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1)

  魚和尚說罷,抬頭望去,東方霞光初明,微雲猶暗,一行白鷺,冉冉向西飛去。

  「這第一個故事,說的是一樣武器。」魚和尚悠悠道,「去此三百年前,中土有一個了不起的地方,名叫天機宮,宮中藏書億萬,宮中的能人,多被稱為算家。他們學究天人,智慧超卓。可惜,這智慧並沒讓他們永世無憂,終有一天,引來了絕大災禍。

  「那時恰是宋滅元興之際,戎馬當道,衣冠委地。天機宮憑著奇技異能,敵國之富,成為復興漢室的唯一希望,天機宮的弟子中有許多傑出之輩,在南方屢興義軍,對抗元廷。但因為宮中出了奸細,元廷終於知道了天機宮的所在,派了水陸大軍攻打。那一役至為慘烈,元軍五萬精甲死傷過半,甚至元朝皇帝的兒子也戰死宮中。但終究寡不敵眾,天機宮的億萬藏書到底焚於熊熊劫火,化為灰燼……」

  陸漸忍不住問道:「那宮裡的人呢?」

  魚和尚道:「天幸宮中先輩早有防範,留有一條秘道,是故宮中的人大多逃出來了。」陸漸鬆了口氣,連連點頭。

  「當時中土胡虜橫行,那些倖存的算家無法立足,只得乘船退到東海的一座島上。這些算家智慧出眾,此時又身懷毀宮之仇,一致決意向元人報復。而在這一眾算家之中,又有一位大算家最為了得,此人才智武功,俱通天道。可惜,他在毀宮之時身負重傷,待得傷癒,復仇之事已然定下了。

  「這位大算家深知冤冤相報、永無了之,本不願參與此事,但他為人甚重情義,幾經周折,終於抗不過親友苦求,加入復仇之列。此時元人勢力如日中天,而天機宮新遭重創,若以人力對抗,不啻於以卵擊石。是故那位大算家深思熟慮之後,提議建造一樣威力絕大的神兵利器。而這一造,便花了十五年。」

  陸漸吃驚道:「十五年?這樣久麼?」

  「這也不算久。」魚和尚說道,「春秋之時,越王勾踐復仇,尚且十年生聚,十年教訓,前後花了二十年光陰。天機宮比之當日越國,尚且弱小許多。何況那武器規模龐大,構造精密,縱然智者雲集、名匠薈萃,急切間也難造成。」

  陸漸好奇問道:「那武器究竟是什麼樣子呢?」

  魚和尚搖頭道:「和尚也沒瞧過,只是聽先代祖師隱約提起,據說它能令地下泉眼迸裂,陸上江河逆流,形成滔天洪水,吞沒城池,還能激發龍卷颶風,從海面刮到陸地,更能聚雲成雨,數月不止。」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這些話若不是從魚和尚口中說出,他必然當作是陸大海所說的那些海外奇談,縱然有趣,卻不真實。但此時魚和尚一派肅然,可見絕非誑語,而是確有其事了。

  魚和尚續道:「那一日,武器終於完工,在海上牛刀小試,一口氣摧毀了三座無人荒島。十五年之功終有大成,眾人無不歡呼雀躍。唯獨那位大算家悶悶不樂,他自設計武器之始,便覺猶豫,因為這武器威力太大,一旦運用,死傷必然驚人。但他既是絕世智者,沉溺於探究智慧之中,明知如此,仍然忍不住想要造出武器,一窺究竟,此時一瞧,不覺心生恐懼。

  武器既成,眾人當即決意以牙還牙,首先摧毀元人的京城大都,大都若被蕩平,天下必亂,屆時便可趁機復興漢室。要知道,元大都軍民百萬戶,那武器一旦運用,城中幾乎無人能夠倖免。只可惜,當時眾人執著於復仇之念,早已顧不得這些了。」說到這裡,魚和尚不禁長歎一口氣。

  陸漸忍不住問道:「這武器真的用了嗎?」

  魚和尚道:「若是你,你會用嗎?」陸漸搖頭道:「我不會。」魚和尚道:「你縱不用,別人終歸是要用的,若是如此,你又如何應付?」

  陸漸想了想,道:「我要麼將武器毀了,要麼將它藏起來。」

  魚和尚沉默半晌,歎道:「難得你有這份見識,與那位大算家不謀而合。他一見武器威力,便動了毀掉之念,但十五年心血,終究不忍一朝毀棄。他矛盾再三,與妻子商議之後,設下一個騙局,將眾人騙離武器。然後,他夫妻二人駕馭武器,離島遠去。當時眾人發覺上當,紛紛乘船追趕,但那武器一旦運轉開來,任是何種沖舟巨艦,都休想靠近,眾人唯有眼睜睜瞧著他們駛向遠方,從此之後,再也沒有回來。」

