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囚徒(3)

  那人道:「正因為如此,此事才奇怪得很。西城之中,姓沈的智算第一。以他的心計,怎麼會棄上策而取下策,來做這筆鳥銃買賣?即便要做,也當派一個穩妥之輩,又怎能派周祖謨這個蠢材?即便派了這個蠢材,也當學那諸葛孔明,給他幾條錦囊妙計,怎能讓他隨意胡來,買個鳥銃也買得驚天動地,世人皆知。」

  那人說罷,又連道奇怪。陸漸歎道:「再聰明的人也會犯糊塗,我認識一個極聰明的人,因為一時大意,雙眼都被人弄瞎了。」

  那人哦了一聲,道:「這話卻也在理,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或許姓沈的財大氣粗,本就沒將這筆生意放在心上,成了固然是好,敗了也無所謂。」

  陸漸與此人隔壁共語,只覺他心思縝密,談吐多智,對各方掌故瞭然於胸,想來必是一位久經世事的前輩人物,忍不住問道:「這位前輩,你那邊是什麼地方?」

  「我這邊麼?」那人笑道,「你說你在煉奴室呆過,那裡是地牢的第幾層?」陸漸道:「第二層。」

  那人道:「我這裡是第九層,獄島地牢的最底一層。」陸漸失聲道:「什麼?」那人又問道:「你從煉奴室到島面,走了多久。」陸漸想了想道:「三刻鐘吧。」

  那人笑道:「我從島面來到這裡的時候,彎彎曲曲,走了三個時辰。所以說,我每天只能吃一頓飯,因為那送飯的一來一去,便要六個時辰,一天工夫就算過去了。那幫小兒嫌麻煩,有時一次送幾天的飯菜,嘿嘿,如此一來,就能偷上好幾天的懶了。」

  陸漸吃驚道:「那些飯菜豈不壞了,不能吃了?」那人輕笑道:「壞了的飯菜算什麼?若要活命,蛤蟆蛆蟲也得吃。唔,二層還有燈火吧。」陸漸道:「有的。」

  那人沉默許久,歎了口氣道:「第七層便無燈火了,我真想瞧瞧光是什麼樣子,哪怕一眼便好。」

  陸漸聽得這話,不知怎的,心頭一酸,澀聲道:「前輩,你在這兒呆了多久啦?」那人道:「若按送飯次數來算,共有四百一十三次,且算四百一十三天。但若算上小兒們偷懶的工夫,須得再加一倍,嘿嘿,已有八百多天了。」

  陸漸吃驚道:「你在這裡呆了兩年半?」那人道:「怎麼不是呢?」陸漸怔忡半晌,歎道:「想必他們抓你來,也是為了將你煉成劫奴吧?」

  那人道:「若被煉成劫奴,我也謝天謝地了。」陸漸驚訝無比,脫口道:「成為劫奴,是天底下最為不幸的事,你怎麼還能謝天謝地呢?」

  「你別憤激,且聽我說。」那人道,「被練成劫奴,有三大好處。第一,若為劫奴,必有劫主,既有劫主,也就有人陪我說話解悶,不致如此寂寞;第二,只需有人跟我搭話,我便有了說服他的機會,若能說服他,便能脫困;第三,若有劫力在身,不僅身負異能,且能轉化為內外之力,那麼我脫困之時,又多了幾分勝算。」

  陸漸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方道:「難道這兩年半的時間,沒有人跟你說話。」

  「鬼都沒有一個。」那人冷哼一聲,「那些人並非不願跟我說話,而是不敢,只怕被我言語蠱惑,放我出去,是故當初便有嚴令,與我搭話者,割舌穿耳。來送飯的人都是一次兩個,互相監督,而且還用棉花塞了耳朵。

  「所以啊,我起初身在此間,半點聲息也無,幾乎發了瘋。後來不知怎的,突然就冷靜下來。我害怕日子久了,不會說話,便自己和自己說話。」

  陸漸奇道:「自己怎麼能跟自己說話?」

  「怎麼不能?」那人笑道,「我每天一醒,就叫自己的名字,或者編了故事,講給自己聽,要麼想一些艱深問題,自問自答。哈哈,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陸漸忍不住道:「但你不知,做了劫奴,便沒有自由,要終身受制於劫主了。」那人輕輕一笑,說道:「這也不一定,倘若劫奴聰明了得,未始不能駕馭劫主。你說,古今的皇帝權力大不大,還不是常常被聰明的臣子擺佈愚弄。故而事在人為,什麼『無主無奴』,都是大放狗屁,我就算做了劫奴,也能將劫主騙得服服帖帖的,乖乖給我出力。」

  陸漸聽得哭笑不得,卻又覺這人的話不無道理,再想到他在這不見天日、寂無聲息的地方呆了兩年半,心中大生同情,問道:「既不是為了煉奴,這些人與前輩有什麼深仇大恨,要這樣對待你呢?」

  那人沉默良久,忽道:「這個說來話長了,將來有暇,咱們再說。」一頓又道,「我這邊巨石堅壁,門戶重重,你那邊總算還有一條出路。你能否幫我一幫,讓我過去?」

  陸漸遲疑道:「這石壁厚實得很。」

  「厚實卻罷了!」那人道,「可恨的是,這石頭比他姥姥的精鋼還硬,我用瓷片挖了兩百多天,也只挖了碗口大一個小坑,若要挖通,一百年也不夠。」

  「原來我聽到的聲音,是你用瓷片在挖石頭。」陸漸恍然道,「不過瓷片跟石頭一比,還不夠硬,若有鐵釬鐵錘就好了。」

  「鐵釬鐵錘?」那人冷笑道,「想得倒美。當初我剛進牢房,不但吃飯用的是木碟木碗,就連拉屎拉尿的便盆,都是木頭做的,老子就算要挖洞出去,也不能用木頭呀?是故便想了個法子,但凡他們送飯送水,我都假裝憤怒,將木碗木盆敲得稀爛。日子一長,他們總不能每天都用新的木碗木碟吧。終於有一次,想是木器都被我砸光了,送飯的人到底改用瓷碗瓷碟了。我吃完飯後,也照樣砸碎,瓷片堅硬鋒利,用來挖洞,強了許多。你想一想,幾塊瓷片都來得恁地艱難,更何況鐵釬鐵錘了。」

