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浮槎(上)

  陸漸鑽過地道,但覺灼浪撲面,酷熱難耐,地上遍是焦枯屍體,陣陣惡臭,中人欲嘔。

  陸漸嘴唇乾枯,心跳如雷,今日所見所聞,真如神魔相鬥,匪夷所思,就是祖父胡吹的那些海上奇遇也無法相比。但仙碧屢次冒險相救,恩義深重,陸漸見她傷心,也覺十分難受,是以雖然心懷恐懼,仍是拚死前來。

  他不知莊內情形,不敢貿然闖入,唯有縮在地道盡頭,遊目四顧,但見火勢已弱了不少,只是煙霧瀰漫,不知北落師門身在何處。忽聽有人笑道:「陰九重,還要鬥麼?」

  陸漸聽出是那寧不空的聲音,又驚又怕,伏在地道口,偷偷望去,煙火中若有兩道人影,一站一跪,遙遙對峙。俄而一陣風吹來,煙光散去,那站著的正是寧不空,跪著的卻是陰九重。陰九重已不復先前威勢,渾身赤裸,那層光彩流溢的水甲消失無蹤,肌膚之上佈滿燒灼痕跡,腰間被「木霹靂」撕裂的創口流出鮮血,點點滴落。

  陰九重雙手撐地,喘息道:「寧師兄,大家都是八部中人,你今日若念香火之誼,放過小弟,師弟我感激不盡。」

  寧不空哦了一聲,道:「你這副樣子,拿什麼來感激我?」

  陰九重道:「水部的祖師畫像如何?」

  寧不空哼了一聲,並不答話。陰九重又道:「那麼,再加山部的祖師畫像呢?」寧不空一怔,陰九重不待他說話,急道:「若還不成,加上澤部的如何?」

  寧不空沉默半晌,忽而笑道:「陰師弟好本事,沒想到八部之中,竟有三部的祖師畫像在你手裡。」

  陰九重笑道:「陰某這點兒伎倆,比之寧師兄遠遠不如,但不知師兄對這些畫像,有無興致?」

  「興致卻有!」寧不空笑道,「但師弟一絲不掛,又哪兒來什麼畫像?」

  陰九重歎道:「小弟縱有百十個膽子,與『火仙劍』寧師兄交手,也不敢將畫像帶在身上,要是一把火燒了,豈不晦氣。」

  寧不空道:「陰九重,你又來跟我耍花槍?是不是想說,那些畫像還在崑崙山的水部老巢?」

  「小弟不敢。」陰九重笑道,「方纔師兄命小弟現身之前,小弟便將畫像埋在東北牆角之下,寧師兄大可去取。」

  寧不空若有喜色,繼而眼珠一轉,淡然道:「一事不煩二主,既是師弟埋下的,仍由師弟取出的好。」

  陰九重知他謹慎,怕有機關,便親自轉往牆角,埋首片刻,當真挖出一個包袱。

  寧不空道:「解開瞧瞧。」陰九重解開包袱,果然是三卷畫像,紙質泛黃,色澤古舊。

  寧不空微微一笑:「還有我火部的呢?」陰九重一呆,忙道:「是是。」火部畫像他一直攥在手裡,惡戰已久,竟爾忘了,當下與其他三幅畫像放在一起。

  寧不空頷首笑道:「陰師弟果然是守信之人,若然不棄,你我不妨攜手同心,將其他四幅畫像弄到手如何?」

  陰九重喜道:「多謝師兄。」繼而又道,「仙碧已知你我行蹤,回去一說,天、地、風、雷、山、澤六部必定高手齊出,前來搶奪畫像,咱們勢單力薄,怕是難以對付。」

  「她有傷在身,不會走遠。」寧不空道,「呆會兒我趕將上去,將她連帶那對少年男女一併殺了。」

  陸漸聽得渾身發抖,越發不敢動彈,心中自怨自艾:「陸漸你這個膽小鬼,自告奮勇來找北落師門,怎麼事到臨頭,卻只會躲在地道裡裝死。」他雖不斷自責,卻仍無爬出地道的膽氣。

  陰九重笑道:「寧師兄,這些畫像,請先收好。」說罷雙手捧上,寧不空笑笑,手中接住畫像,袖間驀地火光一閃,陰九重發聲慘叫,身上騰起滾滾烈焰,淒聲叫道:「寧不空,你出爾反爾。」

  寧不空倒退兩步,望著陰九重渾身浴火,東倒西歪,失笑道:「蠢材,你的心思我還不明白?你不過落了下風,暫行緩兵之計,待你緩過氣來,豈有不殺了寧某、取回畫像之理……」正要轉身,忽聽陰九重牙縫裡發出絲絲之聲,身子充氣般膨脹起來,轉眼間長成一團火球,向他迎面滾來。

  寧不空臉色劇變,拚力後掠,卻聽啵的一聲悶響,陰九重全身化作滿天血雨,夾雜點點火光,激射而來。寧不空身在半空,被血雨火光罩個正著,發出一聲慘叫,隕石般墜落在地,滾動幾下,便不動彈。

