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買賣

  進了駐車場,眾人剛剛下車,就聽一陣爽朗大笑。簡懷魯只覺耳熟,回頭望去,一條凜凜大漢闊步走來,不由分說,給了他一個狠狠的熊抱。

  「禹封城!」申田田跳了起來,「鬼東西!你從哪兒冒出來的?咦,你臉上的疤是怎麼回事?」

  「哈,畜生抓的!」那人轉過臉來說。

  他國字臉膛,容貌英武,鬍鬚又濃又密,兩隻眼睛亮得駭人,可惜一條血紅傷疤,活是一條小蛇,從左額一直躥到右腮。

  申田田衝上去狠狠給他一拳。那人退卻半步,穩穩站住,笑著說:「女狼神,你的拳頭還是那麼硬!」

  「再硬也打不死你這混球!」申田田罵聲粗野,眼裡卻漾起了笑意。

  吹花郎也滿臉是笑:「老甲魚,這些年你跑哪兒去了?一點兒消息也沒有!咦,葛笑蘭呢?」

  「瞎!」禹封城滿不在乎地說,「她攀上高枝兒變鳳凰啦,眼睛長在頂上,哪兒瞧得見我們這些爬蟲?」

  「你們分手了?」簡懷魯兩眼瞪直。

  「是啊!」禹封城隨意笑笑,「她嫁給了個白虎道者,名兒叫什麼來著?唉,反正就是踩輪子的那種,從此擺脫『禁飛令』,做了一個天上人!」

  「沒想到她是那種人!」申田田滿心不是滋味,「笑笑呢?」

  「前幾年跟她媽,這兩年跟我。對了!忘了說,我去過一趟天獄,數了三年的星星。」

  夫婦倆都吃一驚,簡懷魯說:「老甲魚,你犯了什麼事啊?」

  「也沒什麼?」禹封城大大咧咧,「葛笑蘭改嫁的時候,非要帶著笑笑,說是孩子跟我沒出息。我一想也對,我這輩子走了背運,不能連帶女兒受苦。所以二話沒說,就隨她娘兒倆去了。接著我一道煙去了西方,上亡靈海去採元胎……」

  「啊!」簡氏夫婦同聲低呼。申田田叫道:「那可危險得很!」

  禹封城笑了笑:「那有什麼法子呢?我又不會吹花,別的本事也一竅不通,只有一身蠢力氣,收拾兩個海妖水怪,倒還輕輕鬆鬆。就這麼混了兩年,有一天,我想念笑笑,就收拾行李趕到玉京。結果女兒是見著了,她高了,也瘦了,說話的時候,有點兒要哭不哭的樣子。我起了疑心,仔細察看,發現她的手肘,脖子都有瘀傷,扯開衣服一看,嗐,我這大老爺們兒,差點兒沒哭了出來。」

  禹封城說到這兒,沉默下去,眼圈兒微微泛紅。簡氏夫婦心知肚明,臉上也都透出怒容。

  禹封城抽了兩下鼻子,接著說:「那個狗畜生,把我女兒往死裡整吶!葛笑蘭那個臭娘兒們,一心投他的意,眼睜睜瞧著,就是不敢吱聲。你們知道我的脾氣,這事兒絕不算完,可我一絲風聲也沒透露……」

  「好!」簡懷魯叫了一聲。

  禹封城衝他一笑:「我找上那狗畜生,和和氣氣,笑笑嘻嘻,比兒子見了親爹還要恭敬……」簡懷魯又叫一聲「好」。

  「哈,狗畜生見我這樣,得意得不得了,眼珠子翻得老高,嘴巴扯到耳朵邊上,還以為我們一家子都是他的口中食兒。他剛要開口訓活,我的拳頭就落到他的牙門上。如果他上了天,我當然鬥不過他,可在地上,他卻輸我一籌,再說又吃了麻痺大意的虧,這下子可亂了陣腳。反正從頭到尾,我都沒讓他起飛,地面的血一大半也是他的。那畜生的狗爪子挺硬,在我臉上留了一道小傷疤。呵,沒關係,我也給他留了兩個小記號兒,包他一輩子都弄不掉。」禹封城說道這兒,咧嘴直笑。

  「之後呢?」申田田急著問。

  「不是說了嗎?我上天獄數星星去了,一數就是三年,那地方真冷清,我可不想去第二次!」

  「誰問你了?你死了我也不管,我問笑笑,你進了牢,她怎麼辦?」

  「開打之前,我就把她送到一個遠房的姑娘家去了!」

  申田田鬆了一口氣,點頭說:「算你小子還有點兒頭腦。」

  禹封城笑了笑又說:「我從天獄裡出來,笑笑來接我。我說,你怎麼不跟姑奶奶呆一起啊,誰知道她一下子抱住我,放聲大哭起來。哭得我亂了陣腳,只問,乖女兒,是不是姑奶奶欺負你啦?她搖了搖頭,問道,爸爸,我還是不是你女兒?我說怎麼不是,你是我的寶貝疙瘩親閨女。她說,那你怎麼把我丟到東又丟到西,我現在哪兒也不去,我就跟著你,你上天涯,我也去天涯,你到海角,我也跟著你去。我當時聽著就心酸,轉念一想,管他的呢,接著把心一橫,帶著笑笑去亡靈海了……哎喲,女狼神,你幹嗎?」

  申田田氣得呼呼大罵:「蠢東西,把女兒帶去採元胎?虧你想得出來,要有個閃失怎麼辦?」

  禹封城一面招架來拳,一面笑嘻嘻地說道:「女狼神,我這女兒可沒那麼不經事。比起我來,她還要機靈得多……」

  正說著,忽聽一個脆生生的聲音說:「爸爸,你跟誰說話呀?」

  眾人回頭看去,一個淺紫衣服的女孩兒走了過來。她個子高挑,雙肩略寬,左肩露出一段劍柄,容貌十分秀麗,大約吹過海風,膚色稍顯黝黑,兩隻眼睛亮閃閃的,笑起來就跟月牙兒似的。

  「笑笑!」禹封城大聲嚷嚷,「你幹嗎去了?老半天也不回來?」

  「這駐車場可貴了,停十天要十粒金,我跟他講了好半天,好容易才說到七粒。」

  「過來!」禹封城招了招手,「這是簡伯伯、申阿姨,你小時候都見過的。」

  禹笑笑人如其名,滿臉是笑,沖二人各叫一聲。申田田走上去,把她摟入懷裡,輕輕歎氣:「小可憐兒,好些年不見,你可吃苦頭啦!咦,你是羽士?」

  「沒錯!」禹封城摸著下巴,一臉得意,「我這隻老甲魚,可是生了一隻飛天燕兒。喂,女狼神,你兒子呢?你兩口子都是響噹噹的狠角色,兒子也應該差不了。」

  申田田微微苦笑,回頭叫:「小真,小容!」

  簡容蹦跳上前,簡真本在門邊偷看,這時扭扭捏捏地走出來,滿臉害羞,細聲細氣的叫了聲「禹叔叔」。

  禹封城拉過簡容,笑笑說:「看樣子,小容是羽士。小真,哈,你跟叔叔我是一路。」他右手搭上簡真肩頭,輕輕一推,簡真如受電擊,不覺退了半步。

  「根基還好!」禹封城想了想,「神形甲挑好了嗎?」

  「還沒呢!」申田田愁眉不展,「我的貪狼甲壞了,又不合身,打算給他買一副新的!」

  「庚丁款的金狻甲不錯,飛得快,變身也快,防護牢固,力量十足……」

  禹笑笑掩口直笑:「爸爸,你給人打招牌嗎?」禹封城摸了摸頭,笑著說:「我是走火入魔,見了好甲就眼饞!」

  「英雄所見略同。」簡懷魯微微一笑,「我也看中了那款甲,攢了好多年的錢!」

  禹封城一笑,摸了摸女兒的頭髮,歎氣說:「養個孩子可真不容易!」

  申田田見禹笑笑談笑自若,大兒子偏是畏畏縮縮,心裡好不有氣,招手說:「小真,你還記得笑笑不?你們兩個小時候還打過架呢。笑笑,你別看他個頭大,渾身上下軟得像堆棉花。人又怕羞,像個女娃娃。笑笑,你打小兒就隨你爹,跟野小子差不多,個頭只有小真一半,倒能輕輕鬆鬆地摔他兩個大觔斗。這小子老沒用了,趴在地上只會哭……」

  「媽……」簡真哀哀號叫,臉紅得快要滴出血來。

  禹笑笑抿嘴一笑,搖頭說:「那些事兒,我都記不清了。」申田田摟著少女,又愛又憐:「誰像你這麼爭氣,造化弄人,可惜我沒這樣的閨女,只有一個傻兒子!」

  「媽!」簡真叫得更慘了。

  「鬼叫什麼?有叫的力氣,還不如使到考場上去。哼,玄冥可是轉了左眼的,再考不上,你就不要怨天尤人!」

  簡真撅著嘴巴,不時斜眼瞅人,那眼神實在幽怨得很。

  「禹封城!」簡懷魯冷不丁說,「你是蒼龍人裡的大甲士士,今天見了甲士同行,還有一個蒼龍同道,你要不要也見見?」

  「誰?」禹封城目光一轉,落到遠處的方非身上,心頭無端一跳,衝口而出,「蒼龍度者?!」禹笑笑也轉過目光,饒有興趣地打量方非。

  「吹花郎,這東西你打哪兒弄來的?」禹封城口無遮攔,女兒心裡著急,扯他衣角。大甲士急忙改口:「嗐,他不是東西,也不對!嗐,管他是不是東西,我就是想不通,這年頭,還有人點化裸蟲?」

