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柔軟冰涼的手忽然攀上了孩子的臉,溫柔地擦拭。蘇摩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往後靠了一靠,定睛看去——原來那是魚尾,隔著籠子從縫隙裡伸過來,如同靈活的手指輕撫著他的面容,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
「沒見過長魚尾的鮫人嗎?」鮫人少女看到孩子的眼神,忍不住笑了——作為一個被關在籠子裡的鮫人,她笑得也未免太多了一些。
蘇摩沒有回答,側過頭去、不讓她繼續摸。
「我是在碧落海裡長大的……剛剛被抓到雲荒來,」楚楚歎了口氣,「你沒見過碧落海吧?可美了,有七色的海草、珊瑚做的宮殿,在夜裡,無數的大蚌會浮出海面,迎著星空開合、吐出一粒粒的夜明珠……簡直是陸地上人做夢都夢不見的美景。」
那個少女的聲音飄渺而傳神,幾乎在孩子的眼前勾勒出了一副遙遠的故鄉圖畫。蘇摩聽著聽著,眼裡的陰鬱灰暗漸漸消逝,流露出一絲嚮往,彷彿是有人在他小小的心底埋下了一粒隱約可見的火種。
是的,碧落海。鮫人的故鄉
。
這一生,他是否還有機會從陸地上回到大海?
「我恨這些空桑人。」楚楚喃喃,聲音絕望而哀愁,「滅亡了我們海國,還把鮫人抓來當奴隸!都已經幾千年了,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
何時是個頭?蘇摩怔了一下,心裡竟隱約一痛。
這樣的話,他似乎也從如姨的嘴裡聽說過!
然而,他們兩個人隔著籠子剛說到這裡,橫空就傳來了一聲響亮的哈哈,有人推開門,道:「爺,您的運氣真不錯,這次店裡新到了一批剛剛捕獲的鮫人——您看,都是頂頂新鮮的貨色,足以媲美星海雲庭裡的美人兒呢!」
外面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有人進來,挨個籠子地看過來。
「星海雲庭?」客人冷笑了一聲,「你這裡的破爛貨,還能和那地方的比?」一邊說著,一邊看著籠子裡關著的各個鮫人,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連破身都沒破,甩著一條魚尾就拿出來賣?賈六,你該不是又賭輸了,連找個屠龍戶的錢都沒了吧?」
「嘿,這才是原汁原味的鮫人嘛!都剛從海裡捕回來的。」店主是個矮胖的中年人,笑容帶著幾分猥瑣,點頭哈腰,「爺您看中了哪個,馬上送去破身、劈出兩條腿來,包管又長又直又白嫩!」
客人是個黃褐面皮的空桑商賈,熟練地打量著陳列在面前的貨色,顯然從事奴隸買賣已久,伸出手探入籠子,將一個個垂著頭的鮫人拉起
來看,嘴裡道:「賈老六,你該不是糊弄我吧?怎麼這一批都是歪瓜裂棗?」
「爺,您是老顧客了,」店主連忙賠笑,「價錢好說。」
「賈老六,看來你真的是賭得當了褲子啊。」客人一邊冷冷說著,一邊挨個仔細地挑選打量,嘴裡道,「價錢便宜也沒用,這次是為葉城城主選幾個自用的鮫人奴隸……嘿,人家什麼眼界?這些貨能看入眼?」
店主愣了一下:「城主?白風麟大人?他……不是要成親了嗎?」
「要置外宅,」客人哼了一聲,「以前城主喜歡去星海雲庭,不過成親以後礙著赤王的面子,以後就不大方便再去了,只能多畜養幾個奴隸在外頭——空桑貴族,誰不養幾個鮫人玩玩?」
「也是,也是。」店主連忙點頭,「那您好好挑!」
客人看了一圈,似乎都沒有特別中意的,最終將眼光投向了角落裡的籠子,忽然眼前一亮:「喲,這裡還有個雛兒?」
孩子竭力想要往後躲閃,然而身體虛弱到連動一下都乏力,只能拖著沉重的鐐銬挪動著,盡可能地將身體蜷縮在籠子的一角。
然而,一隻肥胖的手卻飛快地伸進來,一把抓住了他的頭髮。
「嘿,這可是一個絕色!」店主用力地揪住蘇摩的頭髮,將孩子的臉扯得向上仰起,轉向客人,「爺,看到了沒?多漂亮的孩子!見過這麼美的臉蛋嗎?」
客人的目光盯住了孩子的臉,
也流露出驚艷的表情,然而神色轉瞬恢復了平常,只是淡淡道:「年紀太小了,身體也都是疤。」
店主連忙道:「不小!別看外形只有六十幾歲,可您看一下骨齡,應該有七八十歲了!」
「就算有七八十了,那也要養個五六十年才能成年。」客人不為所動,「我買它過來幹嘛?留給下一代?——我是做生意的,早點脫手早點變現,可不想攢個傳家寶。」
「這……」店主苦著臉,一時想不出說什麼好。
「而且,光臉長得好有什麼用?」客人打量著籠子裡的蘇摩,繼續挑刺,嘴下不留情,「身體那麼瘦小,腹部傷痕纍纍,背上還全是黑色的胎記,誰買了誰賠錢——賈老六你是怎麼搞的,撿便宜被人蒙了吧?」
