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峙了片刻,看到他們還不肯走,重明忽地一伸脖子,一把叼起了當先的一個內侍,甩下了台階!
頓時所有侍從發出了一陣驚呼,連滾帶爬地離開了塔頂。
白塔重新安靜了下來,重明神鳥收斂了殺氣,卻沒有離開,只是安安穩穩地一屁股蹲在了通往塔頂道路口上,喉嚨裡咕嚕了一聲,如同一隻正在看守著大門的忠犬——如果有人在這時候仔細看去,會發現此刻那四隻血紅的眼睛裡其實充滿了溫柔的笑意。
神廟裡燈火熄滅,良夜安靜,連風都很溫柔。
第四十四章 如風長逝
朱顏在雲荒的最高處沉睡,感覺自己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恍惚中,忽然置身於伽藍帝都的南門外,站在一望無際的鏡湖旁。湖面映照著月光,廣袤而飄渺,宛如幻境。她怔怔看著水面,忽然發現水的深處有什麼東西在冉冉升起,朝著她而來——剛開始她以為是一條魚,仔細一看,卻居然是一個人影。
那……是個鮫人嗎?
她內心一動,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幾步。裙裾在水面上浮起,如同一朵盛開的花。湖面寧靜無波,有一種反常的絕對靜美,從更高處看過去,她彷彿是站在一面巨大的鏡子上,身周映照出奇特的幻境。
看到她站在那裡,那個水底的幻影停了一停,轉身往回游去,藍色的長髮如同綢緞一樣在水底拂動。
「淵!」那一瞬,她脫口而出,「是你嗎?」
依稀中,她似乎真的看到了止淵——那個陪伴她從童年到現在的溫柔的鮫人重新出現了,隔著水面回望著站在鏡子裡的少女,湛碧色的眼眸溫柔而欣慰,卻沒有繼續靠近,只是回過身無聲無息地游向了鏡湖深處。
「淵……淵!」她失聲,不顧一切地涉水追去,「你要去哪裡?」
一腳踩空,她整個人往下沉。冰冷的水灌滿她的口鼻,令她無法呼吸。她拚命地想要浮起來,然而彷彿有一隻無形的手按在頭頂,怎麼也不讓她重見天日。她的掙扎漸漸微弱,沉入無盡水底。
「
姐姐。」忽然間,身邊有人輕輕叫了一聲。
誰?她渙散的神智忽然一震,勉力睜開眼睛看去。
模模糊糊中,身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雙湛碧色的眼睛,宛如霧氣裡的星辰。小小的影子在水下游動,細小瘦長的手臂伸了過來,托起了她下沉的身體。
「蘇摩?」她不由得脫口驚呼,「是你?」
那個孩子沒有回答,眼裡卻蘊藏了無限的渴盼和不安。
「小兔崽子,你去哪兒了?都急死我了!」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想要抓住那隻小小的手——然而就在那一瞬,整個湖面天昏地暗,狂風四起!那些撲過來的浪,居然是血紅色的!
「蘇摩!」朱顏猛然一顫,瞬間醒了過來。
—
醒來的時候心還在別別跳動,有一瞬的神思恍惚。一睜開眼,映入眼簾的卻是兩雙沒有溫度的眼睛:一雙純黑如墨,一雙璀璨如金,正從半空之中俯視著她,眼裡都帶著莫測的表情。
這是在……在……伽藍白塔頂端的神廟?
下一個剎那,朱顏瞬地清醒了過來,回憶起了昨天發生的一切,臉色唰地飛紅,彷彿做賊似地一把抓起帷幔掩住了胸口。周圍很安靜,並沒有人,她這才定了定神,朝四周看去,發現自己正靠在神像腳下的蒲團上,整個神殿裡空空蕩蕩,幾乎能聽到風的迴響。
他……他呢?朱顏心裡一驚,跳了起來,在神殿裡找了一圈。然而時影已經不在了,似乎
從沒出現過在這裡一樣。
她心裡又冷又驚,披上衣服衝了出去。
剛剛踏出神廟,朱顏就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原來,這一覺的時間大概過去了五六個時辰,外面已經是子夜。月至中天,群星璀璨,在龐大的璣衡上空緩緩運轉,分野變幻,無聲無息。而璣衡下靜默地坐著一個人,披著一身淡淡的月光,手裡扣著玉簡,默然地看著蒼穹變幻。
原來……他在這裡?
那一瞬,朱顏心裡定了定,想出聲喊他,卻又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畏縮,一時間居然呆在了那裡——她自幼天不怕地不怕,還從沒有此刻縮手縮腳的尷尬,簡直是不知道上前還是後退。
他一個人在那裡想什麼?會不會……是在後悔?