  「老甲魚,你嗓門小點兒行嗎?你這麼一嚷,玉京城也得聽見了。」簡懷魯皺了皺眉頭,「這孩子身世蹊蹺,我們私下裡說比較好!」

  禹封城忙把嘴巴閉上,眼睛衝著方非連連打轉。

  停好了車,一行人走路進京,一路上暢敘別情。禹笑笑也來參加八非天試,她一眼望去,神氣清朗,道力不淺,申田田又愛又羨,少不了又把簡真數落一頓。大個兒老大沒趣,他奈何不了母親,就找方非出氣,從駐車場走到玉京,也沒跟小度者說一個字。

  離開華蓋車,眾人只帶了隨身物品。尺木長大累贅,方非本想留在車裡,可是看那青木,心中又閃過長牙龍的影子,巨龍淒淒慘慘地看著他,眼裡充滿了哀求乞憐。方非於心不忍,只好把它帶在身邊。

  禹笑笑帶的東西卻很奇怪,像是一個鳥籠,遮得密不透風,裡面不時傳來劇烈的撲騰聲。

  簡容猜是一隻大角鷹,簡真猜是一隻鬼眼蝠。兄弟倆打了賭,簡真慫恿簡容去問。申田田卻拉著禹笑笑說個不停,兒子一旦靠近,她就大吼大叫:「一邊去兒,沒看見我跟你笑笑姐說話呢?」

  大個兒心癢難煞,使了個「巽地呼風符」,掀起一陣小小的旋風,想把籠子上的遮光布吹走。誰知布料使了符法,緊貼籠子,紋絲不動。禹笑笑有所察覺,轉頭衝他一笑,倒把大個兒鬧了個大紅臉,老半天也抬不起頭來。

  玉京有四大會館,道者入住,價格便宜,條件雖說寒磣,可是兩家人也都不寬裕。會館以道種區別,禹氏父女是蒼龍人,蒼龍會館在勾芒城,玄武會館在玄冥城,一東一北,各不相鄰,所以入京以後,只好分道揚鑣。

  兩邊戀戀不捨,禹封城直叫「箕字組會了面,怎麼也得喝兩蠱」,簡懷魯深表贊同,兩個老酒鬼定了死約會。申田田抱著「小可憐兒」難分難捨,還彈了幾顆老淚。倒是禹笑笑年少豁達,笑瞇瞇地安慰說,安頓下來,就來玄武會館找阿姨玩兒。

  方非走在玉京街上,惹來回頭不斷,道者們不勝驚奇,一個個大呼小叫。

  對於小度者來說,玉京的一切也很新鮮,頭頂的飛車呼嘯而過,飛劍、飛輪嗖嗖往來,其間還夾雜著甲士的撲翅聲。道路兩旁儘是奇花異草,芳香陣陣襲人,這些花草無時無變,方非路過的時候,還是一大叢重瓣紫菊,走了不過十米,回頭再看,只見滿天星似的小花。花朵兒一變,花香也跟著變化,總之變來變去,幾乎沒有一朵重樣。

  吹花郎大為不屑,跟方非說,這些花兒都是『鏡花符』變出來的幻象,沒有一朵是真的,不過城裡人向來浮躁,就愛這些虛有其表的東西,一朵真花兒,他們瞧不到兩眼就生厭了。

  山野裡的道者,大多長髮垂肩,至多用一根絲帶挽起,一到玉京,髮式千奇百怪,瞧得行人眼花。有人頭髮高舉,好似雲浮半天,「雲朵」形形色色,有悠閒飄逸的白雲、電光閃爍的烏雲、濃墨重彩的朝雲、噴燒如火的霞雲。最離奇是一種沖天爆炸的蘑菇雲,雲裡的亮色駭人眼目,像極了原子彈的閃光,設計它的理髮師,沒準兒來自紅塵。

  說到這兒,申田田忍不住糾正方非,震旦裡沒有「理髮師」,只有「幻發師」,玉京人說到打理頭髮,不說「理一理」,只說「幻一幻」。

  一路上還見羽毛幻發、龍角幻發、虎牙幻發、飛蛇幻發、海棠幻發、珊瑚幻發、水母幻發、虹幻發、花幻發、日幻發、月幻發——這一類幻發,可以陰晴圓缺,跟著天上的月亮變化!

  申田田瞧得心裡癢癢,很想也去「幻一幻」。經過一間「愛吾愛幻發屋」女狼神猶豫了好一陣子,十粒金的價碼還是叫她知難而退。

  幻發屋旁邊是一間「心隨吾變文身坊」,不少道者進進出出,乾乾淨淨地進去,花裡胡哨地出來,臉上、額上都是文身——雲紋、雷紋、鳳紋、獸紋,花紋……五顏六色,閃閃發光。據簡懷魯說,這叫「心情文身」,亮度色彩,可隨道者的心情變化,憂愁時若有若無、歡喜時明亮鮮艷、悲傷時暗淡無光、憤怒時又熾亮耀眼。

  簡真瞧得又喜又羨:「我哪天也來文一個!」申田田一聽大怒:「你敢弄這些花忽哨,我就剝了你的皮!」大個兒氣恨交加,小聲咕濃:「只許當媽的幻發,就不許做兒子的文身嗎?」女狼神回答得倒也直截了當:「那又怎麼樣?你要做了我媽,你也可以這麼幹!」

  玄武會館地處東北,活是一個圓溜溜的大龜殼。八非學宮大開山門,五湖四海來應試的學子實在不少。會館裡房間緊張,一家人只分得了兩間。簡氏失婦和簡容一間,方非、簡真合住一間。簡真記恨在心,板著胖臉,對方非不理不睬;方非想不透怎麼得罪了他,碰了兩次不軟不硬的釘子,心裡也惱火起來。兩人瞪眼對視,好似一對鬥雞。

  吃過午飯,全家人租了一輛龍馬車。那輛車半龍半馬,昂首闊步,在心照渠上留下了一溜兒水跡,跟著信步上岸,輕快地踏入了蓐收城。

  這一座白虎之城,走到哪兒都是白花花的一片。白虎人深信,白色是世界的本色,當年鴻蒙創造世界,幽暗深淵裡的第一縷光,不也是白亮亮的嗎?

  龍馬車一陣小跑,越過寶輪大道,穿過窮奇小巷,到了靈河岸邊,得得得沿河向南,進入貓兒咪大街,最後在「貓鬼錢莊」停了下來。

  錢莊氣象莊嚴,大門面朝靈河,佔盡了河邊的好風水。錢莊沒有門牌,也沒有招牌。白房子的頂端,懸了一隻白眼金瞳的巨大貓眼,金瞳子變幻無方,一會兒圓圓溜溜,一會兒細細長長,一陣子小得如同針眼兒,一陣子又大得異乎尋常——有見識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個時鐘,可能看懂的卻沒有幾個。

  下車出了一件怪事。離錢莊三百多米,聳起一座水汪汪的圓房子,這顆大水球方非在山項見過,本來無門無窗,這時發一聲響,好似炮彈出膛,射出一個人來。

  該人渾身半裸,飛了一百多米,砰地摔在街心,一輛龍馬車橫衝過來,幾乎兒踩扁了他的腦袋。

  申田田見了,藉以教訓兒子:「看到了嗎?這就是賭錢的下場!你們兩個要是進了那兒,結果就跟這個窩囊廢一樣,叫人扒光衣裳,從裡面扔出來。」

  大水球竟是個大賭場!兩兄弟半驚半恐,盯著地上那人。「窩囊廢」不知死活,躺了半晌,居然蠕動兩下,慢慢地爬起身來。車輛前前後後,從他身邊衝過,他倒像是個沒事人兒,拍了拍僅有的褲權,轉過身來,衝著兄弟倆毗牙一笑。

  這人五官端正,甚至十分英俊,身材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但以紅塵的標準,也是絕好的體態。不過他一臉灰敗,眼圈兒烏漆抹黑,就像三五年沒有合眼,身上幾處瘀傷,似乎剛剛挨過毒打,頭髮亂蓬蓬地泛著油光,那上面的味兒一定很可怕。

  窩囊廢滿不在乎,把手伸到褲檔裡撓了兩下,又衝一個飛過的女道者吹了聲口哨。女道者鬧了個大紅臉,幾乎沒有撞上路邊的牆壁。窩囊廢發出一聲下流透頂的怪笑,一瘸一拐地穿過大街,消失在了小巷的盡頭。

  「太不要臉了。」申田田氣得臉色鐵青,瞪著兩個兒子發狠,「你們要是到了這一步,還不如死了算了。」

  兩人被她瞅得不敢出聲,這時一頭拉車的虯龍閒極無聊,打了一個響亮的哈欠,嚇得簡容小臉慘白,死死揪住方非不放。

  進入錢莊大廳,周圍明亮可鑒,光溜溜的地板上,行走著許多奇怪的生物。它們活是五尺大貓,大頭尖牙,伶俐可喜,眼珠白裡泛金,透著一絲狡繪。

  大貓兒沒有尾巴,衣褲十分寬大,除了遮羞以外,幾乎沒有用處。它們跟人一樣直立行走,可又改不了天生地長的習慣,老是佝僂向前,顯得鬼鬼祟祟,有時還把身子弓成蝦米,撐一個舒舒服服的懶腰,那德行就跟紅塵裡的老貓沒什麼兩樣。

  它們不穿鞋襪,腳掌上的肉墊又厚又軟,走起路來悄沒聲息。它們匆匆忙忙,一刻不停,有的走來走去,有的佔據櫃檯,說話咩聲咩氣,也柔和、也冷淡。

  方非端詳貓鬼,心裡暗暗稱奇,尤為可怪的是,貓鬼們隨身不離,總是帶了一個金絲籠子,坐下時放在身邊,走路時頂在頭上。籠子裡養著紅眼白毛的小老鼠,有時一隻兩隻,有時三隻四隻。小自鼠躥上躥下,個頭兒只如一粒奶糖。