  陸漸瞧得心驚肉跳,大氣也不敢出。過了半晌,見無動靜,陸漸才從地道中爬出,四面瞧瞧,學著貓兒,喵喵叫了兩聲,卻不聞有應,正覺喪氣,忽聽高處傳來一聲貓叫。陸漸大喜抬頭,只見北落師門踞在一棵燃燒的大樹頂上,下方烈火熊熊,眼見燒到樹頂。

  原來,北落師門終是獸類,天性怕火,一見火起,便躥到樹上躲避,不料混戰之時,大火點燃樹木,自下直燒上去,北落師門弄巧成拙,只好越爬越高,以致無法落地。

  陸漸急道:「北落師門,快跳下來。」北落師門被困在樹頂,萬分焦躁。陸漸又叫兩聲,北落師門眼見火焰燒至,避無可避,驀地縱將起來,尾巴直豎,當空落下,陸漸搶上兩步,將它一把接住,連聲喜道:「好貓兒,好貓兒……」

  正覺歡喜,忽覺肩上一沉,搭上一隻僵硬大手,陸漸心頭沒地湧起一股寒意,忽聽寧不空啞著嗓子,緩緩道:「小傢伙,你來了多久啦?」

  陸漸沒料他竟還活著,心頭寒意更重,顫聲道:「我,我剛來?」

  寧不空吐了口氣,語聲緩和了些:「是麼,仙碧師妹呢?她在哪裡?」陸漸正要回答,忽又想起他說過的話,不由尋思:「他說了要害姊姊,我怎能讓他知道姊姊在哪裡?」當下說道:「仙碧姊姊已經走了。」

  寧不空歎道:「小傢伙你哄騙我麼?北落師門還在,她怎麼會走?你是不是聽到我方才說的話,當我要害她?」但聽陸漸默不作聲,心中益發篤定,說道,「我與仙碧師妹交情極好,她不也叫我師兄麼?那些話都是我編來騙陰九重那個大惡人的,怎能當真呢?再說了,仙碧師妹受了重傷,若是沒我救治,難以治癒。」

  陸漸將信將疑,心想仙碧確然傷重,不由得信了八九分,說道:「姊姊在莊子外面。」

  寧不空道:「很好,你帶我去見她。」陸漸便向前走,但覺寧不空的手始終搭在肩上,不曾放鬆,心中一時七上八下,走到地道口,說道:「從這裡爬出去。」

  寧不空澀聲道:「爬出去?哼,忒也麻煩,小傢伙,圍牆還有多遠?」陸漸心中奇怪,尋思道:「牆有多遠,你為何問我?」當下用腳伸量道:「比一步多些,比兩步少些。」寧不空又道:「牆有多高?」陸漸估了估:「比兩個人高些,比三個人矮些。」

  寧不空忽地摟住陸漸,飛身縱起,陸漸只覺耳邊風響,身子疾速上升,眼見離牆頂不遠,忽又遽然下沉,只聽寧不空悶哼一聲,手臂陡長,五指扣住牆頂,將二人懸在半空。

  「小傢伙。」寧不空喘氣道,「你說的圍牆高矮,有些不准。」陸漸更覺奇怪,心想我便說錯了,你自己不會瞧麼。想到這裡,忍不住偷眼回瞧,這一瞥,不禁心神大震,但見寧不空臉上血糊糊的,難辨五官,不由忖道:「莫非,莫非他瞧不見?」

  這個猜測太過大膽,陸漸也覺難以置信,欲要再瞧,卻聽寧不空喝道:「起。」驀地一個觔斗,越牆而過,飄然落在地上,說道,「仙碧在哪裡?」

  陸漸心中忐忑:「這人善會說謊,那個陰九重就是被他騙死的,若他要害仙碧姊姊,豈非大大不妙。」他懂事以來,便與陸大海相依為命,陸大海本是個說謊精,尤其輸錢之後,總能編出許多幌子,陸漸被騙得久了,也琢磨出一套法子,試探陸大海話中真偽。姚晴雖也曾經哄騙過他,但一則手段高明,二則陸漸情根深種,對她言無不從,從來不疑有詐。

