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長老停住了咒術,放下手臂,瞬地齊齊往後退了一步——陣法一撤,井台上繁複的咒語上的金光開始暗淡下去,卻依舊圍繞著井中的孩童,如同一道金色的牆將其圍困。
古井無波,上面映照著種種栩栩如生的幻影。水面上最後凝固的影子,是掉頭離去的空桑郡主、以及蜂擁而上毆打孩童的侍從,幾乎像是真的一樣。
而蘇摩沉睡在幻境裡,一動不動。
「進行得很順利,」清長老愕然,「為什麼要停下來?」
「我有點擔心,」泉長老在井台上凝視著水面下的孩子,流露出一絲焦慮,「這孩子……為什麼忽然不反抗了?」
「心死了嘛。」澗長老冷冷道,「他終於相信對方是真的不要他了。」
「停在這裡最
合適。」清長老讚許地頷首,「到這裡為止,這個空桑郡主留下的最後印象,和這個孩子的記憶非常吻合。天衣無縫。」
是的,無論是實境還是幻境,在這個孩子日後的記憶裡,關於這個空桑郡主的片段都是極其痛苦的記憶,戛然而止,再無後續。
就這樣斬斷一切糾葛,才算是乾淨利落。
三位長老從井台上往下看去,這口井如同一隻深不見底的瞳孔。而孩子被困在井底,全身蜷縮著,如同回到了母親的子宮裡的胎兒,一動不動。他的手指鬆開了,掌心裡捏著的那只紙鶴飄浮了起來,在古井水面上浮浮沉沉,拖著折斷的翅膀,漸漸變成了一團爛紙。
「也真是倔強,」泉長老歎了口氣,「居然一直留著那只紙鶴。」
「是我們的疏忽。」另外兩位長老低聲,「我們已經把他軟禁在這裡有一段日子了,以為切斷了他和外界的聯繫,卻沒有發現他居然帶了這東西在身邊!」
「那紙鶴,真的是那個赤之一族的郡主放出來的?」泉長老搖了搖頭,似乎想要說什麼——然而那一刻,水面上忽然起了微微的波瀾!
有一點光從黑暗深處升起,竟然突破了井口符咒的封鎖!
「那是……」泉長老怔住了,失聲,「紙鶴?」
那只被皺巴巴的、支離破碎的紙鶴,在水面上浮沉了片刻,忽然間彷彿被注入了一股力量,唰地振起翅膀、活了過來!
「糟糕
!」泉長老失聲,手指飛快地一彈,一道白光呼嘯而出,追向了空中飛去的紙鶴,想要把它當空焚燒為灰燼。
畢竟還是遲了一步。
那只紙鶴從古井幻境中飛起,歪歪斜斜地消失在了夜空!
「什麼?這、這是……」三位長老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著沉在古井底的孩子。蘇摩緊閉著眼睛,消瘦蒼白的小臉上鐫刻著絕然的表情,嘴唇微微顫抖——剛才那一刻,他雖然克制著沒有喊出「姐姐」兩個字,心裡的力量卻增強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在那樣強大的念力之下,那只殘破的紙鶴才會瞬間復活!
——帶著孩子不熄的執念,破空飛起,去尋找最初的緣起。
「現在怎麼辦?」另外兩位長老有一些措手不及,詢問。
「還能怎麼辦?事已至此,只能做到底。」泉長老卻是處變不驚,低下頭看著古井幻境裡沉睡的孩子,「這孩子非常倔強孤僻,心裡只要還有一念未曾熄滅,就永遠不會放下這一切、成為我們的海皇。」
「難道還要再繼續給他施用大夢之術嗎?」清長老有些沒有把握,看著水底七竅流血蜷成一團的孩子,「這麼小的孩子,會不會承受不住?——上次陷入大夢幻境的那個人,最終精神崩潰,再也沒有醒來。」
「不會的。」泉長老冷冷看了一眼水底的孩子,「如果這麼容易就崩潰了,那也就不是我們的海皇了。」
「……」另外
兩位長老無語。
泉長老低聲催促:「快,我們要趁著那些空桑人還沒被驚動,把這個大夢之術完成!我來主導接下來的夢境,你們繼續配合我——」
三位長老悄然移動,重新守住了三個古井的方位。
隨著祝頌的吐出,井口的金光再一次閃耀,編出了深不見底的幻境。
—
漫長的噩夢,似乎完全沒有醒來的時候。
被赤王府的侍從們拳打腳踢了一頓,蘇摩覺得自己的身體千瘡百孔,在痛得幾乎碎裂中昏迷了過去,再無知覺。
醒來的時候,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冰冷的鐵籠子禁錮著他瘦小的身體,臉壓在了籠上,不知昏迷了多久,滿臉都是青紫色的壓印。然而,在一睜開眼睛的瞬間,蘇摩就忍不住全身顫抖了一下,瞬間認出了自己身在何處——
那是葉城的西市,最大的鮫人奴隸市場。
他曾經在這裡度過了整個童年,其間的痛苦屈辱,多年過後只要一想就令人全身發抖。儘管後來,他逃出了那個牢籠,但那個噩夢卻還是日日夜夜歸來,在夜裡吞噬著孩子的心,令他從骨髓中發抖。
小小的孩子幾乎窮盡了一生之力,才逃離這個噩夢般的牢籠,可沒想到在五十年後,居然又輾轉回到了這裡!