  「那是赤眼白鼠!」簡懷魯介紹,「它是太白之精,什麼地下寶藏,全都瞞不過這老鼠精的眼睛。貓鬼靠它發家致富,它們也只服貓鬼管束。你看,白鼠的多少,代表貓鬼的等級,一鼠最低,二鼠高出一等,依次往上,如果遇上了六鼠貓鬼,恭喜你,你可見到老貓王啦!」

  簡懷魯一面說話,一面拿出煙斗,還沒點燃,身後傳來咩聲咩氣的叫聲:「這兒不許抽煙!」

  吹花郎回頭看去,那兒站了一隻銀灰色的貓鬼,臉上微笑迷人,眼珠子卻比銀子還冷。

  簡懷魯咕噥兩句,悻悻滅了煙火。貓鬼心滿意足地大步走開。方非皺眉說:「簡伯伯,你幹嗎聽它的?」

  「唉,有錢大三輩,無錢小三輩。這些貓兒富可敵國,斗廷都要瞧他們的臉色!」

  「老貓妖這麼厲害?」方非有些發懵。

  「他們可不是妖!它們跟我們一樣,也許……」簡懷魯伸出手指,點了點少年的腦門,「比你還要聰明!」

  方非漲紅了臉:「它們又胖又蠢,還長了一身的毛……」

  「呵,貓鬼看見你,一定也會說,你又笨又瘦,身上還沒有毛……」簡懷魯話沒說完,大個兒哈哈大笑。方非瞪他一眼,恨不得給他嘴上貼張封條。

  「貓鬼、山都、還有北方的英招,他們都是智慧的種族,比起道者還要古老。」簡懷魯咬了咬冷冰冰的煙嘴,臉上透出一絲苦笑。

  「這三個種族都與妖怪不同,妖怪一百歲只算成年,百歲以前,都是渾渾噩噩,全無智能,頂多一身蠻力,幹些強取褫奪?的勾當。除了狐妖之外,四百歲的妖怪才會開口說話,到了五百歲,才可洞悉世情。為什麼五首歲的妖怪才造像呢?因為到了那個年紀,他們才算擁有了智慧。

  「妖怪一無紀律,二無章法,語言東抄一句,西抄一句,儘是些雞零狗碎的東西,自古以來,從沒建立過一個國家。貓鬼可不同了,他們有語言,有法律,貓鬼王國也曾威震西方。他們的智慧與我們相近,壽命也和我們相當,只要稍加點撥,還能學會一點兒符法。你瞧,櫃檯上的那些大貓兒,符筆使得多溜呀!」

  方非轉眼望去,貓鬼的出納們,一個個手持符筆,忙得不亦樂乎。

  他們用「分金符」將紫液金分開,裝進大大小小的管子,不會多分半粒,也不會少分半粒。他們沒有良心,可是相當公平。對人類來說,公平是少有的美德,但對貓鬼而言,這是他們賴以生存的本錢。

  「為什麼讓貓鬼來管錢?」方非十分不解,紅塵裡面,銀行可是一份好差使。

  「他們天生就是管錢的料!」簡懷魯努了努嘴,「你眼前的這個錢莊,是震旦裡的國中國、腦中腦,每一粒紫液金都要經過貓鬼的爪子。道者裡有個笑話,說是天道者統治我們的心、斗廷統治我們的人、貓鬼統治我們的錢,唯一自由的只有我們的靈魂,可是先別高興,妖魔們正磨著牙呢……」

  簡懷魯說得正高興,一個聲音又響起來:「安靜一點兒,背後說貓,可不是什麼好事兒!」

  吹花郎氣沖沖回過頭去,瞪視那只二鼠貓鬼。大貓兒滿不在乎地哼了一聲,轉過身去,一邊大搖大擺地走路,一邊伸出爪子,把滿衣兜的金管子搖得丁零噹啷。

  申田田排隊繳納罰款,身邊的道者一個個灰頭土臉,他們要麼飛劍超速,要麼飛輪忘了消音,要麼穿了神形甲,在玉京裡非法變形——全被巡天士逮個正著,統統都來繳納罰金。

  女狼神一想到十粒金就是「幻一幻」的價錢,越發感覺肉疼。她臉色發青,殺氣沖天,周邊的道者無不感覺一陣惡寒。

  交完了罰款,申田田又遞上一張符紙,當值的貓鬼仔細驗過,取了兩枚金管,交到她的手裡。

  申田田揣好管子,一面轉身回來,一面東張西望。她取出了多年的存款,揣在身上老不踏實,一眼望去,所有的路人都很可疑。

  接下來上添冀大街,離貓兒咪大街挺近。為了節省車錢,一家人走路前往。

  大個兒一路上喋喋不休:「金狻甲可是甲士的首選,飛得快,變身也快,防護堅固,力量十足,缺點嘛,就是貴了一點兒,要買以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錢包。小容,我可沒說你,你是個羽士,我說的是那些窮兮兮的甲士,一個子兒也沒有,哼,也敢來逛玉京?」

  方非面紅耳赤,恨不得轉身走掉。這時簡懷魯湊上去,勾住兒子的肩膀,笑嘻嘻地說:「小真哇,這麼說你的錢包很沉咯?瞎,爸爸看中了一款煙斗,你可得給我買買,也不貴,就五點金。小真哇,我知道你是呱呱叫的好小子,爸爸這個小小的要求,你一定不忍心拒絕吧!唉,你說什麼?我沒聽見,大一點聲!你紅什麼臉呀,來,煙斗就在那邊。你跑什麼呀?唉,你別蹲下來呀,大庭廣眾的多丟人呀……」

  添翼大街是個大賣場,但凡和飛行沾邊兒的東西,這裡都有買賣。說到飛行法器,「飛仙留步」只賣絕品的神器,「飆來飆去」名頭響亮,「呼啦啦」是才開的新店,很受小道者喜歡。可要說到物美價廉;那還得看萬年不倒的老店「倏忽塔」。

  倏忽塔的樣子很怪,拿簡真的話來說,像是「一根牙籤頂著一個燒餅」。

  塔樓分為上下兩層,下面是一把長劍似的青塔,高得出類拔萃,尖得不能再尖,劍尖上挑了一個大無可大的光白圓輪,更要命的是,這只飛輪,它還在慢慢地旋轉呢!

  眾人乘了飛雲梯,越過「牙籤」,進入「燒餅」。才進入口,迎面只見一輛光燦燦的衝霄車,翅膀已經打開,比方非坐的小了幾號。因為是私人用車,裝潢奢華無比,一對大闊佬站在車邊,指指戮豁,盡挑這車的刺兒。

  除了衝霄車,十鬼車尖頭尖腦,藍幽幽的車身透出一股陰氣;幻神車忽隱忽現,恍惚就是一團幻影;寶輪車圓不溜丟、光明耀很,方非見了這車,似乎明白了一些紅塵裡的怪事;一條拉車的虯龍不服管束,叫人拿雷鞭抽了個半死,眾人離開的時候,它還在那兒大聲哼哼。

  出了飛車廳,就是寶輪廳。飛輪是白虎人專用,廳裡的白虎人一個個趾高氣揚,只管試用飛輪,從不消去噪音,明晃晃的輪子轉來轉去,發出殺豬似的尖叫聲。

  眾人捂著耳朵逃出寶輪廳,進入飛劍廳。剛一進去,只見飛劍飄浮空中,長長短短,披霞煥彩,儼如茂密叢林,一眼望不到邊際。

  大廳的中央有一面試劍鏡。買劍的道者往鏡子前一站,鏡中的人影就會凝縮變形,化為一把光閃的飛劍;再對劍影一招手,同款的飛劍馬上飛來,任挑任選,要不滿意,還可再照再試。

  簡容到了這兒,再也不肯走了,他興沖沖跑到鏡子前面,照出來一把「沖陽劍」。小東西試飛了一圈,死活嚷著要實,嚇得大個兒面如土色,以為金狻甲就要泡湯。好在這一次申田田主持公道,狠狠揍了簡容一頓,那小子號陶大哭,可是越哭挨得越凶,這麼揍了幾下,他倒不吱聲了,瞪大一雙淚眼,惡狠狠盯著母親。

  簡真眼看弟弟挨揍,打心底裡就覺高興;簡懷魯照例揣著兩手觀戰;只有方非一個,瞧著那面鏡子,心口陣陣發熱,他趁著眾人分心,摸到鏡子前面,鏡框古樸精美,雕滿細密符文,鏡面光亮如水,映照出一個蒼白瘦弱的影子。

  「變呀!」方非心裡大叫,鏡中人卻不理他,傻乎乎站在那裡,又可笑,又可悲。

  方非心裡慌亂,扭了兩下身子,影子也十分聽話,隨之扭來扭去;他聳一聳肩膀,影子也跟著照做。不多一會兒,鏡中人就哭喪了一張臉,眼神十分灰敗。

  「照夠了沒有?」一個聲音清冷如冰,方非不及回頭,伸來一隻白生生的小手,將他狠狠推到一邊。

  「唉!」少年滿心氣惱:「你這個人,怎麼、怎麼……」話沒說完,忽又怔住。

  鏡子前站了一個少女,年紀與他相當,個子不不高不矮,體態輕盈若飛。容貌說不上十全十美,也可算得上靈秀逼人。她的臉色蒼白,瞳子卻黑得疹人,要不是眼波流動,看上去真像是一個冰雪的假人。