  陸漸聽罷,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心中卻是悵然,遙想那對夫婦,背棄親友,遠別故土,也不知懷有何種心情。想了一陣,又問道:「那對夫婦帶走了武器,剩下的人就再沒造一個嗎?」

  「造是造了。」魚和尚道,「但那位大算家臨走之時,帶走了所有圖紙。更何況,沒有他的神妙計算,眾人所造武器,威力全無。又過了十多年,島上眾人一事無成,終於心灰意冷,放棄復仇之念。只不過,那位大算家從此背上無數罵名,終其一生,都被世人痛恨。」

  魚和尚說到這兒,再不多言,起身向西。兩人走了一程,日已中天,陸漸遙見路旁有一所旅舍,竹牆矮簷,門前冷清,當下提議在此歇息。

  魚和尚答應,二人來到門前,陸漸見屋內昏暗,便揚聲道:「有人麼?」連叫兩聲,門內方才走出一個老嫗,腰背佝僂,皺紋滿面,兩眼渾濁不堪,似乎有些畏光,瞧了兩人一眼,便退後半步,縮到簷下,嘎聲道:「原來是討吃的和尚。」要知倭國崇信佛法,僧人行走於國中,永無餓殍之患,是故那老嫗一見魚和尚裝束,便知來意,哼了一聲,說道:「進來吧。」

  魚和尚施禮道:「女施主,有擾了。」老嫗默然後退。二人入內,鼻間一股陳腐之氣,裊繞不去,料是久無人來,窗沿壁角遍佈灰塵。忽見那老嫗從內室出來,端了一個竹盤,盤上擱著幾個雪白飯團。

  陸漸見這老嫗如此窮苦,尚且慇勤待客,心中感激,在身上摸索到幾枚制錢,遞到她手裡,說道:「嬤嬤收下。」

  那老嫗捏住錢,眼也不抬,嘀咕道:「由來只有和尚要錢,竟有給錢的和尚嗎?」陸漸道:「我不是和尚,自然要給錢。」老嫗一指魚和尚,道:「你不是和尚,他卻是的,你跟著和尚,就是和尚。」陸漸見她年老昏聵,無從辯解,見那老嫗退開,便伸手取了一個飯團,飯團入手,陸漸心頭忽驚,眼看魚和尚也要去取飯團,急道:「大師,這飯團吃不得。」

  魚和尚聞言錯愕,忽見陸漸將飯團在桌上一摔,飯粒迸散,內中爬出一條三寸蜈蚣,顏色紫中透金,顯是劇毒之物。

  魚和尚面色微沉,轉眼瞧那老嫗,卻見老嫗臉上流露一絲詭笑。陸漸大喝一聲,抓起一個飯團,向她擲去。飯團擊中老嫗,只聽刷的一聲,那老嫗的身子竟應著飯團來勢,塌縮下去,變成薄薄一片。

  陸漸從未見過如此詭異之事,大吃一驚,搶步上前,卻見地上僅存一套衣褲、一張人皮面具。陸漸拾起面具,入手濡濕,轉過一看,幾欲嘔吐,敢情那面具之後血肉模糊,竟是剛從人身上剝下來的。

  「當心。」魚和尚一聲驟喝,陸漸後頸一輕,已被他提了起來,眼角餘光到處,一道雪亮刀光正破土而出,自己倘在原地,勢必這一刀斷去雙足。

  繼而身下一沉,已到樑上,轉眼望去,魚和尚正目視下方,面色凝重。陸漸手按木樑,忽有所動,叫道:「橫樑是空的。」

  叫聲方落,數道精光透梁而出,魚和尚聞聲,已然有備,拂袖將三支鋼鏢掃飛,右拳勢如雷霆,擊中橫樑。

  木樑粉碎,一道黑影激射而出,重重撞在牆上,呼啦一聲,竹牆被撞出一個大洞,那黑影只一閃,便即不見。

  橫樑既毀,魚和尚與陸漸也墜落於地,尚未立定,土中白光驟閃,長刀已候在那裡。魚和尚大喝一聲,不閃不避,左足踏中刀尖,噹啷啷一陣碎響,長刀節節寸斷。魚和尚雙足直直入地半尺,偌大旅舍竟震了一下,土裡傳來一聲慘哼,驀地一道黑影從兩丈外破土躍出,疾如閃電,飛奔而去。