朱顏遙遙地看著他的背影,糾結了半天,還是沒有勇氣上前,頹然轉過了身。然而,足尖剛轉過方向,背後忽然傳來了一個聲音:「要去哪裡?」
朱顏被這突如其來的問話嚇得顫了一下,忍住了幾乎就要拔腳逃跑的衝動,站住身,強自裝作鎮定地回答:「回……回家啊!都半夜了,我還沒回去,父王一定急死了。」
時影還是不看她,淡淡:「回赤王府?」
「嗯。」她怯怯地應了一聲,心裡有些忐忑,低著頭不敢看他,竟是不知道期盼他挽留自己還是不挽留自己。
時影點了點頭:「你連夜回去,是為了不讓家人知道今天來過這裡?」
「對啊…
…不然要被打斷腿!」她回答著,楞了一下,忽地明白了他想說什麼,連忙點頭保證,「放心!今天……今天的事,我一定不會告訴任何人!」
「是麼?」時影神色微微一變,冷冷,「你就想當做什麼事都沒發生?」
「啊?」他的語氣裡有一種尖銳,讓朱顏一下子張口結舌,「不、不是的……不過,反正你不用擔心!我、我先回去再說……」
她剛要溜之大吉,時影卻霍然回過了頭,沉聲:「你打算就這樣回去、嫁給白風麟?」
「我……」那一刻,她被他眼裡的光芒震懾,嚇得往後又退了一步,腳下一絆,磕在了璣衡的基座上,啊的一聲整個人往後摔倒。
時影眉頭一皺,也不見他起身,瞬間便出現在了她身旁,一伸手就將她托了起來。其實以朱顏的本事,即便是被絆了一腳、也不見得會真的跌倒,但被他那麼一扶,只覺得心神一亂、腳下一軟,真的便跌在了他懷裡,一時間全身酸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
他的眉眼近在咫尺,呼出的氣息吹拂著她的髮梢,一眼瞥過,還能看到他衣領下修長側頸和清瘦的鎖骨。朱顏耳朵一熱,只覺得心口小鹿急跳,一下子力氣全無,全身微微發抖。
「怎麼了?」他卻以為她是在害怕,冷然道,「昨天你不是還膽子很大嗎?居然敢在神殿裡——」
然而,話說到一半,卻忽地停住了,臉微微
一紅。
那一刻,朱顏色迷心竅,不知道哪裡來的膽子,忽然攀住他的肩膀,將嘴唇驟然貼了上來、狠狠又親了一下!
這一次,他依舊猝不及防,僵在了原地。但手裡下意識地一鬆,啪的一聲把她給摔到了地上。朱顏剛得手便跌了個屁股開花,不由得痛呼了一聲。
遠處的重明神鳥咕嚕了一聲,四隻眼睛翻起,尷尬地扭過了頭去。
「好了,別鬧了。」僵持了片刻,時影終於定下神來,伸手將她從地上拉了起來,語氣平靜,「你到底想怎樣?」
「我……我不想怎樣。我……我一定是鬼迷心竅……」朱顏喃喃低估了一句,臉色飛紅,低下頭去,「反正今晚的事情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不不,是我自己主動要求的!不管你的事。」
「不管我的事?」時影眉梢挑了一挑,冷然,「怎麼會不管我的事?」
「你放心!」朱顏卻以為他是擔心別的,當下拍著胸口保證,「我們大漠兒女敢作敢當,敢愛敢恨,從來不拖泥帶水,更不會去苦苦糾纏別人。」
時影微微蹙眉:「什麼意思?」
「我……我的意思是,」朱顏咬了咬牙,狠下一條心,道,「今天的事情是我自己胡鬧在先,自己跑來,怨不得別人——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今天發生過的事,包括我的父王和母妃。你不用擔心。」
時影微微一震,冷冷:「那要多謝你了。」
他的話語裡含著譏誚
,朱顏臉色一白,似乎被人當胸打了一拳,過了半晌,才低聲:「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本來都說好了各過各的。可早上一聽到你要冊妃的消息,腦子一熱,就什麼也不管地跑到了這裡來……」
她說到一半,又說不下去,只覺得心裡一團亂麻似的,羞愧交加,又苦又澀。沉默了片刻,咬牙道:「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就當沒發生吧!——父王母后為我操心了半輩子,我可不能這時候再讓他們失望了。」
時影沉默,半晌才道:「你現在竟然如此懂事了?」
她一時間沒聽出他這是譏誚還是讚許,嘀咕了一聲:「身為天潢貴胄,王室之女,做事再也不能不管不顧——這是你說過的,不是麼?」
「對。」他嘴角露出一絲複雜的笑意,點了點頭,「所以,你就不管不顧地闖來了這裡、做了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