  她的服飾奇特,不似一般道者,倒像是紅塵中的人物,上穿一件淺藍色的短裝,下著一條霜白色的長褲。束髮的絲帶與長褲一色,天藍色的頭髮更是與眾不同,初看像是幻發,細看又覺不對,這顏色與她無比匹配,如果真是幻發,那位幻發師一定是個大天才。

  少女不理方非,自顧自地照起了鏡子。

  鏡中人秀美可愛,比起先前那位,強了何止百倍。一眨眼,人影閃閃發光,化為了一口冰晶水藍的長劍,劍影的周圍湧起森森白氣,彷彿結了一層薄霜。

  少女把手一招,可是沒有動靜,不覺眉頭皺起,跟著又一揚手,輕輕招了兩下。

  嘩啦,左邊一整面牆抖動起來。牆邊飛劍亂顫,似乎畏懼什麼,化作道道流光,向著四方飛躥。牆壁本來渾然一塊,這時迸出耀眼藍光,光芒來回流動,勾勒出了一道四四方方的小門。

  小門啪的一聲,忽地向外敞開。可還沒完,門中有門,接連響了九聲,開啟了九道門戶。

  大廳裡一片寂靜,所有的目光都投了過來,少女站在鏡前,神色十分困惑。

  門洞深處,似有什麼甦醒過來,發出一聲悠長的吟嘯。緊跟著,整面牆壁瞿地一抖,咻,一道冰藍神光衝出門洞,閃電般奔向少女。

  光芒來勢驚人,可又出人意料,到了少女面前,藍光一個急剎,忽地停在空中。

  一股寒氣洶通漫開,方非如墜冰窟。緊跟著,四周的一切開始結霜,滿天的飛劍如同中了槍的鳥兒,丁零噹啷地墜了一地。天幸簡懷魯手快,將他一把拖開,要不然,小度者愣頭愣腦,準叫一口飛劍釘在地上。

  五個售劍員飛奔過來,跑動中抽出符筆,五道紅光射中那一道藍光。藍光向裡一縮,活龍似的大搖大擺,光芒沒有減弱,反而向外暴漲,迫得紅光連連後縮。五人盯著藍光,咬牙瞪眼,神色緊張,握筆的手也微微發抖。

  少女始終一動不動,這時默黝伸手,撫過冰藍神光,她的手指經過,光芒消退,露出一把冰晶水藍的古劍。售劍員鬆了一口氣,紛紛收回符筆,連擦額上的汗水。

  「怎麼回事?」一個黑鬚道者大踏步走來,他的頭髮幻成了一支「大鵬翎」,向上斜飛,飄逸絕倫。

  「謝管事!」一個售貨員顫聲說,「玄凌劍動,動了!」

  「什麼?」大鵬翎瞪著冰藍長劍,出了一會兒神,忽又望著少女,劈頭就問:「你照出來的?」少女瞥他一眼,冷冷不答。

  大鵬翎碰了個釘子,悻悻說:「好怪事!這把劍五百年也沒人照出來了!」

  「這把劍賣不賣?」有售劍員問。

  「怎麼不賣?」大鵬翎瞪他一眼,「顧客照出來,當然要賣!」他轉過臉來,變出一副笑臉,「恭喜,恭喜!」

  少女的臉色冷冷冰冰,一點兒也沒有歡喜的意思,不點頭,也不搖頭,望著那口長劍,眼裡閃過一絲苦澀。

  「讓我看看!」大鵬翎拿出一面小小的通靈鏡,符筆畫拉幾下,這兒沒有。轉身沖收賬的女道者高叫,「竺曉風,把青木櫃子裡那個金貝葉皮的本子拿出來,不是這個,讚銀鏤花的那本,對,拿過來……」

  大鵬翎接過貝葉本,翻了兩頁,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好傢伙,五萬管金,我算一算,一管十八點,共是九十萬點金,加上稅款,呵,不多不少一百萬點……」他抬起頭來,盯著臉色蒼白的少女,「您是付現還是通靈劃賬,我猜是劃賬吧?這麼大一筆錢,扛起來還不累死人嗎?本店與貓鬼錢莊直通,立等可辦,您有靈寶珠嗎?我這就給您……」

  大鵬翎忽地住口,那少女閉上眼睛,一滴淚珠從眼角滲了出來。他是久經商場的老奸角,見這情形,立馬一聲不吭。

  「我照了……」少女睜開眼睛,「可不一定要買!」

  「哦!」大鵬翎假意歎了口氣,「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們賣劍的,也指著給劍找個好歸宿。要不然你分期付款,先付三成,再每月……」

  「不用!」少女輕輕搖頭,目光十分淒楚。大鵬翎的鐵石心腸也受了觸動,躊躇一下,苦笑說,「這把劍好容易出來,你要不要試飛一下,這個,瞎,不收錢……」

  「不用了……」少女似乎下定決心,將目光從劍上挪開。大鵬翎只好歎了口氣說:「把劍收回去!」

  眾人使出收劍符,一點一點將玄凌劍從少女身邊拖開,那劍使勁掙扎,發出異樣嗡鳴。五個售劍員不勝吃力,額頭上滲出點點汗珠。

  大鵬翎一皺眉頭,抖出筆來,向飛劍一指,劍嘯低弱下去,跟著又寫一道符,筆尖向前一送,嗖,玄凌劍原路返回。一進門洞,牆壁又抖動起來,洞裡吐出長長的藍光,匹練似得掃來掃去,所過之處,飛劍叮叮叮又落了一地。

  大鵬翎大喝一聲,符筆又是一指,關門聲接連不斷,神光越來越淡,終於寂滅消失。大鵬翎鬆了一口氣,筆尖一勾,牆上門洞消失,又成渾然一塊。

  「這些劍怎麼辦?」售劍員拿起一把墜地的飛劍,那口劍活似死魚眼珠,木呆呆全無神采。大鵬翎一揮手:「收到倉庫裡去,等鑄劍師來,再重新開光。」

  「抱歉……」少女的面色微微泛紅。

  「不礙事!」大鵬翎故作鎮定,「賣劍嘛,這是常有的事兒!」

  少女沉默一下,輕聲說:「敢問,這兒最便宜的飛劍多少錢?」大鵬翎一征,將她上下打量,笑著說:「小姑娘,那樣的劍跟你不相稱!」

  「我、我要買最便宜的劍!」紅暈染上耳根,少女瑩白的耳垂變得粉紅。

  「喏!」大鵬翎拿起通靈小鏡,劃拉兩下,「最便宜的是『小黃精劍』,這種劍品相俗氣,比一般的飛劍要短,喏,就是那樣……」他一舉手,指著簡容的淡黃小劍,「至於速度,不必說了。一般來說,顧客買了都不會自己用,只給小孩子飛著玩兒。小姑娘,我推薦這一款『霜痕劍』,跟你的元氣很般配,雖然比不上玄凌,可也是一把頂呱呱的好劍……」

  「不用了!」少女咬了咬嘴唇,「我……就要小小黃精劍!」

  「這兒沒貨。」大鵬翎臉一沉,「魯陽,帶她去庫房,挑一把小黃精劍。」

  一個小個子售劍員應了一聲,作勢要走,少女卻遲疑一下,又低聲問:「這把劍多、多少錢?」

  「本來七點金!」大鵬翎見女孩兒臉色發白,眼裡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嘲弄,「現在清倉出貨,四點金一把。」

  少女鬆了口氣,正要轉身,簡懷魯忽叫:「小姑娘留步。」少女停下步子,眼睛溜溜一轉,似乎有些詫異。簡懷魯定了定神:「小姑娘,天無吝是你什麼人?」

  一股血色直湧面頰,少女忽地紅透耳根,張皇說:「我不知道……」丟下眾人,轉身就走,步子略顯踉蹌,一邊走,一邊舉起袖子,使勁兒抹臉。

  簡懷魯不勝錯愕,伸手想要拉住少女,可到底還是垂了下來。申田田在一邊冷笑說:「你還真是單刀直入啊,怎麼不乾脆問,天無吝是不是你爹?」

  簡懷魯一跺腳,「她十九是天無吝的女兒,你看她那頭髮,還有她的元氣。」

  「換了我也不會認賬。」申田田輕輕搖頭歎氣,「人都好面子,這時候她誰也不想認識!」

  進了神甲廳,愷甲款式眾多,全都套著知名甲士的肖像。女士用甲大多小巧,有幾款看上去嬌俏秀氣,透出一絲少有的嫵媚。申田田瞧得搖頭「我們那時可沒有這麼好看的甲,男的女的都差不多!」言下深以為憾。

  每副愷甲上面,都有一面大大的通靈鏡,鏡中演示寶甲的各種變化——展翅飛行,甲兵轉化,落地變形,演示者都是赫赫有名的甲士。

  申田田有備而來,直奔庚丁款的金狻甲。那副寶甲金白間雜,金色稍淡,白色翻銀,看上去十分清奇爽利。

  甲的變身是狻猊,那是一類遠古異獸,如獅如虎又如龍,俊秀威猛,神采斐然。

  夫婦倆幾年前就相好了這款寶甲,一直攢錢待購。大個兒見了那甲,也是興興頭頭。全家人繞著愷甲看了又看,除了簡容以外,全都滿臉是笑。

  突然一聲尖叫,像是高飛的雁兒挨了狠狠一箭。眾人讓這叫聲嚇了一跳,紛紛拿眼瞪向申田田——女狼神一手捂嘴,一手指著寶甲一角,兩眼睜得老大,彷彿見了活鬼。

  「什麼?」簡懷魯循她手指一瞧,忽也目光呆滯,臉色發青。這時一個售甲員走上來,冷冷地說:「大廳裡不許高聲喧嘩!」

  申田田這時緩過勁來,指著愷甲叫嚷:「怎麼回事?前兩年都是五十點金,怎麼一年的工夫,就成了一百點金。天啦,這是怎麼回事?」原來她說是的金狻甲的價錢。

  「有什麼好奇怪的?」售甲員瞅她一眼,「現在除了錢包不漲,什麼都漲。玉京的房產一天一個價,吃一頓飯也要多花兩倍的價錢,這副甲可是經典款,才漲一倍,照我看,一點兒也不貴!」