店主被這麼劈頭蓋臉一頓說,心寒了一半,氣哼哼地鬆開了手。蘇摩得了自由,立刻縮回了籠子角落,死死盯著眼前的兩個空桑人,眼神裡充滿了憎恨。
客人心機深沉,暫時先放開了蘇摩,眼睛一轉,落到了隔壁的籠子裡,脫口道:「這個女娃子倒是不錯。」
「嘿,有眼光!」店主連忙點頭,一把抓住了籠子裡的楚楚,拖到了客人的面前,「這是從碧落海深處剛剛抓回來的鮫人,產地最好、血統最純!年紀也合適,剛剛一百五十歲,臉蛋嬌嫩,身體也完美!」
只聽唰的一聲,楚楚身上的衣服被一把撕下,嚇得發抖,卻不
敢反抗。少女的身體美麗如玉石,細膩得看不見一絲瑕疵,微微發著抖,腰身以下曲線優美,赫然是連著一條覆蓋著薄薄藍色鱗片的魚尾。
「唔……」客人銳利的眼神上下打量著,片刻才道,「八百金銖。」
「哎,爺,實在是太少了!」店主一聽,連天叫起苦來,「為了把她運回來,光給船家就付了五百個金銖的船費呢!」
「八百。」客人絲毫不讓步,「只是個半成品而已,我找屠龍戶給她破身還得花好幾百。而且萬一腿劈得不正,這錢可就都白費了。」
「一千?養了也有半年了,爺好歹讓我賺一點。」店主試著還價,苦苦哀求,一把抓過隔壁籠子裡的蘇摩,「要不,我把這個孩子當添頭送您?」
「九百。」客人神色微微一動,露出正中下懷的表情,卻還是故作沉吟,「再多我就走了。」
「好好!」店主連忙點頭,「成交!」
客人拍了拍手,立刻便有隨從進來,將籠子裡挑選好的鮫人拉出來。楚楚一直在發抖,拚命用手掩著胸口碎裂的衣服,被塞進了另一個新的籠子。在被拉走之前,她偷了個空,匆匆地對著隔壁籠子裡的蘇摩說了一句:「別怕。」
孩子愣了一下,抬起湛碧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你不要怕。」自顧不暇的鮫人少女殷切地看著這個孤獨瘦弱的孩子,低聲道,「還好我們是一起被買走……這一路上,我會
照顧你。」
那一刻,她的面容看上去分外的像記憶中的如姨,竟然讓蘇摩有微微的恍惚。孩子的冷冷的眼神終於動了一下:自己都快要不行了,還記著要照顧一個剛認識的人?這一切,只是因為他們是同族?
同樣的亡國、同樣的奴役,同樣的千百年來悲慘的命運。
就是因為相同的血,相同的悲慘境遇,才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嗎?
當那些隨從過來想把蘇摩拉出來的時候,一直沉默的孩子忽然爆發了,如同一隻小獸一樣地從籠子裡跳了起來,一頭撞到了對方的胸口,狠狠咬了下去。
「小兔崽子!」隨從怒喝了一聲,虎口上流下了鮮血。
「怎麼了?」客人愕然,想要上前查看——話音未落,眼前一黑,只覺得一陣劇痛,鮮血從額頭瞬地流了下來。
「滾!」孩子拿起籠子裡盛水的粗瓷碗,用盡全力對著客人砸了過去,厲聲大叫,「不許碰我,你們這些骯髒的空桑人!」
客人慘叫著跌倒在地,額頭裂了一條半尺長的血口子。隨從們蜂擁而上,怒喝著,一時間整個店裡雞飛狗跳。
蘇摩被幾條彪形大漢從籠子裡拖了出來,由客人帶頭,圍在中間輪流痛打。店主知道這個小兔崽子闖了禍,雖然驚懼,卻不敢上前勸阻。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有人叫起來,拚命地撲過去擋在了孩子的面前,卻竟然是楚楚。她不顧一切地撲過去,拖著一條
魚尾在地上掙扎,苦苦哀求:「各位爺,他還是個孩子……還是個孩子呀!別打了!」
然而,在氣頭上的客人哪裡管得了這些?一個兜心腳過去,便將勸架的楚楚踢倒在了地上。沒有雙腿的鮫人摔倒在地,無法起身,只能拚命撲騰著,彎下身體擋住孩子,咬著牙,忍受著如雨而落的拳腳。
「沒事的,」楚楚咬著牙,安慰著懷裡的孩子,美麗的臉卻因為一下下的擊打而痛苦得變了形,顫聲,「忍忍就過去了。別……別怕。」
話音未落,有人一腳重重地踢在了她的脊椎骨正中,她再也忍受不住地叫了一聲,一口鮮血噴了出來,軟軟地倒下去,一動不動。
「哎,哎,爺快別打了!仔細手疼!」店主眼看鮫人要死了,這一回終於急了,「打死還髒了您的手呢!」
最終,客人什麼都沒有買就怒氣沖沖地走了。
「你這個小兔崽子!」不等客人前腳走,店主一把將倒在地上血流滿面的孩子拖了出來,「闖禍精!觸霉頭!看我不打死你!」
蘇摩被從楚楚的身下拖出來,卻一動不動。孩子的臉上全是血,幾乎糊住了眼睛,但卻並不是他自己的,而是那個鮫人少女的血——她的脊椎被踢斷了,內臟也受了重傷,大口的血從嘴裡噴出。
在屠龍戶趕來搶救之前,便中斷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