孩子虛弱地喘息著,睜開眼睛看了一下。
這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小店,光線暗淡,房間裡層層疊疊堆著大約十六七個鐵籠,每一個籠子裡都關著一個鮫
人:那些同族個個消瘦蒼白,年齡不一,有些看上去甚至比他還小,只有五六歲的模樣。但每個鮫人無一例外都拖著沉重的鐐銬,關在手臂粗的鐵籠裡,身邊放著一盆水、一碗飯,如同成批被出售的畜生。
「你醒了?」看到他睜開眼睛,隔壁籠子有人關切地問。
那是一個比他大一些的鮫人,剛剛分化出性別,看上去如同人類十五六歲的少女,然而卻還不曾在屠龍戶手裡破身,拖著一條魚尾,看上去分外怪異,正攀著鐵籠殷殷地看著隔壁籠子裡奄奄一息的孩童。
蘇摩側開了臉,不想和對方的視線觸碰,飛快地明白了自己目下的處境:是的,那些空桑人、竟然真的把他賣到了葉城的奴隸市場!
而那個曾經被他稱為「姐姐」的人,卻對這一切視而不見。
一念及此,孩子再也忍不住地發起抖來,瘦小的身體劇烈地顫慄,連帶著鎖住手腳和脖子的鐵鏈都不停顫著,敲擊在鐵籠上發出細密的叮叮聲。
「怎麼了?」隔壁籠子的鮫人少女吃了一驚,「你很冷嗎?」
孩子沒有回答,咬著牙壓住了顫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可是,要怎麼不去想呢?他的姐姐,那個曾經發誓過要照顧他的空桑郡主,居然如此無情狠毒。她把他再度扔回到了多年前逃離的那個地獄裡,頭也不回地離開。
不……不!怎麼會是這樣?
那個鮫人少女看著這個孩子,
道:「我叫楚楚,你呢?」
蘇摩還是蜷縮在籠子角落,發著抖,咬著牙不說話,眼神宛如一隻重傷垂死的小獸,拚命忍受著內心想要噬咬一切的衝動,壓根沒有想要回答她的問題。
「你都昏過去三天多了,是不是都餓壞了?」那個叫楚楚的鮫人少女並沒有怪他,只是歎了口氣,「可憐見的,才六十幾歲吧?那麼小就被抓到這裡來了,唉……餓壞了身體可不行,快吃點東西吧!」
蘇摩沒有回答,只是看了一眼那個粗糙的瓷碗:那裡面只有一點渾濁的水,以及一些不新鮮的水草和發臭的貝類,哪裡是可以吃的食物?
顯然看出了孩子臉上的厭惡,楚楚歎了口氣,只聽輕輕一聲響,有一個東西被塞了過來。
「喏,吃這個吧!」楚楚輕聲道,「這個味道挺好的。」
孩子下意識地張開手,發現被塞過來的居然是一根烤得香噴噴的小魚乾,不由得愕然,抬頭看了隔壁籠子的少女一眼。不知道為什麼,那一眼讓孩子吃了一驚:這個鮫人少女,為什麼看上去竟然頗有點像某個人……
對,是像如意……後來去了星海雲庭的那個如姨。
五十年前,當他在囚籠中長大時,她也曾這樣照顧過自己。
那一瞬,孩子的眼神微微變幻,無聲地柔軟了起來。
「這是我偷偷攢下來的私貨,平時都捨不得吃呢!」看到孩子順從地咬住了烤魚吃了下去,鮫人少女
吐了吐舌頭,眼睛亮亮的,「你快吃吧,被主人看到了就糟糕了。他可凶了!你記著千萬別頂撞他。」
孩子沒有理會她好意的叮囑,只是雙手捧著烤魚,埋下臉拚命地啃,很快魚便變成了一根魚骨,而孩子的半張臉上也沾滿了碎屑。
「嘻嘻……花臉小饞貓。」楚楚忍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