  而此時他瞧這寧不空,只覺處處可疑,譬如雙目失明,卻不肯直言道出,這其中分明有詐,當下心念數轉,忽道:「你隨我來。」

  他邁開大步,有意繞過仙碧藏身之處,向東走了約摸三里,在一棵大樹前停下,定了定神,大聲道:「仙碧姊姊就在前面。」

  寧不空呵呵一笑:「仙碧師妹,為兄瞧你來啦。」

  陸漸心道:「敢情好,他果然看不見。」

  寧不空說罷這句,久久不聽人回答,不覺疑道:「仙碧師妹,你怎麼不說話?」陸漸心念疾轉,忙道:「她傷得重,說不得話。」

  寧不空哦了一聲,忽地問道:「我的眼睛怕是被血糊住了,有些模糊,離我五步的那個是她麼?」

  「不是。」陸漸硬著頭皮道,「她在前方十步的大樹下。」心中卻想:「如他真是一番好意,我騙了他,呆會兒再向他賠罪就是。」

  心念未絕,忽聽寧不空輕輕一笑:「十步麼?」衣袖一抖,退出一根木棍,忽地擲出,正中大樹樹幹,暴鳴聲中,木屑亂飛,卡嚓一聲,碗口粗的樹幹竟爾折斷。

  剎那間,陸漸只覺渾身熱血湧到臉上,心中驚駭之餘,更覺興奮。驚駭的是,寧不空果然滿嘴謊話;興奮的是,自己將計就計,竟然試出了他的真偽。

  寧不空擲出木霹靂,卻不聞有人慘叫,微覺不妙,忽地心念電轉,手中一緊,厲聲道:「好小子,前面沒人吧?」

  陸漸吃痛,慘哼道:「你要害姊姊,我,我才不帶你去見她。」

  寧不空怒道:「小子爾敢。」手上加勁,陸漸劇痛難忍,大叫道:「你殺了我好啦。」

  寧不空心機深沉,怒氣一湧,又按捺下去,凝神尋思:「只怪我事到臨終,疏忽大意,不防那陰九重使出『敗血之劍』,不惜化身為劍,臨死反擊。如今我傷勢不輕,更壞了雙目,也不知有治無治?若然無治,又容仙碧逃走,消息傳出,別部高手勢必齊至……」想到這裡,驀地冒出一個念頭,「不好,仙碧、陰九重既然能發現我的藏身之處,其他五部高手,只怕也在路上……」

  想到這裡,不覺出了一身冷汗,自度雙目已盲,留在此地,無異砧上魚肉,略一沉吟,呵呵笑道:「也罷,仙碧的事就此算了,小子,如今給你兩條路走:要麼我一把火將你燒成枯炭,要麼你做我的眼睛。」

  陸漸怪道:「做你的眼睛?」寧不空道:「不錯,你能想出這個法子騙我,必然知道我瞧不見東西。如此你便做寧某人的眼睛,但凡道路人物,我瞧不見的,你代我去瞧。」

  陸漸聽得發怔,懷中忽地一輕,北落師門被寧不空擰了頸皮,拎將過去。陸漸急道:「把它還我。」

  寧不空卻不理會,撫著那貓,悠悠歎道:「北落師門,多年不見啦。」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只閉眼打盹。

  寧不空露出一絲追憶之色,忽而笑道:「小子,你若欺我瞧不見,亂指道路,引我入彀,或是想要逃走,這貓兒怕是再也見不著主人。」

  陸漸又氣又急,卻又無可奈何,咬牙道:「好,我給你做眼睛,你別為難北落師門。」

  「你這小子倒講義氣。」寧不空笑道,「一言為定,你若乖乖聽話,我便不為難它。」當即命陸漸向東南走。陸漸無奈,依言前行,寧不空則將手搭在他肩上,從後跟隨。走了幾步,陸漸回頭望去,但見姚家莊紅光沖天,已成一片火海,想到姚晴、仙碧,忽地眼眶一濕,落下淚來。

  走到海邊,寧不空又命陸漸沿海行走,至晚方歇。寧不空不肯住客棧,偏要棲宿巖穴,他雙目雖盲,卻取食有法,先讓陸漸告知叢林方位,再以「天火珠」聚光成火,燃燒林木,驚起林中鳥獸,而後聽聲辨位,擲出木霹靂,無論巨獸飛鳥,無能倖免。這法子雖然果了二人之腹,卻也大有弊端,一則殺戮過濫,多焚樹木;二則獵物骨肉中往往嵌有細碎木屑,咬在嘴裡,頗不是滋味。

  傍晚時,寧不空尋到一處泉水,洗淨創口,他退得及時,皮肉之傷並不太重,唯獨雙眼卻被血箭濺入,毀了瞳子。

  寧不空痛楚難忍,夜裡不絕呻吟。陸漸聽在耳裡,也無法成眠,一想到姚晴身中水毒,生死難料,便是心如刀絞;再想她即便痊癒了,但父親故去,家園焚燬,又不知如何傷心;再想仙碧身負重傷,也不知好轉與否,又能否帶著姚晴前往崑崙山,治療水毒;最後想到祖父,也不知他現在何處,唯有求神拜佛,希望姚家莊遇劫之時,他已被趕出莊外,逃過大難。

  陸漸思緒紛紜,想到難過處,忍不住低聲抽泣。他哭聲一起,寧不空卻止了聲,直待他平靜下來,才又重發呻吟。如此呻吟哭聲反覆交替,直待東方漸白,碧海爍金,陸漸才矇矓入睡,睡不多時,便被催起南行。

