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黑天書(2)

  那青年笑道:「莫非你就是眼瞎心亮?」

  寧不空也笑道:「不敢當,閣下卻有些外傻內精,就如織田國主一般。」

  吧嗒一聲,那水壺跌得粉碎。那青年微一恍惚,瞳仁遽然收縮,目光銳利如鷹:「你不是瞎子!」

  寧不空閒閒地道:「足下當我是瞎子,我便是瞎子。足下當我是明眼人,我便是明眼人。」

  那青年默默聽著,目光卻緩和下來,一抹笑意從嘴角化開,溫暖和煦,如二月春風:「我只是好奇,先生怎麼瞧出來的?」

  寧不空道:「迅雷疾電,怒雨橫天,此乃天怒。天公震怒,非常之時。非常之時來我算館者,必然求問非常之事,求問非常之事者,必為非常之人。常人當此天威,心膽俱寒,藏身匿形猶恐不及;而當此天威,仍能神明心照者,必是大有為之人,史書有載:『舜入於大麓,烈風雷雨不迷,堯乃知舜之足授天下』,足下穿風過雨而來,仍能氣定神閒,調笑諸君,此等氣度,現於倭夷小邦,真是稀罕得很。」

  那青年聽得這番話,容色百變,似驚訝,似惱怒,又似無奈,終於化為一團欽佩,歎道:「先生過獎了,但這世間的能人多得很,你怎能斷定我就是織田?」

  寧不空道:「先前我只有七八成的把握,聽你這句話,卻漲到十成。」

  那青年笑道:「願聞其詳。」

  寧不空道:「其一,當年你入池尋蛟,足見生性好奇,但凡無法理解之事,必然尋根問底;其二,你擲香佛面,是因為你對佛法難以理解,但凡無法理解之事,你便不相信。這世間的能人著實不少,但如你這般窮究根底、自以為是的人物,卻是少有得很。織田信長,你說是也不是?」

  那青年尚未答話,那矮小少年已喝道:「好呀,你敢叫國主的名字!」聲音嬌脆,竟是女聲。

  寧不空微笑道:「令妹也來了麼?」那矮小少年大驚失色,繼而雙頰泛紅,艷若明霞,織田信長也訝道:「先生就算聽出她是女子,又何以斷定是我妹子,而不是我的妻妾?」

  寧不空道:「貴國女子素來拘謹,舉動若合符節,若是妻妾,隨足下外出,戰戰兢兢,猶恐觸犯你織田國主,豈敢胡亂插嘴?唯有國主至親至寵之人,方敢如此放肆,久聞國主有一妹子,名叫阿市,幼得國主嬌慣,料來便是這位了。」

  織田信長苦笑道:「看來我兄妹二人易裝前來卻是多此一舉,先生不能視物,反而不會為衣服外貌所迷惑,以心眼觀人,透過表象,直入本來。」

  「國主謬讚,實不敢當。」寧不空淡淡地道,「不知國主前來,有何指教?」

  織田信長笑道:「既來算館,自然是算命了。」寧不空哦了一聲,道:「要算什麼?」

  織田信長目光倏爾一凝,口中卻閒閒地道:「就算一算我尾張國的國運吧!」

  寧不空啞然失笑,輕捻指間銅錢,卻不作聲。

  織田信長見狀,起身一躬,正色道:「信長適才試探先生,多有得罪。鵜左衛門早已提過先生。信長心知先生必是唐人中的高士,只是不敢貿然拜訪,一則,信長對先生的才幹尚存懷疑;二則,信長內外交困,城中佈滿了敵人耳目,只怕連累了先生。直待這場大雨,算館無人問津,才敢前來請教,還請先生不計前嫌,指點於我。」

  寧不空冷冷一笑,擱下指間銅錢,問道:「你的志向是什麼?是尾張嗎?」

  織田信長不覺一怔,這個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有人問起,不覺沉吟道:「不是。」

  寧不空道:「是東陸嗎?」織田信長搖頭道:「不是。」寧不空道:「加上北陸呢?」織田信長仍是搖頭。寧不空道:「西國、京都?」織田信長仍是搖頭。

  「好大的野心!」寧不空不覺莞爾,「你的志向,是全日本吧!」織田信長笑笑,不置一詞。

  寧不空歎道:「自古取天下者,無外乎天時、地利、人和。尾張四戰之地,無險可據,可謂地利全無;此外人民稀少,兵力孱弱,抑且織田家內鬥不已,人和上也大打折扣。」

  織田信長點頭道:「不錯。」

  「不過三才之中,地利、人和均屬次要。」寧不空道,「用兵得法,土地是可以搶奪來的;治國有方,人心也是可以收服的;唯有天道,無從預測,也不可捉摸,而取天下者,首推天時。孟子曾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不過是儒生的無稽之談罷了。」