  「不貴!」申田田聲嘶力竭,「去年還是五十點,今年就變成一百。你們這是坐地起價,做買賣也要憑良心……」

  「良心?哪兒買這玩意兒,我倒想換兩個子兒花花。」售甲員很不耐煩,「你嫌貴,可以不買呀!喏……」他抬起手指,向東裡掃,「那邊都是便宜貨,什麼狗吃什麼屎,什麼鳥搭什麼窩,做人也要量力而行……」

  「小子,用不了你來教訓我。」申田田的食指頂到對手的鼻子上,「你媽媽把你養成這樣,真是太不負責了……」

  「算了……」簡懷魯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把妻子拖開。可那小人不知死活,還在那兒跳腳大罵:「嫌貴,嫌貴就別來呀?瞅你那土樣,就是一個鄉巴佬兒,你想動手,哈,這天底下還有王法呢!鄉巴佬進城,呸,儘是一股鋤地鼠的臭味……」

  簡懷魯有點兒吃不消,大叫:「簡真,快來幫忙,你媽媽,哎喲……」叫聲未落,申田田一腳飛起,幾乎踢到了售甲員的下巴,如果擦上一星半點兒,可不止整容那麼簡單。

  丈夫兒子齊心協力,才把女道者勉強按住。售甲員大獲全勝,心情舒暢無比,兩手揣在兜裡,吹著口哨去了。申田田咆哮一陣,平靜下來,瞪著丈夫兩眼出火。簡真哭喪著臉說:「媽,這下怎麼辦?我的甲……」

  女狼神的胸口起伏兩下,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簡懷魯心底一慟,苦笑說:「算了,管家婆!你忘了嗎?山胖子不是說過:甲不是最要緊的,決定勝負的還是穿甲的人。」

  「呸!」申田田給了他肩上一拳,「你一個羽士,知道什麼甲士的事?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當年追求我的時候,經常逃課去甲室偷看!」

  簡懷魯連連撓頭,一副「叫你發現了」的蠢相,只叫申田田心氣舒坦。女道者喜也快,怒也快,轉眼收拾心情,一陣風向前走去。她揚著臉兒,面對一片愷甲,就像是檢閱隊伍的統帥,身後跟著一群小兵兵,誠惶誠恐,戰戰兢兢。

  這一路瞧去,價廉的物不美,物美的價不廉,沒有一副稱心如意。申田田一會兒走,一會兒停,一會兒摸摸甲胃,一會兒又唉聲歎氣。忽然她腳下一頓,停在一副愷甲前面,後面的簡真收不住腳,丁零噹啷地倒了兩副愷甲,惹來售甲員的一頓臭罵。

  鎧甲紅黑相間,擺在一個角落,孤孤單單,積滿灰塵,只因長年無人問津,顯示變化的通靈鏡也挪到了別處。光看愷甲本身,甲片厚重,氣宇雄渾,比起許多愷甲都要寬大。

  申田田注目那甲,片刻間有些失神,她將拳一握,似乎定下決心,轉身說:「小真,神形甲不能光看外表,只要勝得過對手,變成什麼樣子,一點兒也不重要。」

  簡真還沒咂摸出這話的味兒,簡懷魯已搶著說「對呀,甲的好壞不在模樣,只要飛得快,變身快,攻守兼備,就是極好的愷甲。」

  「這副甲是鑄甲名師陸蒼空的手筆,以前賣四百點金喲。」申田田笑瞇瞇地補充。

  「沒錯。」簡懷魯樂呵呵接嘴,「如今才賣四十九點,七七四十九,多吉利的數字呀……」

  「聽說這甲造價太高,賣得又壞,陸蒼空差點兒破了產,前幾年這可是一件大新聞。」申田田不勝感慨。

  「為什麼賣得不好?」簡真忍不住問。

  夫婦倆相對一笑,那笑容又詭秘、又暖昧,簡懷魯輕描淡寫地說:「也沒什麼。就是,嗐,變身稍微不合一般人的意。可是,小真你是一般人嗎?當然不是,你可是呱呱叫的小子,這點兒小事情,你會放在心上嗎?」

  簡真給人吹捧了兩下,傻呵呵一笑,這才想起看那鎧甲的名字。名牌被灰塵蓋住,他伸手了拂,先看到了一個「火」字。大個兒心頭一喜,猜測後面不是「牛」就是「虎」,牛嘛,笨是笨了一點兒,可是衝勁十足,如果是虎嘛,呵,那可就賺到了。

  他的心子砰砰亂跳,手指向後一抹,指下緩緩露出「豕」字。他盯著這個字眼,鼻子上像是挨了一拳,一絲紅潤緩悠悠向上蔓延,轉眼間,他的小眼裡湧出了一汪淚水,嘴巴哆哆嗦嗦,似有滿腹的話兒要說。絆了一下,大個兒直起身來,兩腿顫顫巍巍,雙肩抖個不停,胸脯一起一伏,把渾身的熱血都壓到了臉上。

  「我……」簡真聲嘶力竭地叫嚷起來,「我不要這副甲!」

  簡氏夫婦默默點頭,一副意料之中的神氣。簡真望望這個,又瞧瞧那個,心底升起一股絕望,兩行淚水奪眶而出,稀里嘩啦,全都流到衣襟上面。

  「火……甲?」簡容不認得中間那字,「媽,這是什麼字?」

  「這個……」申田田眼望別處,「嗐,問你方非哥哥去?」

  簡容又問方非。方非說:「這個讀『是』,好像是豬的意思。」

  「不是豬!」簡懷魯糾正說,「是野豬!」

  簡容小嘴張圓,又笑又跳:「好哇,哥哥要變豬,好哇,哥哥要變野豬……」

  「胡說……」簡真抽抽嗒嗒,「我、我才不要這甲,我才不會變豬……」

  「喲!」申田田兩眼睜圓,「你說話還真管用哇,這個家裡要變天了嗎?你說不要就不要,你說不行就不行你說不考試,我們就該打鋪蓋卷兒回家嗎?」

  「我可沒這麼說,我、我就是不穿這甲!」

  「那你怎麼辦?光著身子去考試?」

  「還、還有那麼多甲,干、幹嗎非得這一副?」

  「我就看上了這一副!怎麼著了?」申田田眼裡出火,差點兒把大個兒活活燒死,「你馬上給我試甲!」

  「我死了也不試!」簡真王八吃秤碗,一時鐵了心。

  「不試也行。」申田田冷笑道,「你的尺碼我都知道,我這就去交錢,哼,愷甲買回了家,咱們再慢、慢、說!」她咬著牙說出最後三字,簡真聽那口氣,不覺打了個冷噤。

  找到售甲員一問,「火豕甲」就此一副,因為賣得太壞,其餘的都讓「蒼空甲廠」回收了,只留一副樣品,從來無人問津。若要定做,少說也得十天半月,那時候八非天試也考完了。

  簡真心花怒放,險些笑出聲來。申田田卻不死心,又問樣品尺碼。可也湊巧,售甲員報出的尺碼,跟大個兒的身高肩寬、腰圍腿長一模一樣,儼如陸蒼空給他量身製作的一樣。

  簡真聽完報數,差點兒昏了過去。申田田卻歡天喜地,馬上交錢取貨。偌大的鎧甲裝入一米高的大箱子,拎箱子的照例還是大個兒自己,這就好比讓基督背上了十字架,真是沒有天理的慘事。

  簡容挨了揍,心裡原本氣惱,可他一向關心哥哥,見了這副情形,馬上轉怒為喜,一會兒問:「哥哥,你變的豬是紅的還是黑的?」一會兒又問:「哥哥,野豬的牙齒長,還是大象的牙齒長?」邊問邊笑,間或呼哧呼哧,學上幾聲豬叫。

  簡真氣得發瘋,恨不得舉起箱子,把他活活砸死。

  離開倏忽塔,沿長街往下,可見一排羽衣店。羽衣是羽士專用,輕薄飄逸,能辟風雷水火、大寒大熱,極上乘的羽衣,還可以抵擋許多符法。

  簡容見了羽衣,挨家挨戶地指點:「我要那一件,嗯,那件也不錯,不嘛,不嘛,我就要那件……」等店主人興沖沖湊上來,才發現這家子光說不買,只是過過眼癮。

  正逛著,傳來一聲尖叫,叫聲淒厲無比,聽來是個女子。

  夫婦倆急公好義,應聲雙雙跳起,向著慘叫處趕去。簡真提著箱子跟在後面,磨磨蹭蹭,東張西望,冷不妨簡容躲在身後說話:「小真哇,我看著你吶!別以為爹媽不在,你就可以把鎧甲弄丟,哼,有我在,不要想。」