  姚家莊原本地處山東淮揚交界之處,二人向南行走,漸入蘇境,沿途海風淒淒,船舶絕跡,唯見悠悠遠空,日月升沉,令人平生出天地廣大、身世渺小之感。

  如此又走了大半日,寧不空忽道:「小子,前面有人。」他已逐漸適應失明之苦,專注於鍛煉耳力,聽聲辨位,無有不中。

  陸漸聞聲止步,寧不空又道:「在礁石後面,你去瞧瞧。」陸漸爬上礁石,俯身窺視,但見一抹碧藍海灣,崖聳沙白,狀若彎月,一艘狹長海船泊在岸邊,隨波跌宕。沙灘上圍坐了十多個人,個個矮小精悍,身著寬大錦袍,紋花繡雀,華美異常,前發高高豎起,額頭光亮如鏡,腦後則盤著古怪髮髻。

  那十幾人說說笑笑,喝酒吃魚,奇的是那魚並不烤熟,只用小刀切成薄片,蘸醬生食,語音也很怪異,語調平板,殊無起伏,陸漸聽了片時,竟然聽不懂一句。

  寧不空聽說了礁後情形,沉吟道:「這是真倭。」陸漸道:「什麼叫真倭?」

  寧不空道:「近年來倭寇禍亂東南,你想必也聽說過了。但倭寇之中,又分真假。來自東方倭國的島夷便是真倭,真倭雖少,但殘忍嗜殺,刀法凌厲,官軍聞風喪膽。故而許多華人海賊也常常打著真倭的旗號行事,其中汪直、徐海、陳東、麻葉並稱四大寇,又稱假倭。假倭人多且雜,危害之烈更勝真倭十倍。聽你描述,這群人光頭和服,言語平板,當是真倭無疑。」

  陸漸自幼便聽鄉人提過倭寇,傳說中這些倭人狀如魔鬼,無惡不作,兼且精通各種妖術,官軍遇之辟易,不料此時竟在眼前,頓覺膽戰心驚,氣不敢出。

  寧不空又道:「共有幾個倭人?」陸漸數了數,道:「十七個。」寧不空沉吟道:「你引我去見那些倭人。」陸漸吃驚道:「他們是倭寇呢,你不怕麼?」寧不空冷哼一聲,喝道:「他們是倭寇,我就是倭祖宗!還不快去。」

  陸漸無奈,只得繞過礁石,向那群倭人走去。眾倭談笑正歡,忽見來人,驚得紛紛起身,待得看清只有兩人,而且一者年少,一者眼瞎,頓又放下心來,相顧大笑。

  一名蓄滿絡腮鬍的矮胖倭人走上前來,操著生硬華語道:「你們來做什麼?滾得遠遠的,要麼就被砍掉腦袋。」

  陸漸一顆心咚咚直跳,正不知進退,忽聽寧不空笑道:「區區是位相士,與敝外甥流落江湖,算命餬口,足下可想算上一卦,問問運程麼?」

  那倭人好不驚奇,自來華人見了自己,避之猶恐不及,這二人不僅不避,還敢來兜攬生意,不由得來了興致,嘻嘻笑道:「你的會算命?好呀,你算大爺的命好不好?」

  寧不空掏出三枚銅錢,他雙目已盲,擲錢之時,便以手指觸摸反正,投罷六次,歎道:「足下命犯離火,有些不妙,只怕頃刻之間,便有火光之災。」

  那倭人雙眉倒豎,罵道:「你的胡說,我好好的,怎麼會有火光的災?」啐了一口,「死瞎子騙人,滾滾開。」話音未落,忽聽身後同伴紛紛叫道:「鵜左衛門,著火啦,著火啦。」

  那倭人轉身道:「著火?著什麼火?」陸漸一瞧,果見那倭人身後衣褲火苗上躥,轉眼燒到衣領。那倭人也感覺灼痛,哇哇亂叫,舞著雙手向同伴跑去,眾倭人圍上來,撲救不及,索性將他抓起,齊發一聲喊,扔進海裡。

  待那倭人濕漉漉爬上岸,臀背附近的衣衫均被燒破,屁股被火灼得通紅,同伴圍上來,大聲詢問,那倭人流露茫然之色,半晌摸摸腰間,驀地眉飛色舞,對著同伴們連說帶比,十分興奮。

  眾倭神色古怪,將信將疑,不一陣,均擁到寧不空身前,鵜左衛門說道:「你的厲害,竟能算準我身上的打火袋會走火,燃起來。」

  寧不空笑道:「區區一介相士,算命餬口,若算不準,豈不要餓肚子?」眾倭人都露出驚奇之色,陸漸卻知寧不空是玩火的大行家,這點兒小火不過彫蟲小技,可笑這些倭人竟被唬得一愣一愣,看來傳說中這些倭寇有如魔怪,實則也與常人無異,無怪寧不空自稱為倭祖宗了。