  織田信長心頭一震,探身道:「還請先生指點。」

  寧不空道:「我且問你,若論國土、兵力、戰功、聲望,你與北條氏康、武田信玄、上杉謙信、毛利輝元相比如何?」

  織田信長道:「信長遠遠不如。」

  「但有一件事,他們卻不如你。」寧不空聲調轉沉,「那便是尾張國地處近畿,威逼京都。尾張小國,若要一統日本,須得借天時於京都。」

  織田信長喃喃道:「借天時於京都?」

  寧不空頷首道:「唐人有兩句話,第一句話叫做『尊王攘夷』,第二句更直白一些,叫做『挾天子以令諸侯』。當今之勢,可先除內患,安定尾張,然後遠交近攻,聯姻於甲斐的武田氏,與之東西夾擊今川氏,共分其國,而後北聯朝倉,西聯淺井,南破齊籐。待到你疆土日廣,威名漸長,必定有聞於京都。足利幕府闇弱不堪,又被六角、三好一黨挾制,無時無刻不想擺脫自立。其他諸侯縱然兵多將廣,但遠離京都,無法增援。你大可打著扶植幕府、護佑天皇的旗號,擊潰三好黨,攻入京都,再借天皇之名,征討四方。」

  織田信長野心素著,饒有雄才,一聽此言,心領神會,方要致謝,卻聽寧不空冷冷道:「不必著急,這只不過是天時之一。」

  織田信長動容道:「還有之二嗎?」

  寧不空道:「你的對手各有所長。武田、上杉擅長馬戰,毛利一族精於水戰,你織田氏又精於何種戰法?」

  織田信長想了想,道:「我有一百支鳥銃,不知可否算一種戰法?」

  寧不空搖頭道:「一百支太少,若要一統日本,非得五千支鳥銃不可。」他說到這裡,長歎一口氣,悠然道,「五行輪轉。金的時代快要完結了,火的時代即將到來,誰用好了火,誰就可以縱橫天下。是故天時之二,便在火器。嘿嘿,明者火也,大明朝以火為號,卻不重火器,真是可笑。聽說佛郎機、英吉利西方諸國火器犀利,若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

  織田信長聽罷,呆然良久,驀地神色一整,沉聲道:「不空先生,信長以一半俸祿,請你做我的軍師。」

  「我乃唐人,不做你倭人的官兒。」寧不空淡然道,「何況今日不過紙上談兵。將來真要統一天下,尚有無窮變數,稍有遲疑,只怕你一腔壯志,盡皆化為泡影。」

  織田信長笑道:「人只有五十年可活,就算活到化天之年(按:千年),也如夢幻一般,生又何喜,死又何悲?」

  以寧不空之能,也不覺動容:「你年紀輕輕,便如此看輕生死,決非大吉之兆。輕生則無畏,無畏則少防備,是故能破強敵,難防小人啊。」

  織田信長一笑轉身,忽又回頭道:「不空先生,信長還有一問。」

  寧不空道:「但問無妨。」

  織田信長道:「敢問唐人之中,先生可是第一智者?」

  寧不空雙眉陡立,冷笑道:「華夏縱橫萬里,人民億萬,寧某這點微才,算不得什麼。」

  織田信長奇道:「難道有人比先生更聰明?」

  「若論智謀,」寧不空神色一黯,「確有一人勝過寧某,若不是他,我也不會流落異邦了。」陸漸聽得一驚,心想竟有人智謀勝過寧不空,卻不知這人是何樣子,莫不成有兩個腦袋?

  織田信長想了想,又道:「他會來日本麼?」

  「那倒不會。」寧不空搖頭道,「他今生今世,也不會來到日本。」

  織田信長露出釋然之色:「今晚我便派人來接先生入府,先生不妨準備一下。」

  寧不空失笑道:「你要強逼我做軍師?」

  織田信長微笑道:「其實天時不止有二,而是有三,一為京都,二為火器,三則為先生,得先生者得天下,信長豈敢大意。」又鞠一躬,攜著阿市,撐開紙傘,悠然去了。

  二人方才離去,便有武士冒雨而來,守住大門。陸漸瞧得心驚,問道:「寧先生,我們真要去織田府麼?」

  寧不空頷首道:「這信長厲害得很,我若不能為他所用,他必然殺了我們。」

  「他這樣蠻橫麼?」陸漸氣道,「寧先生你也不是好惹的,大不了,咱們去別的藩國。」

  「陸漸。」寧不空忽地莞爾,「你不覺得,這織田信長很有趣麼?」陸漸道:「凶霸霸的,有趣什麼?」

  「你懂什麼?這才叫霸者之風。」寧不空歎道,「我不是說過嗎?亂世之法,隨強者生,隨弱者死,這座算館,只不過是寧某的魚餌,釣的正是織田信長這條能吞掉日本的大魚啊!」

  他說到這裡,忽覺門外的雨已然歇了,清風含潤,破門而來,簷上積水如縷,瀉在石階之上,滴答有聲,細碎空靈。

  是夜,寧、陸二人遷入織田官邸,倉兵衛晚間回來,聽說此事,只喜得抓耳撓腮。只有陸漸悶悶不樂,總覺不妥,但探究緣故,卻又無法道明。

  織田信長得寧不空輔佐,或以智取,或是力戰,陸續打敗叔伯兄弟;同時設立商隊,大行貿易,又行「一錢法」,百姓盜一錢者斬,尾張風氣為之一整。寧不空親自改良火器兵甲,將鳥銃加長至六尺有餘,較之尋常鳥銃,射程倍增,可至兩百餘步,雄於日本。

