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驚地站起來,想努力分辨清楚。
然而彷彿追溯忽然間變得艱難,他「看到」的所有景像在一瞬間便得極其緩慢。
那枚銀白色的戒指從斷裂的手指上滑落,在虛空裡轉折著慢慢上升,劃出優美的弧線。戒指上藍色的寶石折射出奪目刺眼的光,血珠一滴一滴飛濺滿了空氣。一切忽然變得如此緩慢。那一瞬間,天地間沒有絲毫聲音。血灑落在那枚后土神戒上。
戒指極其緩慢地上升,下跌。最後落入了一隻帶著同樣款式戒指的手裡。
那隻手流滿了血,輕輕覆上女子已然無神的眼睛。然而,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卻至死不瞑,憤怒地凝視著虛空,湛藍如晴天。那是斬斷一切關聯後、依然永不原諒的眼神——
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他恍然明白,這是她臨終發下的誓願。
「薇兒。我斬下了那個海皇的頭顱,滅了海國。為了這些,你如此恨我,」他聽到那個黑衣的帝王用某種非常熟悉的語氣,說著這樣的話,「那就如你所願——」
帝王的手瞬間探入,竟將皇后不瞑的雙目挖出!
凌崖而立的帝王黑衣翻飛,沾滿血的手心握著那一隻臨死前退回給他的后土神戒,將白薇皇后的眼睛剜出,沉入深淵,低沉的聲音中帶著某種毀滅性的瘋狂:「那麼就在這裡和蛟龍一起永遠看著空桑吧——我必不讓你的眼睛在空桑亡故之前化為塵土!」
瞬間,風起,浪湧,巨大的聲音在地底呼嘯著,血在一瞬間濺滿了虛空。
他看到黑衣帝王開始低沉的祝頌,無比強大的力量在他手中凝聚——那是可以摧毀和破壞一切的力量!深淵裂開,那雙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水底慢慢下沉,最終消失不見。帝王催動力量,那一道裂淵又一分分的閉合,最終只得十丈寬。
血染紅了石台,地底下龍的哀號更加清晰,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巖壁,似乎為死去的女子痛哭。忽然間一個大浪從深淵湧起,瞬間將那襲白衣捲去。
時空就此永遠的凝定。
「不要!」在白瓔想要縱身潛下一探時候,忽然被從背後一把拉住。
吃驚地回過頭,看到的是蘇摩的臉。那樣恍惚的神色,讓她忽然間有某種異樣。
「不要下去…」蘇摩眼裡的碧色是奇異的,彷彿看著極遠的地方,然後漸漸終於凝聚起來,看到了她臉上,喃喃,「不要下去。那人在底下等著你,你若下去了…」
那人?白瓔微微一驚:「你也看到水裡那雙眼睛了?那是誰?」
蘇摩沒有回答,忽然有一種苦笑:為何還不閉呢?既然已經看到了空桑的覆滅?
白薇皇后,你為何還不瞑目?
是否你心裡尚有不甘,在等待著白瓔的歸來,然後想藉著她的神魂復生?
「絕不是邪魔…我能感覺出來!」然而溫婉的太子妃這一次卻罕見地固執,凝視著底下的黃泉之水,「我要下去看一看…我一定要下去看一看!而且封印不解開,龍神也無法掙脫束縛。我們這次不正是為此而來?」
然而蘇摩只是從背後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卻沒有說一句話,身體微微發抖。
心臟在更加急促地跳躍,有另一種力量在冥冥中召喚著他,近在咫尺。背上彷彿有烈火在燒,文身之處越發火熱——那樣的痛苦,在記憶中只有一次可以比擬:幼年時奴隸主將他胸腹剖開拿出阿諾、再劈開尾鰭之時。
白瓔回頭看到他,忽然脫口驚呼起來:「火!蘇摩,你背上的火!」
金色的火、居然無聲無息地在傀儡師身上燃燒起來!
騰龍文身之處劇痛,彷彿有什麼要破開血肉衝出,背後衣衫嗤啦一聲裂開,金色的火忽然籠罩了蘇摩,火光中隱約看到一隻探出的利爪。
「是幻火…燒不到我。」背上只有劇痛沒有炙熱,蘇摩忍痛短促地回答,然而胸腔中的心跳得越發厲害,似乎他的軀體再不前去、便要自行跳出奔走一般。知道是地底的龍神感應到了自己的到來,已經急不可待,他不能再拖延,只道:「我先下去,你在這裡等。」
不等她答應,蘇摩將偶人塞入她手中,短促地吩咐:「替我看著阿諾。」
金色的火焰在這短短幾句話之間更加猛烈,幾乎將傀儡師整個人都包圍,蘇摩只覺體內的催促再也無法拖延,只來得及說一句「若引線一動便立刻引我上來」,便足尖一點、躍入蒼梧之淵最深處。
被金色火焰包裹著、宛如一條金色的巨龍霍然躍入深淵。
白瓔尚未來得及回答,只覺手中的引線驀地一沉、似乎是被一下子拉長到了極限,然後那些無形無質的引線便在巨浪中飄飄轉轉,再無聲息。
「蘇摩!」她有些失神地撲到困龍台邊,失聲往下看,只有漆黑色的大浪從下湧起,呼嘯捲成巨大的漩渦、消失在地獄的縫隙裡。而人,早已不知被捲入何處。
抬頭看,頭頂是無天無日的慘白,白瓔恍然間有某種說不出的恐懼。
雖然知道蘇摩擁有驚人的力量、自己也是冥靈之身,然而跌入了這一方時空的裂縫,她恍然覺得這些力量突然就渺若草芥——不知道是否能活著出這一線之天、也不知道是否就這樣永遠消失在這凝固的時空裡。
「蘇摩!」她看不到那些透明的引線飄落在何處,忍不住對著深淵大喊。
然而,只有懷裡那個小偶人無聲地看著她,帶著詭異莫測的表情。
白瓔急切地順著那些引線看去,想知道此刻水下的情形。但巨浪滔天,哪裡能看清?在呼嘯而過的風浪中,她忽然又隱約看到了那一雙漂浮的眼睛,在漆黑的浪裡一閃即逝。
然而,她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一句話:「來呀!」
那樣溫和而親切,傳入她心底。如同那雙眼睛裡的光芒一樣親切而熟稔。
誰在叫她…那般的熟悉?決不是邪魔…那樣莫名的親切,沒有絲毫邪魅的氣息。
也覺得有什麼在心底呼喚,白瓔長身站起,也不顧等待蘇摩上來,便要投入淵底。在她站起的瞬間,偶人阿諾似已知她的心意,忽然自己動了起來,微微一掙,竟要從她手中掙脫、不願和她同赴黃泉。
白瓔一怔,下意識地捉緊手中的偶人,忽然間感到那些引線被劇烈地扯動了一下。似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猛然攫住了引線那端的人,往地底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