  那些倭人嘰裡咕嚕,交談一陣,鵜左衛門說道:「大夥兒想考考你,你若算到,便重重的有賞。」

  寧不空笑笑:「請便。」

  那些倭人脫下和服,圍成一圈,須臾散開,卻見和服層層堆積。鵜左衛門道:「這和服下藏了一樣東西,你猜猜是什麼?」

  寧不空不覺莞爾,這覆蓋猜物之術,古人稱之為「射覆」,在華夏流傳已久,漢武帝曾與東方朔射覆取樂,唐代李商隱也曾有詩道:「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射,即猜測的意思;覆,便是覆蓋之物。筵席之上,賓主盡歡之時,一人便將席上之物,偷偷用絹帕杯盤覆蓋,是為覆;另一人則以蓍草、銅錢起卦,推算覆蓋何物,是為射。精通易理者,往往十射九中。

  寧不空心想:「果然是倭夷小國,不知我華夏智術精深博大,這等射覆小道,也來難我?」便笑道:「各位多此一舉了,鄙人雙目已盲,蓋不蓋衣服,均是一般。」眾倭恍然大悟,咧嘴憨笑。

  寧不空佔了一卦,道:「這一卦為澤火『革』,九四為變爻,正變兌卦,且互巽互乾。巽為木,乾為金,兌也為金,離為火。是以一卦之中,一木三金一火。故而覆蓋之物,也為木短金長,中有烈火。」說到這裡,他微微一笑,「若我料得不錯,正是一支貴國的鳥銃。」

  眾倭嘩然變色,鵜左衛門揭開和服,赫然躺著一支鳥銃。鳥銃即是火繩槍,傳自西方,後經佛郎機人傳入倭國種子島,遂成利器,能洞鎧甲,可穿錢眼,飛鳥在林,也是一擊而落,故名鳥銃。寧不空火道巨匠,精擅天下火器,故而對此火槍並不陌生。

  陸漸見那鳥銃前有細長鐵管,後有粗短木柄,果然應了「木短金長」的預言,也是嘖嘖稱奇。群倭兀自不服,又覆了幾樣物事讓寧不空猜,有倭刀、有珠寶、有竹簪、有象牙,均被寧不空漫不經心,一一道破。

  如此不僅群倭聳動,陸漸也是驚佩。鵜左衛門和同伴商議幾句,說道:「就這麼賞你,太便宜了你,你的再算一卦,算完再賞。」

  寧不空見這些倭人小氣不堪,心生鄙夷,冷然道:「但問無妨。」

  鵜左衛門說道:「我們這次來大唐貿易,不久便要歸國,你的算一算,這一路上平安不平安?」

  寧不空起卦道:「這一卦為天水『訟』,並無變爻,且從卦辭,卦辭曰:『不利涉大川』。」鵜左衛門奇道:「什麼意思?」寧不空道:「川者水也,那便是說,你們倘若出海,必然遇險翻船,落入大海。」

  眾倭聽鵜左衛門翻譯了寧不空之言,無不神色慘變。先前寧不空斷事如神,他們早已生出敬畏之心,又深知海上風雲變幻,凶吉難料,聽得這麼一說,無不驚恐,其中孱弱愚笨的,竟然低聲哭泣起來。

  寧不空笑道:「諸位莫怕,雖然凶險,卻也並非沒有補救之法。」

  鵜左衛門又驚又喜,忙問道:「怎麼的補救?」寧不空道:「人的命相雖然天定,但運勢卻無時無刻不在變化之中,這一卦壞在無所變化,只需有所變化,就能免劫。」鵜左衛門道:「怎麼變化才好?」

  寧不空說道:「你們現今有多少人?」鵜左衛門道:「十七個。」寧不空道:「那就是了,若再加上兩人,人數變化,運數也隨之變化。十七加二,為一十九,一十九除六,餘數得一,故而變爻為一,訟卦第一爻說得好:『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意思便是,鄙人雖然說了些不好的話,但諸位終究還是大吉大利。」

  鵜左衛門將這話告訴同伴,眾倭聽得糊塗,只明白了一句,若是再加兩人出海,湊足一十九人,便可逢凶化吉,當下議論紛紛,商量去何處找兩個人來。鵜左衛門卻是雙目一亮,笑道:「何必到別處去找,這裡不是現成的嗎?」眾倭人聞言,紛紛笑起來:「不錯不錯,算命先生一個,小孩子一個,不多不少,正好兩個。」

  鵜左衛門忙問道:「先生願意跟我們回國嗎?」寧不空眉頭微蹙,忽地歎道:「我舅甥窮困潦倒,正愁無處可去,各位若能讓我們吃飽穿暖,哪裡也去得。」陸漸大驚,正要駁斥,忽被寧不空狠狠扣住後頸,痛得齜牙咧嘴,牙縫裡絲絲冒氣。

