飛來,只管在這個院子上空盤旋不去,翅膀撲稜稜地扇著,速度越來越慢,最後一頭撞到了鐵絲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