傀儡師陡然間有一種恍惚,抬手握起了那把銀色的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十指各色奇形戒指上,那些引線飄忽而透明,糾纏難解。恍如命運。
龍發出了低低的吟哦,回應著空桑劍聖的提議——蘇摩明白,龍神是在表示贊同。
它在告訴自己:騰出蒼梧之淵後,「海皇」的力量將隨著它一起復生,所以,即便是他因為斬斷引線、消散了後天苦修而來的全部靈力,龍神也會讓他繼承先天屬於海皇的力量,而阿諾,就只能成為毫無力量的真正傀儡了。
這樣的結果,其實也是他這些年來所希望得到的吧?
如今,還猶豫什麼呢?當斷不斷,反受其亂!
手腕微微一轉,吞吐出劍芒。蘇摩提劍望向那個風中飄飛的偶人,眼神一剎那極其可怕:母胎裡那一場爭奪,它輸給了他;而出世後他們之間的爭奪卻從未停止過——在逃脫了宿命的擺佈,將所有困苦侮辱都推到了他身上後,看到他逐漸強大它居然還試圖吞噬他的靈魂。
它一次又一次地將陰暗和猜忌散佈到他心中,推動著他在每一個命運的選擇中失去所想要的——最後,居然還想將他在這個世間僅剩的所有,一併清掃乾淨?
怎麼能再這樣下去…怎麼能再這樣被它拖向更深的黑暗!
蘇摩低頭半晌,霍然提劍而起,望向那個偶人。
是否,揮劍一斬、便能和過去一刀兩斷?
彷彿感知到了傀儡師心中驟然而起的殺意,阿諾眼裡惡毒的笑更加明顯了,咧開嘴巴,轉頭望向這邊,身子卻漸漸飄遠。
「它想逃!」西京明白了偶人的意圖,陡然驚呼,「快動手!」
隨著劍聖的低喝,傀儡師一劍揮出,絕決而酷烈。
劍聖之劍在他手裡劃出一道閃電,帶著重生般的勇氣切向半空中十根飄飛的引線。然而就在同一瞬間,輕微的辟啪聲一連串響起,十根引線在光劍接觸到之前、居然根根斷裂!
「你,逃不過的!」主動掙脫了引線,那個偶人在空中更自由地翻飛著,週身滴落鮮血,卻發出了真真切切的聲音,大笑,「吞噬了我而誕生,又以我為血鼎去承受反噬,以求自己的修為提升!今日,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離開你——蘇摩,蘇摩,你逃不過的!」
在引線全部斷裂的一瞬,傀儡師恍如抽去了筋骨一樣踉蹌著跪倒在龍的脊背上,全身各個關節處迅速湧出鮮血,浸透了黑衣。
鏡像和本體脫離的剎那,他和它都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況。
西京閃電般地一俯首,將蘇摩掉落的劍操在手中,足尖一點、便向著那個飄飛的偶人撲出——必須要馬上殺了這個東西!如果不趁著這個機會,將這個惡的孿生徹底消滅,將來必定會成為雲荒的一個可怕禍患!
然而在他撲出的瞬間,阿諾已經順著風遠去,恍如輕不受力的風箏。
唯有長長的絲線還在風中飛舞,晶瑩透明,在飛舞中一滴一滴甩出血來,落在西京臉上。
西京踏著虛空掠出,手指如閃電般探出,抓住了引線的末梢,收緊,拉回——然而那些鋒銳而堅不可摧的引線在瞬間斷裂,脆弱得猶如蛛絲。就那麼一遲,那個偶人已經向著北方盡頭飄去,剎那消失得只剩下一個黑點。
「龍!一起追啊!」空桑劍聖準備繼續追出,頭也不回地對著背後龍神低喝。然而巨大的蛟龍一動不動,背著全身是血的傀儡師,只是在半空裡注視著那個偶人飄走。
「嘻嘻,除了蘇摩,誰都殺不了我。」半空中那個偶人的聲音傳來,帶著歡喜惡毒的笑意,漸漸遠去,「等著我…等著我!我一定會回來…蘇摩,我要吃了你的心…」
「不用追。」蘇摩掙扎著吐出一句話,阻止了西京,「你…你殺不了它。」
西京一驚停步,驚駭地看到從血池中走出來一般的蘇摩。
雖然只是十指上的絲線被斬斷,然而彷彿他成了斷了引線的傀儡,身體各個關節上出現了細而深的洞,血無法休止地湧了出來,浸沒了龍的金鱗,滴滴墜落。
「你…!」西京大吃一驚,顧不上再去追那個傀儡,一個箭步衝到蘇摩身旁,俯身查看傷勢,「怎麼會這樣?那東西居然能把你傷成這樣?」
「拆骨斬血啊,必然會一時潰散如廢人…不過,它定然也好受不了到哪裡去。」蘇摩微微笑了一下,「只是不想,它居然比我先下了決裂的心。」
傀儡師抬頭望著近在咫尺的蒼穹,眼神淡漠而疲倦。
那麼多年了…它忍受著他,他也折磨著它。因為心知一旦離開對方,彼此都會付出極大代價:他將失去通過「裂」得來的所有修為,而它在未長成之前若失去他在力量上的支持,也會像斷掉臍帶的嬰兒一樣夭折——他們都在內心存了奢望:希望某一日能徹底的吞噬對方的精神和肉體,從而獲得完美的、至高無上的新生。
仰望著蒼穹,蘇摩忽然輕笑了一聲。那麼多年來,他們在相互牽扯中不停的往深不見底的黑暗裡墜落——時至今日,終於可以解脫。
西京看著臉色蒼白如死的傀儡師,暗自憂心,脫口問,眼睛卻是看向了一旁懶洋洋揮動尾巴的蛟龍:「為什麼不趁機除了後患?它現在也很衰弱,是麼?」
「無論、無論多衰弱…你也殺不了它。你最多只能封住它一段時間罷了。」蘇摩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眼裡的碧色渙散開來,似乎體內的血都已經流盡了,「在這個世上…力量從不可能被憑空創造或是憑空消滅。只能相互轉換,或者…或者保持著一種均衡…」
傀儡師的精神力在渙散,龍急急地回過頭來,捲起尾巴將他包裹。噴出了濕潤的雲霧,將鮫人包圍起來,可失去了如意珠,龍的力量也減弱了很多,一時間居然無法立刻止住蘇摩身上如泉湧出的血。
蘇摩緩緩說著,吐出的卻是一切術法者都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準則。
「和阿諾對應的…」蘇摩微微吐出了一口氣,筋疲力盡地闔上了眼睛,「只有我。」
「下一次遇到它時,我一定會不惜代價的將它消滅。」
「天啦!這、這是…怎麼回事!」抹掉又一滴掉在臉上的血,那笙仰頭望著天空,急得變了臉色,不由跳腳,「這是誰的血?誰的血?是大叔還是那個蘇摩啊?」
然而,不管是誰的,都讓她心急如焚。
再也顧不上什麼,把晶晶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後,她對著小姑娘豎起了食指:「噓,你先呆在這裡一會兒,我上去看看,立刻就下來——你可別亂走啊。」
「嗯。」晶晶怯生生地點了點頭,看著這個姐姐從懷裡拿出了一卷書攤在地上,急翻。
「在這裡!」找到了自己想看的那一頁,那笙脫口叫了一聲,然後從地上捏起了一撮土,喃喃,「『土,為其穴;木,通於天』?『撮土為壇,截一段無本之木』…木在哪裡?」
苗人少女臨時抱佛腳翻出了書,惶然四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