  眾倭皆大歡喜,鵜左衛門笑道:「吃飽穿暖容易,我們是尾張國的武士,先生你未卜先知,是大大的神仙,主公必然喜歡。」

  寧不空道:「如此甚好,但卦象顯示,今日務必出海歸國,倘若晚了,又有風險。」

  鵜左衛門對之奉若神明,慌忙告知同伴,眾人頓時緊張起來,紛紛收拾上船,扯起風帆。寧不空落在後面,低聲道:「小子,你敢壞我的大事,我叫你生死兩難。」

  陸漸恍然大悟,寧不空此番早已定下了出海的主意,故意使計收服這些倭人。他先以「射覆」之法令之敬服,然後故作危言,令之驚惶,最後才道出十七人不足、非得十九人出海不可的言語。無怪他起初便問眾倭人數,原來其志在此。

  陸漸越想越氣,但被寧不空制住要害,不敢多言,唯有心中暗罵。

  眾倭人對寧不空極為尊重,將之引到前艙,好酒好菜服侍,間或還有人請寧不空算命,寧不空一一打發。待到掌燈時分,艙中方靜下來,陸漸透過窗口望去,暮色蒼茫,籠罩如靛大海,遠處海岸如一條細長黑蛇,蜿蜒遠去,陸漸不禁悲從中來,眼淚有如珠串,滴在窗欞。

  忽聽寧不空冷笑道:「你在哭麼?」

  陸漸心頭一驚:「這大惡人的耳朵好靈。」當下抹了淚,哼聲道,「我才沒哭。」

  寧不空道:「男子漢大丈夫,敢愛敢恨,敢笑敢哭,偶爾哭一哭,也沒什麼丟臉的。」頓一頓,又道,「小子,你識字麼?」

  陸漸搖頭道:「不認識。」

  「很好。」寧不空道,「此去倭國,尚要時日,我便教你識字習武。」陸漸怪道:「我幹嗎要識字習武?」

  「問得好。」寧不空緩緩道,「這世上的強者說來也不過兩種,第一種人,便是識字習文的,苦讀十載,考八股,求功名;第二種人,便是學武的,要麼一刀一槍,在戰場拚個出身;要麼佔山為王,奪人錢財,取人性命。你是想做強者,還是想做弱者呢?」

  陸漸道:「我都不做,我只想天天曬網打漁,若是……若是阿晴不嫌棄我,我就和她一起曬網打漁。」

  寧不空沉吟道:「阿晴?莫不是姚家的晴小姐?」

  陸漸道:「是呀,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寧不空嘿然道:「你喜歡她了?」陸漸默不作聲。

  「不言之言,便算默認。」寧不空冷冷一笑,「若你喜歡晴小姐,更須識字習武,成為世間強者。那丫頭天生的美人坯子,人又聰慧了得,眼界自然高得出奇。你這曬網打漁的尋常人,她瞧得上嗎?再說了,她自幼錦衣玉食,會跟你曬網打漁,過窮苦日子麼?」

  陸漸聽得心中茫然,過得許久,才喃喃自語道:「是呀,她怎麼會跟我曬網打漁,過窮苦日子呢?」

  「怎麼樣?」寧不空露出不耐之色,「學是不學?大丈夫一言而決。」

  陸漸心生疑惑,皺眉道:「寧先生,你何時變得這麼好心了?」

  寧不空一愣,面色稍緩,歎道:「我讓你背井離鄉,吃了不少苦頭,如今教你學文習武,也算是一些補償。」

  陸漸盯著寧不空,見他容色冷淡,無喜無怒,全沒有半點兒端倪,不由忖道:「原來他也並非壞到極點。」便說道:「我若學文習武,阿晴就不會嫌棄我嗎?」

  寧不空破顏笑道:「自古佳人愛才子,你若學得好,她自然會喜歡你了。」陸漸大喜。寧不空道:「今日天色已晚,先教你認得自己的姓名吧。」

  陸漸道:「名字我會認的。」寧不空奇道:「你叫什麼名兒?」

  「我叫陸漸。」陸漸道,「陸字是爺爺教的,漸字卻是天生就會認的。」

  「胡說八道。」寧不空喝道,「哪兒有天生會認字的道理?」

  陸漸道:「我生下來時,前胸就有一個胎記,爺爺瞧著像一個字,便請人來識,識字的人說是一個漸字。爺爺就給我取名陸漸,所以說這個漸字是天生的,脫了衣服就能瞧見。」

  寧不空搖頭道:「胎記怎麼會像文字?想必是令祖紋上去的,然後再來哄騙你。」

  陸漸咬定是天生的,兩人爭辯一番,寧不空眼瞎,無法親見,只得道:「是否胎記,暫且不論。但這個漸字大有文章,出自《周易》中的『漸』卦。漸卦中九三爻的爻辭說得好:『鴻漸於陸。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利禦寇。』你名叫陸漸,暗合『鴻漸於陸』這一句,後面『夫征不復,婦孕不育,凶』一句,便是說,壯士百戰沒有返家,婦女久孕卻不生育,這些都是大凶之兆。至於末一句『利禦寇』,則是說雖然凶險,卻利於抵禦賊寇。」