  陸漸被寧不空派為賬房,為他計算尾張全國財物出入,他眼見寧不空為織田家治國整武,想到真倭、假倭之說,不覺憂心忡忡:「織田家怎麼說也是真倭,寧不空幫助真倭,豈不成了假倭?」他雖明知寧不空如此作為,禍害深遠,卻因《黑天書》修煉已久,沉溺太深,心中雖然憂慮,卻不敢多言,生怕寧不空一怒之下,不予真氣。

  櫻花開落,鷗鳥來去,轉眼間過去兩年。這一年,又是櫻花爛漫時節,織田信長終於一統尾張,前往京都覲見將軍義輝,窺探京中形勢。寧不空雖為信長謀主,卻始終拒為織田家臣,兩年來超然幕後,故而不便隨其入京,留在尾張,終日閉門不出。

  這一日,陸漸向廚房要了一尾鮮魚,來喂北落師門,到了房中,卻見北落師門懶洋洋趴在地上,身旁不知何時多了幾隻小貓,圍著它爭相取寵。陸漸瞧得好笑,笑罵道:「這個土皇帝,倒會享樂。」

  當下將魚用盤盛了,放到北落師門面前,北落師門揮揮爪子,示意群貓先用,然後起身踱到門外,翹首凝望西方,小小的身子處在天穹之下,頗是落寞。

  陸漸不覺心生憐意,抱起它道:「北落師門,又想仙碧姊姊麼?都怪我沒用,不能帶你回去。」北落師門仍是懶洋洋的,毫不理睬。

  忽聽遠處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您別急呀,小眉一定還在府裡,咱們再找找看。」另有一個女子嗔怪道:「都是你不小心,一轉身,就把小眉丟啦。」說到後面,竟微微哽咽,先說話的女子連忙低聲安慰。

  陸漸心中詫異,織田府的女子平素都在內殿,除了出門禮佛,從不出現於外宅。怔忡間,忽見兩個女子分花拂柳,鑽將出來,一個年紀稍大,侍女打扮,微微發胖,圓圓的臉上雙目細長;另一人年紀甚輕,寬大華麗的和服也掩不住苗條體態,雪白雙頰淚痕未乾,眉眼卻是出奇的俊俏,不止倭人中絕無僅有,便是放之華夏,也是出色的美人。

  兩人驀然瞧見陸漸,均是一怔,那侍女張口便罵:「你這漢子,哪裡來的?你那雙賊眼珠子,可不要亂瞧。」陸漸心想你們自己突然出現,卻來問我,再說不瞧便不瞧,誰又稀罕了。當下別過臉去。

  那美貌少女卻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忽地笑道:「信子,你別罵了,我認識他。」她見陸漸迷惘,便笑道,「你是『不空算館』那個呆呆的小夥計,對不對?」

  陸漸聽她一說,恍然大悟:「你,你是那個什麼,什麼……」一時卻想不起名字。那少女大為不悅,說道:「我叫阿市,你不記得了?」陸漸笑道:「對了,阿市,好久不見,你長這麼大了。」

  信子見他出言無狀,正待呵斥,阿市卻莞爾道:「你也長高了,比哥哥還高呢。」陸漸雖高大許多,卻不自知,聽阿市一說,不覺微感疑惑,低頭自顧。

  信子冷眼旁觀,忽道:「公主,你瞧這個呆子懷裡的貓兒怪俊的,既然找不到小眉,不妨把那隻貓兒要來。」

  阿市瞧了北落師門一眼,說道:「這種貓兒我聽說過,是西方波斯的異種。奇怪,他怎會有這麼名貴的貓兒?」信子笑道:「不管名不名貴,找他要來就是,他敢不給,我便叫橋本君跟他要,還怕他不給。」

  阿市搖頭說:「這樣不妥,再說,我只要我的小眉。」

  信子碰了釘子,悻悻訕笑。阿市又輕聲叫道:「小眉,小眉。」叫得兩聲,忽聽喵的一聲,從房內躥出一隻黃白相間的母貓。阿市喜道:「小眉。」將那貓一把抱住,憐愛不已。

  忽聽北落師門輕叫一聲,小眉聽了,猛地掙脫阿市懷抱,跳到陸漸腳下,轉來轉去。陸漸恍然大悟:「敢情這貓兒是北落師門拐來的。」忙道:「北落師門,你又淘氣了。」

  阿市也感驚訝,問道:「信子,小眉怎麼了?」信子啐了一口:「小畜生思春啦,不中留的東西。」

  阿市伸手去抱小眉,小眉卻竭力掙扎,衝著北落師門淒聲叫喚。阿市大急,對陸漸說道:「小夥計,我的貓兒喜歡上你的貓兒啦,你把貓兒送給我好麼?」

  若是尋常貓兒,陸漸送人自無不可,但這北落師門委實幹系重大,只得搖頭道:「不成,這貓兒不能送你。」

  「大膽。」信子喝道,「公主的話你也不聽?」

  陸漸尷尬道:「這貓兒我不能送人的。」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