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蒼梧之淵最深處,和被困的蛟龍同在了千年。
一念出,腳下風浪洶湧直上,凌厲如刀。彷彿地下蛟龍感知到千年後又有人來臨,更加不安憤怒起來。地底隆隆的震動,台心殷紅的殘血,一分分催動傀儡師靜默已久的心。七千年過去了,如今空桑已亡,一切苦難卻還沒有終結。
已經不能再等…已經不能再等下去!
那一瞬間,陰梟的傀儡師居然壓不住心中湧動的念頭,便要逕自從困龍台撲下淵底。
但就在同一瞬間,這個封閉的結界裡,忽然起了微妙的波動,彷彿又有什麼來到。
蘇摩抬起頭,頭頂是一線灰白,看不到天的顏色——這個幻力封閉起來的、無始無終的結界裡,沒有六合,沒有天地。光陰,似乎永遠停留在結界設立的那一瞬間。
然而,這個到來的人、卻給這個凝滯的空間帶來了微妙的改變。
三、夢中身
裂成一線的灰白中,忽然有柔風吹過。
鬆開韁繩,白色天馬在結界上空長嘶一聲展翅飛回,一襲白衣如同飄雪般翩然而落,半空中隨著風浪飄飄轉轉,最後不偏不倚地落在困龍台正中心。空桑皇太子妃。
方才蘇摩竭盡全力卻無法靠近的那個位置,她卻踏入得那般容易。
蘇摩神色一動,卻不曾起身迎接。
「正是六月初十——你來得這般早?」
白瓔看到台上靜坐的傀儡師,微微笑了起,豎起一根手指:「以你身手孤身潛行,一路上定然沒什麼攔得住。可憐西京帶著那笙雖和你一起出發,此刻卻還被堵截在康平郡。」
蘇摩沒有回答,他肩上的那個傀儡自從進了結界後一直都靜默,此刻望著從天而降的白衣太子妃,眼神忽然也是微微一變:「後面有人追你?」
「是飛廉少將的下屬吧。」白瓔一邊說,一邊微微震了震衣襟,有血色從雪白的衣衫上被震落,忽地笑,「從無色城出來,恰好又看到變天部在到處追那笙他們,我便趁機將他們引開了一部分。反正,這個結界他們也難進來。」
孤身引開徵天軍團、又是多麼危險的事情——她卻只是這樣笑笑的一句掠過。
蘇摩坐在黑曜石的石台上,一身的黑衣幾乎溶入其中。唯獨那雙眼睛是深碧色的,聽得她這樣淡淡的說笑,那裡面的神色卻有些越發琢磨不透起來。
「滄流也算是人才輩出,有一個雲煥也罷了,居然還有飛廉這樣的人才。」剛從一場廝殺中脫身前來,空桑太子妃有些微微的疲憊,忽地笑,「西京在桃源郡的傷勢還未癒,半路又碰上飛廉——若不是天香酒樓的魏夫人幫忙,只怕不等我們半夜趕去支援,他們便要在半途被截殺。魏夫人是如意夫人的手帕交,所以冒死相救——說起來,還應謝謝你們復國軍。」
然而,只由她這般說著,黑衣傀儡師卻是一句未答。
碧色的眼睛是空茫的,似是直視著白瓔、卻又彷彿看到了不知何處的彼岸。
白瓔一眼也看到了石台中心的金索釘扣,然而她嘗試著伸手解開時,卻同樣被一種外力推開——和蘇摩一樣嘗試了幾次、最終明白是封印的作用,她霍然一驚,注視著台上的殘血,恍然大悟地轉過身來,想說什麼。
轉身之間,終於發覺了蘇摩這樣奇特的眼神,忽然間她便是一驚。
他原來尚在用心目進行觀測——她知道靠著「心目」來觀測外物的術士,往往能看到比常人更多的東西——因為在他們的意念裡,被感知的不僅僅是眼睛能看到的世間一切,還有常人看不到的東西:過去、未來和異界。
但,如今他這般神色,卻不知道看到的是什麼?
白瓔不敢打擾,便在另半邊白色的地面上坐下,開始閉目靜坐,回復自己在片刻前的遭遇戰中消耗的力量——潛入蒼梧之淵解開封印、釋出龍神,這是如何艱難的事情,她並不是不明白。
然而這樣的寂靜中,蘇摩這樣沉默的凝視,卻讓她不能安心。
她霍然睜開眼睛,直視著對面的黑衣傀儡師,想知道他到底看到了什麼。兩人就這樣靜默無聲地分坐在黑白兩色的石台上,彷彿各自都溶入了背後的底色。
很久,依然不知道蘇摩在看什麼,白瓔有些微微急躁,側頭看向台下洶湧奔騰的黃泉怒川,看著那一條金索的另一端垂入深不見底的水下,默默估計著深度,太子妃伸手捻了一顆飛濺上來的黃泉之水,感受著水中惡靈的烈度,開始做下水一探的準備。
然而轉頭之間,她忽然發覺有什麼在水底看著她,帶著某種隱隱的召喚。
她霍然出了一身冷汗。然而等得她定神在望去,那雙眼睛卻已經在怒川巨浪中消失不見。那是什麼樣的眼神?那樣熟悉、親切,似乎幾生幾世魂夢中看見。那一瞬間,空桑太子妃恍然有一種衝動,便想立刻投身於這萬丈深淵之中,追隨那一雙清亮的眼睛而去。
然而蘇摩依然只是聚精會神地凝望著虛空,面上的神色瞬息萬變。
「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一聲聲厲咒迴盪在這個凝定的時空裡,那樣的憤怒穿越千年依然不曾熄滅。他看到台心那個白衣女子對著虛空厲聲詛咒,渾身浴血,已然魂魄將散。
「竟為鮫人背棄我?你是我的皇后,所有一切都是予你共享的,這天,這地,這七海——你為何如此?」有另外一個聲音在虛空裡迴響,同樣的憤怒、絕望和不甘。
——卻如此的熟悉。
是誰?那個站在「黑」位上的人,是千古前的星尊大帝?
他努力想看的更清楚。然而穿越千年時空的景像已經是如此模糊,他看不清白衣女子的臉,更看不清那個黑衣帝王的模樣。
「愧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那個白衣女子忽然抬起頭來了,毅然回答——不再是片刻前那樣面目模糊,面容清晰可見。一語畢,居然揮劍硬生生將手指斬斷!
錚然作響。一枚細小的指環隨著噴湧的血躍上半空,轉折出晶瑩奪目的光。
蘇摩沒有去看那只戒指,只是震驚地看著瞬間抬起臉的女子。
——白瓔?是白瓔?
那一瞬間他幾乎要脫口驚呼出來。是虛像?還是真實?還是因為在同一地點、在用心目看來的時候,隔了七千年的兩張臉,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