  說到這裡,他忽歎一口氣,說道:「陸漸,你須牢記我今日的話,雖說人生多變,絕非隻言片語能夠料中,但這小小一個漸字,或許便是你一生的斷語。」

  此話說完,二人均是陷入沉思,艙中一陣寂然,唯聞濤聲悠遠,若斷若續,忽而啪的一聲,燈花爆裂,陸漸恍然驚醒,哼了一聲,說道:「那寧先生的名字又有什麼含義?」

  「小小年紀,哪兒來這麼多好奇心?」寧不空喝道,「過來,我教你識字。」當下教授陸漸識字,船上沒有筆墨,寧不空便用水在漆桌上寫字,待陸漸認識,運火勁烘乾,再寫新字。

  陸漸縱然有心逃走,但此時大海孤舟,欲逃無門,唯有聽之任之,學學識字,也算消愁解悶,只是時時想念祖父和姚晴,未免分心。

  寧不空卻熱心之至,一日十二個時辰,五個時辰都在教授陸漸。眾倭間或來瞧,見狀也都迴避。

  轉眼六日已過,這一日,寧不空忽道:「陸漸,你知道時至今日,你認識多少字了?」

  陸漸搖頭道:「記不清了。」寧不空道:「算上今日這幾個,你只認得四十二字。」陸漸不以為意,問道:「是多還是少呢?」

  寧不空冷哼一聲,道:「但凡小娃兒啟蒙就學,不算學後遺忘的。聰明者,每日能識二十來字;愚笨的,每日也能學上八九個字,你且算算,你每日能學幾個字?」陸漸扳著指頭算了半晌,道:「似乎能識七個字,這麼說,我算愚笨的囉。」

  「混賬東西!」寧不空勃然大怒,「給我滾出去。」

  陸漸見他無端發怒,心中委屈,說道:「滾出去就滾出去。」又招手道,「北落師門,咱們出去玩兒。」離岸之後,寧不空不再阻止陸漸與北落師門玩耍,那貓兒聽了陸漸招呼,卻是懶洋洋,正眼也不瞧他。

  陸漸心中氣惱:「你這壞貓兒也不理我。」氣呼呼出了艙門,走了兩步,忽聽船尾喧嘩,舉目望去,卻是倭人們在釣魚。陸漸久在艙中,頗是氣悶,便向一個倭人要了釣具,垂餌釣魚。他精於此道,海中魚群正豐,不一陣,便釣起三條。

  正自得其樂,忽聽有人道:「小孩,你很會釣魚呀。」陸漸回頭瞧去,只見倭人們都圍在身邊,瞧著自己,說話的卻是鵜左衛門,只聽他又道:「咱們來打賭釣魚,我的贏了,你做我的僕人,你的贏了,我將這小刀給你。」說著從腰間抽出太刀,在陸漸眼前搖晃。

  陸漸搖頭道:「我不賭。」鵜左衛門眼露凶光:「不賭不行。」陸漸遲疑間,有倭人說道:「鵜左衛門你太狡猾了,一把太刀便賭一個人,太便宜了。」另有倭人說道:「是呀,賭你的鳥銃,才算公平。」鵜左衛門呸了一聲,道:「好啊,小孩你贏了我,我將這把鳥銃給你。」陸漸道:「我要了有什麼用?」

  鵜左衛門取下鳥銃,灌入鉛丸火藥,燃上火繩,瞄準一隻海鳥,砰然發銃,海鳥應聲而落,在海中掙扎數下,便被浪濤吞沒。陸漸瞧得心驚。鵜左衛門得意笑道:「小孩,厲害嗎?」

  陸漸仍不願賭,但鵜左衛門連哄帶嚇,乃至於揮刀逼迫。陸漸無法可想,只好答應。兩人議定:以一個時辰為限,魚多者勝。

  鵜左衛門是釣魚高手,眾倭無人可比,見陸漸釣技不弱,頓起爭競之心。陸漸為勢所逼,也只得全神應對,他自幼追隨祖父捕魚,但論及分辨水流,揣測魚勢,陸大海也不如他,是故陸漸垂釣總是站著,決不枯坐一隅,常隨魚勢轉移,因此落鉤之處,必然魚群豐美,不多時,便連番釣起大魚。鵜左衛門則自恃釣技,枯坐待收,自然落了下乘,眼見陸漸連連得手,不由得方寸大亂,接連錯失良機,放走幾條大魚。

  一個時辰轉眼即過,陸漸釣起十六條魚,鵜左衛門僅得八條,算是慘敗,鵜左衛門又驚又怒,卻聽眾倭人幸災樂禍,都叫道:「願賭服輸,不許耍賴。」鵜左衛門無奈,只得將鳥銃給了陸漸。

  陸漸終究年少,贏了賭局,興奮無比,接下鳥銃,又提了一尾魚,匆匆轉回艙內,將魚給了北落師門,自己坐下來把玩鳥銃,那銃管為精鋼鍛制,管口黝深,吐出森然寒氣,銃後木托紋理分明,刷了一道清漆,油光可鑒。