  陸漸拔足欲追,魚和尚拉住他,搖頭道:「不必追了,去內室瞧瞧。」陸漸只得隨他轉入內室,方才入門,便覺血腥撲鼻。定眼瞧時,只見近門處僕著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子屍體,男屍之畔,則是一具老嫗屍體,老嫗全身赤裸,面皮從額至頸已被剝去。

  陸漸只瞧了一眼,便忍不住扶著門框,嘔吐起來。魚和尚也連稱罪過。陸漸心神甫定,怒道:「這些人可惡得緊,大師認得他們麼?」

  「和尚認得。」魚和尚露出淒然之色,「這些人追了和尚已近十年,不想今日殘忍至斯,竟連老人也不放過。」

  陸漸望著魚和尚,滿心疑惑,正想細問,魚和尚已道:「先讓這二人入土為安。」陸漸應了,俯身去抱那男子屍體,方才觸及那人衣衫,忽生異感。霎時間,那屍體也動了,一抹刀光,從屍體胯下反掠而出,直刺陸漸小腹。

  陸漸異感一生,已施展跳麻之術,一縱數尺。刀光掠空,那屍體卻一個觔斗翻轉過來,竟是一個蒙面男子,正要轉刀直刺魚和尚,不防陸漸凌空一腳,重重踢在他腕上。

  詐死男子吃痛,長刀脫手。他見勢不妙,只一矮,半個身子便已入地,忽聽耳畔疾喝,腰腹微涼,繼而劇痛難忍,上半身貼地滾出,噹的一聲,重重撞在屋角的米缸上。

  那人尚未就死,瞪著魚和尚,嘶聲道:「和尚你殺我……你竟然殺我……」叫喊間,鮮血如泉,從口中咕嘟嘟冒了出來。

  魚和尚搖頭歎道:「忍三郎,這一刀不是和尚砍的。」那男子忍痛轉眼,但見陸漸手持長刀,鮮血順著刀刃點點滴落,不由恍然大悟,慘笑道:「你是誰?能殺我忍三郎?」

  陸漸道:「我叫陸漸。」忍三郎道:「好漢子,請為我介錯。」介錯即是為剖腹將死的倭國武士砍掉頭顱,助其往生。陸漸從未為人介錯,微一猶豫,忽見忍三郎兩眼上翻,臉色漸灰,頭一歪,便已斷氣。

  魚和尚與陸漸四處察看,見再無敵人,方將室內的屍體埋了,又尋到一些米面,暫且果腹。用過飯,兩人啟程向東,途中魚和尚容色冷淡,一言不發,陸漸猜想他必是惱怒自己殺人,但想當時情景,自己義憤填膺,若不出刀,反而有悖於本性,魚和尚若要怨怪,那也是無可奈何了。

  入夜時分,二人尋了一處洞穴容身。魚和尚盤坐良久,開口歎息道:「陸漸,你可知道,你多用一次劫力,便如多欠了一筆債務,依照《黑天書》的第二律,將來勢必償還,劫力借用越多,黑天劫發作之時,便越是痛苦。」

  陸漸道:「這我知道的,寧不空說過。」

  魚和尚道:「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出手殺死忍三郎呢?那一刀之快,可是借了不少劫力。」

  陸漸不假思索,脫口便道:「這些人恁地殘忍,連老婆婆都不放過,若不殺死,豈不害死更多人?就算『黑天劫』再可怕十倍,遇上這等事,我也不能瞧著。」

  魚和尚搖了搖頭,苦笑道:「陸漸啊,你終是塵世中人,太過執著善惡之念。也罷,和尚傳你一門功夫,將來若是遇上強敵,或許能夠憑此保命。」

  他站起身來,兩臂交叉,左手反轉過來,直到右腋之下,右手則筆直向下,握住右膝。陸漸見他身子這般古怪扭曲,端的目瞪口呆。

  只聽魚和尚徐徐道:「你記住了,這是『我相』。」說罷又擺一個怪異姿勢,右足反踢後腦,右手向下,抓拿左足踝部,說道,「這叫『人相』。」其後又扭轉肢體,陸續變化出「壽者相」、「馬王相」、「猴王相」、「雀母相」、「雄豬相」、「神魚相」、「半獅人相」、「白毫相」、「諸天相」等十六種相態,演示已畢,命陸漸照此練習。