  簡真給他看破了心思,氣得鼻歪眼斜:「好小子,別得意,你也有倒霉的一天。」簡容咯咯直笑,又學兩聲豬叫,只把大個兒氣得夠嗆。

  慘叫聲十分悠長,一聲叫罷,二聲又起,高昂不斷,勝過錢塘江潮。方非等人循聲趕去,遠遠就見一座大屋,全是岩石壘成,彷彿一座假山。

  假山開了一個山洞,洞口擠了不少人,簡氏夫婦也站在那兒,伸長脖子,活是一對呆鵝。

  「什麼?什麼?」簡容從人腿間鑽了進去。申田田又氣又急,大罵隨後趕來的簡真。一家子沒辦法,只好擠入人群,分頭去找簡容。

  方非力氣小,擠了半天才到前排。兩邊滿當當都是人頭,其他人全都不知去向。這時忽聽一聲慘叫,調子極高,幾乎把他的魂兒也給叫了出來。

  前方是一個陰森森的洞窟,窟裡結了五張大網,網上各伏了一隻巨大的蜘蛛,一隻火紅,一隻金黃,一隻湛藍,一隻炭黑,還有一隻綠慘慘的,披了滿身的長毛。

  五隻巨蛛口吐蛛絲,纏住了一個嬌小的少女,踢球似的從一張網拋到另外一張。每次拋到高處,少女必要發出一聲尖叫,落回蜘蛛網時,一彈一跳,再叫一聲。巨蛛抓住少女,繞著她牽絲扯線。這時少女的慘叫也到了頂點。巨蛛纏完了蛛絲,呼地一下,又把她扔到下一張網去。少女連哭帶叫,圍觀的群眾無動於衷,有時少女哭得太過淒慘,還會惹來一陣哄笑。

  方非義憤填膺,恨不得奮身上前。可是瞧那巨蛛,一條長腳也粗過他的小腿,嘴巴更如一個大洞,一口就能把人吞下。

  他又急又怕,忽聽一個聲音說:「差不多了!」

  方非一抬頭,洞窟頂上,還有一張亮晶晶的巨網,一隻白蜘蛛歪歪斜斜地趴在那兒,向下吐出一縷長長的蛛絲。蛛絲的盡頭,又結了一個白亮亮的軟兜,或者說是一張軟椅。蛛絲椅上,懸空坐了一個黑衣女子,三十來歲,容貌清麗,整張臉文了一隻蜘蛛,光色暗白閃爍,平添幾分詭異。

  黑衣女手持一副棒針,正在編織毛衣,她神氣懶散,看了蛛網上的女孩兒一狠:「小丫頭,你要什麼顏色啊?」

  「銀、銀白……」小可憐兒哭哭啼啼,身上的蛛絲亂槽槽的,整個兒看去,活是一隻白花花的大粽子。

  「這種行不行?」黑衣女抽出符筆,畫出一道淡銀色的光痕,「這顏色跟你很配!」

  少女讓綠毛蛛翻了個身,忍不住尖叫:「行……怎麼樣都行!」

  黑衣女一笑,口中輕輕念了兩聲,跟著筆尖一指,一束炫目的青光落在了少女身上,好似一片冷焰,燒過她的全身。一眨眼,那團雜亂的蛛絲變成了一件輕薄的羽衣,銀光淡淡有神,順順溜溜地籠在少女身上。

  綠毛蛛口吐長絲,把少女放回地面。女孩兒站在那兒簌簌發抖,通身的羽衣放出明月光華,陰慘慘的洞窟忽也亮堂起來。

  一個女道者跑上前來,眼角掛著淚痕,一把摟住少女,心肝肉地亂叫,還連聲問,「沒事了吧?沒事了吧?」

  「媽!」少女還在哆嗦,「我,我沒事。」

  「還沒事?」女道者一臉氣惱,「好端端的羽衣你不買,偏來買這個邪乎乎的蛛羽衣,這些蜘蛛怪,差點兒沒把人嚇死!」

  「好多同學都買了啊!」少女見一邊有面鏡子,上前一瞧,忽地破涕為笑,「媽,這衣服比銀子還亮,比流水還軟,就像天生成的,一絲兒線縫都沒有。」

  「哼!」女道者不屑說,「我看也不怎麼樣,為了一件衣服受那麼多活罪,值當嗎?」

  「值當!」少女望著上方的蜘蛛連連眨眼,「再來一次就更好了。」

  「哼!那你叫個什麼勁?」女道者還要發牢騷,忽聽黑衣女說:「共是一百二十五點金,請付賬!」

  「什麼破衣服,這麼貴?」女道者黑著臉拿出錢袋。剛剛數好,一縷蛛絲飛來,纏住金管扯了上去。白蜘蛛八腳齊動,將金管重重包裹、掛在一邊的網上。

  「六神蛛羽衣!」黑衣女放聲吆喝,「每天五件,賣完關門。」

  圍觀的道者你瞧我、我瞧你,一個個笑嘻嘻的,就是沒有一人上前。

  這時,整座洞窟簌地一抖,有人叫:「哎喲,地震了嗎?」黑衣女也咦了一聲,抬眼看向黑洞洞的窟頂。就在她舉頭的當兒,黑暗深處,嗖地射出一束白光。

  方非正在那兒東張西望,冷不妨白光撲面,胸口發沉,跟著雙腳騰空,高高飛了起來。

  他驚叫一聲,手舞足蹈,越過老長一段,撲地落在一張蜘蛛網上。遭這無妄之災,方非莫名所以,想要奮身爬起,可又動彈不得,身下的蛛絲看似光滑,實則暗含一股黏力,纏纏綿綿地將他粘在網上。

  方非驚恐戰抖,只怕蜘蛛撲來,可他左右看去,忽又吃了一驚——巨蛛吱吱怪叫,非但沒有上前,反而紛紛後退,倒像方非是個碰不得的災星,離他越遠,就越安全。

  方非一抬頭,看見黑衣女,忍不住大叫:「喂,你放我下來!」

  黑衣女聞如未聞,低頭自語:「這老祖宗想幹嗎?」

  「老祖宗!」方非詫道,「誰是老祖宗?」

  這時人群裡起了一陣驚呼:「天啦,那不是龍蛛嗎?」方非不勝錯愕,只聽五隻巨蛛叫聲更急,那聲音又惶恐、又緊張,還有一絲說不出的興奮。

  它們一邊尖叫,一邊急急忙忙地跑來跑去,蛛絲漫天噴撒,好似流雲飛霧,一眨眼,五張巨網連成一片,化為了一張更大的蛛網。方非呆在網心,就像是一隻孤苦伶仃的小蟲。

  又是一片驚呼,人們紛紛看向窟頂。方非只覺不妙,猛一抬頭,和一隻蒼青色的怪物打了個照面。

  怪物扯著一縷銀絲,靜靜懸在半空。說是蜘蛛,它長了一條蠍子似的尾巴,說是蠍子,它又有著一個蜘蛛樣的身子。論個頭,五色巨蛛跟它一比,全都成了不起眼的侏儒。它們衝著怪物匍匐叩拜,活是一群恭順的臣民,那張無朋的巨網,就是君王的寶座。說不定,這位大王正想舒舒坦坦地坐下來,享用一頓美味絕倫的大餐呢!

  「餐料」躺在那兒,幾乎快要失禁。怪物渾身疙疙瘩瘩,頭頂的眼睛足有一打,六大六小,盯著方非溜溜亂轉,一會兒轉小眼,一會兒又轉大眼,目光幽幽沉沉、似乎正在深思。

  怪物並不急著落座,它伸出長長的爪子,在方非的身上來回比劃,方非只覺奇癢難忍,心頭的恐懼與時俱增,他又想哭,又想笑,臉上的表情好有一瞧。

  「嗐!」黑衣女提高嗓子,「老龍蛛,你幹嗎這樣擺弄人家?」

  「蛛仙子!」龍蛛張開口器,聲音像是鐵鏟刮鍋,「我辦正經事兒,你別打岔!」

  黑衣女一面打著毛衣,一面冷冷說:「這小東西是個度者吧?難怪你這麼來勁兒,是不是道者吃多了,想換一換口味呀?」

  眾人哄然大笑,有無賴高叫:「喂,老龍蛛,吃給我們瞧瞧。」

  龍蛛悶聲不吭,吐出一縷蛛絲,兩隻腳挽著,像是一把尺子,對準方非左量一下,右比一下,再吱吱叫上兩聲。其餘的蜘蛛應聲怪叫。一群怪物唧唧喳喳,你來我往地大聲討論。

  它們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不料方非吃了能言果,聽得懂這些私房話兒。只聽龍蛛說:「火月亮,你要哪兒?」紅蜘蛛卿唧唧怪叫:「我要手,我要手。」

  「金盆子,你呢?」龍蛛瞥了金蜘蛛一眼。

  「我要腿!」金蜘蛛咕咕連聲,「他的腿挺結實!」

  「團光球?」

  「他的腰我要了。」藍蜘蛛連聲哼哼。

  「嗯,黑水渦呢?」

  黑蜘蛛吱吱地說:「哎喲,只剩胸了嗎……」還沒說完,綠毛蛛嘰嘰喳喳地接嘴「你們都分完了,那就把頭留給『青精飯』吧!」

  「完了!」方非一陣淒惶,「它們在分贓吶!」他想要呼救,可是龍蛛十二道目光將他鎖住,為這目光威攝,他一口氣逼到胸口,說什麼也叫不出來。

  「這一回!」龍蛛大聲宣佈,「我要親自來幹!」老傢伙也打算分一杯羹,可它到底吃哪兒,實在叫人費解。

  「好哇,好哇。」蜘蛛們齊聲大叫,「我們就來大幹一場。」

  「咦!」蛛仙子好放下針線,「老祖宗,你要動真格的?」

  「蛛仙子!」龍妹口吐人言,「你就等著瞧吧!」它舉起長腳敲打腹部,好比敲打銅鼓,發出洪亮的響聲。

  五色巨蛛踏著鼓點,繞著方非跳起圓舞。它們橫來橫去,比箭還快,間或輕盈一跳,凌空旋轉兩圈。

  蛛網連連震劫,細細的柔絲發出琴弦似的顫響。隨著鼓聲變快,巨蛛瘋轉起來,轉到後來,只剩下一團光亮,好似五片絢麗的花瓣,擁著一個居中的少年。

  白蜘蛛受了感染,吱吱尖叫,躁動不安,惹得蛛網搖來晃去,蛛仙子忍不住抬頭呵斥:「白腳兒,不關你的事兒!」白蛛咕儂兩聲,這才安靜下來。

  巨蛛越轉越快,方非瞧得頭暈眼花,心想紅塵裡的蠻子吃人以前,總要載歌載舞地感激鬼神,料想這蜘蛛怪也不例外。正在心驚肉跳,鼓聲一頓,龍蛛發出一聲長叫,巨蛛們紛紛停下,嗖嗖嗖噴出五縷細絲。