  陸漸正想這一管黑鐵何以有此威能,忽聽寧不空冷冷道:「你光贏了鳥銃有什麼用?若無火藥鉛丸,便是一具廢物。」陸漸大為驚訝,想他雙目俱盲,怎的自己一舉一動,均瞞不過他。

  寧不空又道:「小子,你識字愚笨,釣魚卻不差,竟比這些常年航海的倭人還要強些。」陸漸難得受他讚譽,大為得意,便將自己辨水流、察魚勢的法子說了一遍。

  寧不空微一沉吟,怪道:「你這小子聰明算不上,卻也不笨,竟懂得這等謀定後動的法門。誰教你的?」陸漸道:「半是爺爺教的,半是我自己想的。」

  寧不空道:「你爺爺是誰?」陸漸道:「他叫陸大海。」

  「那個老東西?」寧不空失笑道,「敢情他是你爺爺?嘿嘿,難怪了,他那等老蠢材,才會有你這等小蠢材。」陸漸聽得氣惱,但他不善與人爭辯,只哼了一聲,撅嘴自生悶氣。

  寧不空歎道:「你既然不耐煩學文,那咱們先學武如何?今日起,我便傳你一門內功。」

  陸漸奇道:「內功?」寧不空道:「武學根基,要在內功,既然學武,便從根基學起。但法不傳六耳,晚上夜深人靜,我再傳你。」他如此一說,陸漸自也無如之何。

  子丑時分,寧不空功聚雙耳,聽得眾倭入睡,才喚起陸漸,說道:「學內功者先學脈理,你聽過經脈穴道之說麼?」陸漸如實道:「沒聽說過。」

  「沒聽說也不打緊,我從頭教你。」寧不空擠出一絲笑來,「人體經脈之行,法於天象。周天星象,不離三垣二十八宿。三垣者,為紫微、太微、天市。故而人體與之對應,也有紫微脈、太微脈、天市脈,共稱為三垣帝脈;星象又分二十八宿,是故除了三垣帝脈,人體尚有二十八支脈:角、亢、氐、房、心、尾、箕均屬東方蒼龍七脈;奎、婁、胃、昴、畢、觜、參屬西方白虎七脈;井、鬼、柳、星、張、翼、軫屬南方朱雀七脈;斗、牛、女、虛、危、室、壁則屬北方玄武七脈。」

  寧不空所說的均為天文術語,陸漸聽得頭大如斗,吃吃地道:「蒼龍、白虎、朱雀、玄武,我像是聽過,但身子裡也有這些怪東西嗎?」

  寧不空搖頭道:「這些名稱來歷玄奧,不必深究。你只需明白,人體共有三十一條經脈,每條經脈,方位各有不同。」說罷握住陸漸右手,道:「這隻手屬東方蒼龍七脈。」他話未說完,陸漸便覺右手被握之處若有銳針鑽入,在食指與手掌交接處紮了一下,酸癢酥麻痛五感交迸,不由得失聲慘叫。

  「如何?難受了麼?」寧不空笑了笑,「難受便對了,這難受的地方叫做『左角穴』,屬蒼龍七脈的『角脈』。你要記住了,因為今晚咱們就從這『角脈』練起。」

  寧不空一邊說,一邊以內勁點刺陸漸的「角脈」諸穴,除了「左角穴」,還有右角、大角、天門、天田等穴,陸漸只覺寧不空那股如針氣勁每刺一下,都彷彿刺在體內至深至秘之處,牽魂動魄,不自禁涕淚交流,極為狼狽。

  寧不空指點完穴道,再傳授陸漸存神煉氣之法,命他逐穴修煉。但陸漸每練一穴,便覺該穴位彷彿一個無底深淵,週身氣血均隨神意所聚,自那穴下瀉走,身子一時虛若空殼,奇癢難煞。每當此時,便覺寧不空向穴內打入一小股真氣。不知怎的,真氣一旦入體,不僅那苦狀煙消雲散,兼且身心充滿極大喜悅。

  這種奇感,陸漸生平未遇,只覺忽而難受無比,忽而快感如潮,以至於修煉之時,他無時無刻不盼望寧不空注入真氣,若不然,便覺心中空虛,週身奇癢,難受到骨子裡去。

  待到四更時分,二人練完「角脈」,寧不空說道:「今日到此為止,明日你且將『角脈』練熟,後天我再教你修煉『亢脈』。」

  陸漸回到床上,忍不住再運神意,修煉「角脈」,一經修煉,那奇癢空虛便洶湧而來,繼而快感又生,兩種異感勢如水火,逐穴交替,直到走完「角脈」,始才消散。陸漸對那空虛奇癢之感又恨又怕,而對那喜悅滿足、飄飄欲仙的快感卻又極為迷戀,以至於運功不輟,徹夜不眠。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