  陸漸初時修習,甚覺艱難,但劫力所至,漸漸便覺容易起來,到了半夜,已學會一十二相。魚和尚忽道:「今日到此為止,睡去吧。」陸漸正當興頭,便道:「再練兩相,再睡也不遲。」

  魚和尚淡然道:「《黑天書》一旦練成,無論練功、動武,入手均是極快。比如這一十二相,即便天資卓絕,練來也須數年,而你三個時辰便有小成,全因借了劫力。依照『有無四律』的第二律,你體內劫力已然空虛,亟待償還,雖說『三垣帝脈』被封,黑天劫不致發作,但再練下去,於你身子終然有損。」陸漸只得作罷,調息片刻,倒頭睡去。

  睡夢中,陸漸忽覺身子發輕,飄飄搖搖,離地飛昇,好半晌才漸趨清明,舉目望去,竟又來到那個半是光明、半是黑暗的地方,黑暗中星辰如故,唯獨「紫微」、「太微」、「天市」三垣被一團灰白迷霧籠罩,模糊不清。

  「陸漸……」忽有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陸漸聽得耳熟,懵懂間四面望去,卻不見人,只聽那聲音又叫道:「陸漸……」陸漸忍不住循聲向前,只聽那叫聲不絕,忽上忽下,忽東忽西。陸漸隨之茫然行走,也走了不知多遠,忽聽一聲貓叫,陸漸低頭望去,卻見一隻波斯貓蹲在足前,靜靜望著他。

  「北落師門?」陸漸奇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陸漸……」那呼喚聲又響起來,幾乎同時,北落師門一聲長叫,這聲貓叫鋒銳如刀,竟將那叫聲切割成無數片斷,霎時間,四面八方均是「陸——陸——陸——漸——漸——漸——」的斷續之音,漸輕漸細,終如柳絮隨風,飄然散去。

  陸漸神志稍凝,抬眼望去,忽見北落師門不知何時竟長大百倍,高如山嶽,藍幽幽的雙目,如日月一般照著自己。

  陸漸肝膽欲裂,失聲慘叫,驀覺天旋地轉,光與暗、星辰與巨貓盡皆消失,雙足重又落回實地,他張眼望去,但見四周漆黑,樹影參差,如魑魅潛行,身上盡被冷汗浸透,倏而一陣晚風拂過,不覺打了個冷戰。

  他狠狠擰了一把大腿,甚覺疼痛,方信此時並非夢境。回想起來,自己當在山洞中酣睡,卻不知為何,竟然到此。正覺不解,忽又聽一聲貓叫,舉目望去,卻見北落師門蹲在遠處,自顧自舔著爪子。陸漸疑惑不已,自語道:「我怎麼到了這裡?」

  忽聽魚和尚的聲音悠悠傳來:「你狂奔二十餘里,難道還不自知麼?」陸漸回過頭來,只見魚和尚立在丈外,面帶憂慮,不由怔怔地道:「大師,我,我一直做夢呢,夢裡有人叫我,我就跟著那聲音走了。」當下將夢境裡的事情仔細說了。

  魚和尚道:「叫你的聲音你還記得麼?」陸漸沉吟道:「聽著耳熟,就像,就像……」驀地臉色煞白,瞠目結舌。

  魚和尚見他神色,問道:「像誰?」陸漸吃力地道:「像……像寧不空。」

  魚和尚卻不驚訝,點頭道:「果然是『召奴』之術,依照《黑天書》的第一律『無主無奴』,劫主生則劫奴生,劫主死則劫奴死,是故劫主遇險,可以神識召喚劫奴來救。這法子我雖有耳聞,卻沒親眼見過。這會兒,寧不空想必正用此法,召你回去。」

  陸漸聽得冷汗直冒,吃驚道:「那他豈不是隨時都能召我回去?」

  魚和尚搖頭道:「也不盡然,我自有法子破他。」

  陸漸心神初定,半晌問道:「可,可我怎會在夢裡遇見北落師門?」魚和尚沉吟道:「此事和尚也不明白。這只靈貓太多古怪,譬如它本來只認女子為主,為何會跟隨於你?如今又進入你的夢境,破去寧不空的『召奴』之術,端的讓人無法理解。」

  陸漸不覺心生敬畏,抱起北落師門,歎道:「北落師門,多謝你啦。」那貓兒仍是懶懶的,只顧舔舐細軟白毛。

  忽聽魚和尚又道:「你說夢裡瞧見了『三垣』帝星麼?」陸漸點頭道:「是呀,只是被濃霧罩著,瞧不太清。」

  魚和尚低眉沉思半晌,歎道:「很好,回去吧。」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