  這些蛛絲和之前的完全不同,更細更韌,籠著一抹淡淡的雲氣。雲氣顏色各異一一「火月亮」淺紅、「金盆子」淡金、「團光球」流光閃電、「水漩渦」水色清淺;「青精飯」初看好似嫩葉,細看又像是淡淡的綠煙。

  龍蛛張開大嘴,吐出一縷柔絲,絲線若有若無,與其說是一縷蛛絲,不如說是一道光線。它舒展長腿,分別挽住六條絲線,如同編織毛衣,一會兒橫纏,一會兒豎織,一會兒伸出尾巴,捋一捋紛繁複雜的條理,一會兒又張開巨口,噴吐出光白雪亮的雲氣。

  老龍蛛牽絲扯線,快得不可思議。方非在蛛腿間轉來轉去,時上時上,忽左忽右,只覺頭暈目眩,十分煩悶噁心。五色巨蛛尖聲怪叫,大身子一起一伏,就像五個毛線團兒,任由老龍蛛予取予求,光亮的細絲從腹下飛捲而出,彷彿無窮無盡。

  洞窟裡靜得出奇,最吵鬧的人也忘了出聲,最淵博的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就連蛛仙子也停下棒針,一臉的茫然驚疑。

  不一會兒,方非通身上下纏滿了蛛絲,沒有四肢,也不見口鼻,只有間或抽搐一下,還可看出一絲生氣。

  「蛛仙子!」龍蛛發出刺耳的尖叫,「輪到你了!」

  「呵。」蛛仙子冷笑一聲,「你這個老祖宗,還真會支使人。」她舉起符筆,沖方非輕輕一揮,一道青光閃過,度者的身上燃起一片冷焰。

  「老祖宗!」蛛仙子一面行法,一面發問,「你為什麼這樣做?」

  「這是秘密。」龍蛛順著蛛絲,一道煙爬上洞頂。五隻巨蛛趴在原地,呼哧哧大喘粗氣,偌大的身子,這時縮小了一半。

  一股冷流淌過全身,方非忽地有了知覺,身上的青焰幽幽燃盡,蛛網的粘力也突然消失。恍若噩夢驚醒,他出了一身透汗,身子順著蛛絲滑下,輕輕地落回地面。洞中一片沉寂,眾人的目光彙集過來,一片嗡嗡聲連綿響起,直到化為了一片驚呼。

  方非掉頭望去,鏡中站了一個人影。這人通身上下,籠著一層絲衣,看似冰雪晶瑩,可又一團混沌;看似無色透明,可是迎光一照,又會泛起七彩的漣漪。絲衣外面,還有一重奇妙的物質,如煙似霧,伸手一撩,就會從指縫間悄悄地溜走。

  「這是我嗎?」方非站在鏡子前面,幾乎不敢相信。

  「龍蛛羽衣,三千點金!」蛛仙子的聲音響了起來,「請付賬!」

  方非挨了一記悶棍,張口結舌地瞪著女子。蛛仙子又說:「怎麼?沒帶現款,用靈寶珠劃賬也行!」白蜘蛛垂下一面通靈鏡,蛛仙子瞅了瞅鏡子,「小子,把你的靈寶珠給我!」

  「我……」方非嚥了一口唾沫,「我,我沒錢!」

  「沒錢?」蛛仙子惡狠狠瞪著少年,「想穿霸王衣?你也不打聽打聽,我是什麼人?」

  「我還給你好了。」方非伸手去脫衣服,手指一摸,羽衣忽又消失,一根蛛絲也沒撈到,可他手一離身,羽衣又好端端穿在那兒。

  連脫幾次,都是一樣,羽衣跟他捉起了迷藏,他來它就去,他去它就來,不管怎麼使勁,就是脫不下來。方非急得快要哭了,周圍的人見他模樣滑稽,全都哈哈大笑。

  「笑什麼笑?」蛛仙子怒氣衝天,「都滾出去,今天打烊了!」符筆一揮,幾道閃電落在眾人面前。觀眾又驚又怒,紛紛破口叫罵:「瘋婆子,你吃錯藥了嗎?」

  「叫你罵!」蛛仙子一揮筆,這下子落下幾百道閃電,嚇得眾人掉頭就跑。黑衣女不依不饒,連發雷火,追著人群亂打。

  方非想要趁亂溜走,冷不妨眼前白光一閃,一道閃電射到腳前。蛛仙子厲聲叫高叫:「你逃來試試?」

  方非嚇得不敢動彈,眼看人群走光,跟著轟隆一聲,閘門落了下來。四周的蛛絲發出淡淡的白光,洞中半明半暗,地上如同抹了一層銀霜。

  「簡伯伯走了,申阿姨走了?」方非望著空蕩蕩的洞窟,眼鼻一陣發酸,淚水奪眶而出。

  「哼!」蛛仙子的聲音就在身後,「原來是個好哭的娃兒!」

  方非一抹眼淚,轉過身去。白蜘蛛吐長蛛絲,黑衣女的雙腳已落地。這麼一來,雙方正面相對,女子的眼睛銳如鋼針,扎得方非心慌意亂,他大聲說道:「我沒哭……」

  「哼,一個丑兮兮的娃娃,瞎充什麼好漢?」蛛仙子低頭又織毛衣,「丑娃兒,我該怎麼收拾你呢?剁碎了喂蜘蛛怎麼樣?要不然,哼,剝了皮做燈籠也行……」聽這調調,敢情是進了孫二娘的黑店,方非週身發冷,望著幾隻巨蛛,牙關得得直響。

  「蛛仙子!」龍蛛的聲音高高傳來,「你別找他的茬!」

  「閉嘴!」蛛仙子瞪著上方,「這兒我說了算!」龍蛛沉獻一下,長長歎了口氣。

  「老祖宗!」蛛仙子皺了皺眉頭,「你給他織衣,究竟是什麼原因?」

  「唉!」龍蛛歎氣說,「你和我們一起也快三十年了,難道還不明白?蜘蛛做事只憑本能,從來不追求原因。」

  「本能。」蛛仙子停下棒針,「難道說,你本能感覺到了什麼?」

  「沒錯!」

  「那是什麼?」

  「我也不知道。」龍蛛頓了頓,「我只知道,非如此不可!」

  「呸,什麼話?說了等於沒說!」

  「小氣的女人!」龍蛛嘎嘎怪叫,「你懷疑蜘蛛撒謊嗎?我們沒有道者強大,可比你們誠實得多……」

  「行了行了,又給自己貼金。」蛛仙子收起棒針,變戲法兒似得拿出一張大紙,「丑娃兒,給我寫張欠條。你欠我三千點金,可不能就這麼算了。」

  「小氣女人……」,龍蛛嘀嘀咕咕。

  「老祖宗,閉上你的嘴!」蛛仙子又瞪方非,「寫呀!」

  方非只好說:「怎麼寫?」蛛仙子兩眼一翻:「當然是用筆了!」少年悻悻拿出筆來,蛛仙子看見星拂,眼種微微一變,跟著清了清嗓子說:

  「我說你寫——茲欠牽絲洞蛛仙子三幹點金,按月利滾利兩成利息。無論何時何地,債主都有權追討欠款。三年以內,務必連本帶利全部償清。要不然,本人甘受債主最嚴厲的懲罰。咯,這兒簽名字,下面寫日期,某年某月某日某時……」

  元氣湧出筆端,留下了一片青瑩瑩的字跡,彷彿透過紙背、永不磨滅。

  「這不就成了嗎?」蛛仙子揚起那紙,吹了口氣,「老祖宗,你總算做了一件好事!」

  「小度者哇……」龍蛛哀哀叫喚「我可害慘你啦!」

  蛛仙子得意洋洋,忽見方非呆站不動,臉色一沉,「還不走?等著喂蜘蛛嗎?」

  方非腦子迷糊:「我、我打哪兒出去?」

  「大門邊有扇小門,推開就是了!」

  到了街上,已近黃昏。方非站在街邊,茫然四顧,心頭糊里糊塗,恍若再世為人。

  「方非!」左近傳來叫喊,方非掉頭一看,簡氏一家站在洞邊,自己看來看去,居然沒有發現。

  「方非!」不待他開口,簡懷魯苦笑說,「你一定埋怨我們沒有幫你。可你知道嗎,震旦裡面,這個蛛仙子出了名的難纏。第一法力高強,把我們統統算上,怕也不是她的對手;第二性子古怪,處處跟人反著來,如果硬來,她必定誓死將你扣住,可要順著她來,說不定又把你放了。我想來想去,只好勸說大家在外面候著,怎麼樣,她沒刁難你吧?」

  方非愁眉苦臉,略略說了欠條的事,申田田一聽,火冒三丈:「什麼?三年三千點金,去搶貓鬼錢莊還差不多。這個蜘蛛女,實在不像話!我去她理論理論。」說著就要砸門,簡懷魯好歹把她勸住,說什麼拖一時算一時,將來的事慢慢再說。

  簡容盯著方非,滿臉妒忌:「他一個甲士,穿什麼羽衣?哼,我也要一件羽衣。」簡懷魯只好跟他解釋,他還小,如今買了羽表,將來個子長大,豈非就穿不了啦。

  簡真折騰半天,只撈到了一件「火豕甲」,心裡已很氣悶,方非好事天降,居然得到了一件舉世罕有的龍蛛羽衣,儘管欠了債,將來抽空子一逃,蛛仙子又上哪兒去找他。這小度者佔了好大的便宜,老天爺真是太不公平。

  大個兒的心裡怨天尤人,眼裡瞅著龍蛛羽衣,對方非的氣惱又添了一層。

  回到玄冥城,夜幕落下,華燈初上,道路兩旁挑著震旦慣見的符燈。雪白的符紙上,寫滿了「長明符」的符文。只因是紙,所以折成了種種形狀,圓的方的,寬的扁的,飛禽走獸無所不有。紙上的符字在白天汲足了光亮,到了夜間散發出來,與燈下的「鏡花符」交相輝映,恍若七色寶石遍撒世界,一眼望去,無邊無際。

  成群的符燈飛上高天,道者們從燈間飛過,羽衣流光,長髮飄風,帶起的氣流將符燈輕輕推開,可當他們飄然過去,身後的燈光又徐徐合攏。漫天的燈光就像是一條不滅的星河,日復一日,蜿蜒流淌,河裡徜徉著斑斕的魚兒,它們來來去去、尋尋覓覓、興興頭頭、力爭上游,直到筋疲力盡,墜入黑暗的沉沙,帶著不甘與落寞,和光同塵地默默死去。

  夜神眼從四神山的後面升起來了。四輪瑩白圓光,攀上了神山的頂端,四神的雕像玲瓏嵌空,站在圓光中央,宛如奧妙的幻影。

  清光灑向人間,給渾天城投下了四條幽幽淡淡的影子,這當兒,真月亮還在浮羽山的後面,含羞帶怯,半遮半掩,支離站在山頂,俯瞰茫茫塵世,老阿瓏張開神妙的慧眼,正在窺探星空的奧秘。

  五輪明月各領一方,好似群雄逐鹿,經略長天。這一場角逐,直到真月亮升到天項,才能分出一個高下。那時間,衪躍馬虛空,高不可攀,四輪假月這才虛心下氣、認小伏低,團團圍成一圈,叩拜它們的君王。

  回到會館,拍面撞上了禹封城父女,簡懷魯開口就笑:「老甲魚,你猜我今天遇上誰了?」

  「誰啊?不會是皇師利吧?」老甲魚一臉困惑,不住打量方非。

  「呸,烏鴉嘴!我遇上兩個女的,都是你們蒼龍的舊人。」

  「嗐,你知道我心眼兒少,別跟我兜圈子!」

  「一個是天無吝的女兒,我看小姑娘十分落魄;另一個是蛛仙子,她和天無吝同為伏太因手下的大將。伏太因死後,她也失蹤了好些年,今天居然到了添翼大街,帶了一幫老蜘蛛開新店。你看,這孩子穿的就是龍蛛羽衣!」

  「哼!」禹封城湊近方非,小聲咕濃,「我就看著眼熟,果然是老龍蛛的手筆。」

  「怎麼樣?你不去會會她?」

  「免了!」禹封城連連搖頭,「那個黑寡婦,我可惹不起。」

  「哈!」簡懷魯眨了眨眼睛,做出一個男人才懂的暗示,「怕她吃了你?」

  「呸。」禹封城面皮一紅,「你不知道,我欠了她一筆小款子。唉,就那婆娘的脾氣,催起債來比貓鬼還狠。我叫她逮住,還不給活活治死?不過,我瞧這幫老人裡面,數她膽子最大,她來玉京,必有名堂……」

  禹封城說到這兒,忽見眾人盯著方非一臉同情。後者的臉色隱隱發黑。老甲士心念一動,衝口而上,「哎呀,小度者,你不會欠了黑寡婦的債吧?」

  方非沮喪點頭,禹封城忙問詳情。方非說一句,禹封城就叫一聲,等到說完,他深深望著方非,發出了一聲浩歎。

  「你可欠了一筆閻王債啊!」禹封城的腔調意味深長,「沒準兒這是黑寡婦和老龍蛛的雙簧戲。你寫了這張欠條,這輩子就算毀了。三千點金,按月利滾利兩成,三年算下來,就是、就是……」老甲士心眼太少,做不了這種高人一等的心算,於是大聲嚷嚷,「笑笑,快來算算!」

  禹笑笑默了默,回答:「七百八十倍還多!」

  「什麼?」方非驚叫起來。

  「三千乘以七百八,多少?」禹封城又問。

  「二百三十四萬。」

  方非應聲一抖,臉上失去血色。

  起初,大夥兒只當三千點金還了就完,萬不料竟是利滾利的高利貸,這一下不無駭然。簡懷魯忍不住咕儂:「這下子可糟了。」

  申田田大怒:「這個蜘蛛女,她要訛詐,也該找個有錢人啊?怎麼找了個不名一文的小孩子?」

  「黑寡婦什麼都幹得出來!」禹封城神色悻悻,「喂,小度者,你的點化人很有錢嗎……」

  方非心裡亂糟槽的,禹封城的話到他的耳邊,只是嗡嗡亂響,又隱約聽見申田田貴怪簡懷魯,說當時要不丟下方非,他也不會寫下那樣的欠條,這欠條活脫脫就是一道九鬼催命符,這孩子的後半生算是毀了。

  簡懷魯默不作聲,心裡也很懊悔,簡真卻擺出一副先知嘴臉:「我就說了吧,他看了水巨靈的哭臉,一定要倒大霉!」

  「咦!」簡真一出聲,禹封城留意到了他手裡的大箱子,「小真哥,你買了金狻甲啦?」

  「小真哥」在那兒神氣活現,一聽這話,彷彿挨了刀的皮球,眼看著癟塌下去。他心慌慌,臉紅紅,嘟嚷了老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禹封城正覺奇怪,忽聽簡容呵呵輕笑:「哥哥要變豬,哥哥要變野豬。」老甲魚一轉念頭,失聲大叫「哎喲,你不會買了火豕甲吧?」

  簡真低下頭,一張臉快要貼到胸脯上面。禹氏父女見他模樣,更加確信無疑,禹封城發出一陣狂笑,禹笑笑一向嫻靜,這時也忍不住捂了嘴吧,笑得花枝亂顫。

  大個兒又羞又氣,大身子一陣發抖,恨不得馬上來場末日浩劫,大夥兒混個同歸於盡。

  「小真!」申田田罵完丈夫,忽又掉轉了炮口,「這甲是買了,還有兩天報名,報名以前,你給我練到人甲合一,要不然,哼……」

  「兩天?」簡真的眼前一陣暈眩。

  「沒事兒!」禹封城親親熱熱地摟住他,「有老叔我呢,人甲合一,也沒什麼難的!三天,哼,輕輕鬆鬆。變豬?變豬怕什麼,已經變了豬,呵,那就做一頭好豬吧……」老甲魚倒是好心好意,可是聽了這一席話,大個兒恨不得把他活活掐死。

  夜色已深,禹氏父女返回會館。臨走前,禹封城對申田田拍了胸脯,要把簡真調教成一頭好豬。禹笑笑這次沒帶鳥籠,簡容忍不住問:「笑笑姐,你的籠子裡裝了什麼?」

  禹笑笑眨眼直笑「你那麼聰明,不妨猜猜看!」簡容受了吹捧,只好歪頭苦想,等他還過神來,禹笑笑已經走得遠了。

  方非渾渾噩噩,也不知怎麼吃的飯、怎麼進的屋,撲到床上,神志清醒了一會兒,接下來,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夢裡見到了燕眉,少女衝他微笑。方非戰戰兢兢,說了欠債的事情。還沒說完,燕眉臉一沉,轉身就走,方非心頭著急,追上去拍她肩膀,誰知少女轉過頭來,卻是蛛仙子的面孔,美婦人笑嘻嘻地問:「丑娃兒,你打算還錢了嗎?」

  這一下,方非全醒了。他一坐而起,只聽一陣幽幽的哭泣,轉眼一看,簡真的肩膀一聳一聳——大個兒抽抽搭搭,正在夢中哭得起勁。

  「我才不要做豬……」簡真一面痛哭,一面發出含混的咕嚕聲。

  但這是不可能的!

  次日一早,禹封城父女就來了,大伙租了一間修煉室,臨陣磨槍,現抱佛腳。禹封城訓練簡真,禹笑笑向簡懷魯討教。簡真不肯叫別人看見他的變相,施法封閉了大門。簡容使勁兒拍門,也沒能瞧上一眼。可惜大個兒百密一疏,記得關門,卻忘了消音,方非幾次路過,都能聽見裡面響亮的豬叫聲。

  他躺在房中無所事事。申田田見他意氣消沉,心裡暗暗著急,這一天,她推門進來:「方非,我們要去報名,你去不去?」

  方非想說不去,申田田又說:「報過了名,接連四天,小真和笑笑都不在家!」

  「為什麼?」方非一愣。

  「八非天試要考五天,前四天,所有的考生都要與外隔絕。家長親友,全都不許見面!」

  方非心想;簡真畢竟救了他的命,考場如戰場,不送他一程也說不過去,想到這兒說:「好哇,我去送送簡真。」申田田有意讓他出去散心,聽了這話,連連點頭。

  下了樓,眾人已在門前等候。簡真空著兩手,裝甲的箱子不見蹤影,他站在那兒挺胸凹肚,見了方非,兩眼一翻,大鼻孔朝著天上。方非心裡一陣窩火,恨不得一把揪過,狠狠給他兩拳。

《震旦1·仙之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