  這人兩年來無人說話,難得遇上陸漸,一時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恨不能將兩年憋下的陳言絮語一口氣說完。陸漸聽了半晌,漸覺飢餓,便暫且告辭,那人一聽他要走,忙道:「你什麼時候再來?」

  陸漸道:「我吃飽了再來。」那人鬆了一口氣,又促聲道:「你一定要來,我等著你。」陸漸嗯了一聲,轉身回去,卻聽那人大聲叫道:「你一定要來呀,我等著你呢……」

  走了好遠,那叫聲仍是不斷傳來,陸漸不由得暗暗歎氣。想來那人身處天底下至深至暗的幽獄之中,兩年半來,不見光明,不聞人聲,心中的孤獨苦悶,遠非世人所能想像,此時忽然有了說話之人,那份眷戀之情,端地無以言表。

  陸漸返回深潭旁,捉了海魚果腹,又睡了一會兒,方才鑽入洞中,返回石壁之前,大聲道:「前輩,我回來啦。」話音方落,便聽那人歡喜道:「你怎麼去了那麼久?哈哈,等死我了,哈哈,我,我當你不回來了呢……」說到這裡,聲音一沉,竟微微有些哽咽了。

  陸漸也很感慨,歎道:「前輩,咱們想個法子,打破這面石壁。」

  那人沉默片刻,問道:「你那邊可有刀劍或是別的鐵器?」陸漸道:「沒有,這邊只有石頭。」

  那人歎道:「若無刀劍鐵器,便只有兩個法子可以破壁。」陸漸奇道:「哪兩個法子?」那人道:「第一個法子是練成西城山部的神通『裂石術』,只消這石壁生有裂紋,便可運勁裂解。」

  陸漸歎道:「可惜我不會這個。」

  「你若會了,那還了得。」那人笑道,「至於第二個法子,便是你練成『大金剛神力』,金剛不壞,無堅不摧,將這層巖壁強行震碎。不過,天下會這功夫的人,就跟會打鳴的母雞一樣多。」

  陸漸奇道:「這話怎麼說?」那人笑道:「你見過母雞打鳴麼?」陸漸搖頭道:「沒見過。」那人笑道:「不只你沒見過,這天下誰也沒見過,所以會『大金剛神力』的人可說沒有。」

  「不見得。」陸漸歎道,「我倒見過一個。」那人咦了一聲,頗有些意外,問道:「他在哪裡?」陸漸歎道:「那位大師已經坐化了。」

  那人頹然道:「便不坐化,也是遠水難救近渴。」二人均是陷入沉默。陸漸心道:「事在人為,無論成功失敗,終須一試。」當下將雙手按上石壁,凝聚精神,劫力從雙手湧出,密佈石壁之上。不一陣,他便知覺出這面石壁最為薄弱之處,當下尋來一枚尖銳石塊,施展「我相」,變相發力,奪的一聲,砸在那薄弱之地。

  那人正在苦思如何破壁,忽聽聲響,不由脫口問道:「你做什麼?」陸漸道:「用石塊砸牆。」那人失笑道:「你又不是蠻牛,用石塊砸牆,怎麼能成?」卻聽陸漸啊呀一聲,叫道:「碎了。」那人道:「什麼碎了,手裡的石塊嗎?」陸漸驚喜道:「不是石塊,是石壁,石壁被我砸碎了一小塊。」

  那人喜道:「你怎麼做到的?」陸漸道:「那位會『大金剛神力』的大師教了我變相,我用來砸石壁,本只試試,沒料還真管用。」那人驚喜道:「變相?莫不是『三十二身相』?這可是『大金剛神力』的根基呢。」

  陸漸道:「大師也說有『三十二相』,可惜形勢急迫,只教了我一半,也不知成不成。」那人笑道:「管他多少相,能砸破石壁,就是好的。」

  陸漸道:「但願如此。」於是依次變相,錘擊石壁,漸漸將堅石砸出一個小坑,手中石塊卻完好如故。

  陸漸心中奇怪,卻想不通其中緣故。其實這道理便如當日,他用一柄中空刀鞘,擊碎忍太的寶刀,當時忍太也覺駭異,卻不知這「三十二身相」乃是「大金剛神力」的入門功夫,陸漸於變相之時,不知不覺,已將體內劫力轉化為「大金剛神力」,注入刀鞘,雖不如魚和尚那般威能,卻已略具摧堅之勢,是故能碎寶刀,而刀鞘不壞。而如今以石破壁,也是這個道理。

  敲擊許久,那石坑已有數寸之深,陸漸備感疲乏,當下辭別那人,回到潭邊,將養精神。待得精神漸復,又去石壁捶打,如此反覆敲打數次,那石坑已深達尺許,敲擊過去,再不如先前那般沉實,漸有空洞之聲。

  陸漸心中喜悅,但疲累感也與時俱增,這日敲打半晌,忽覺「三垣帝脈」一跳,劫力微滯,那一相竟變不下去,不由得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氣。

  那人見他久無動靜,忍不住道:「你怎麼啦?」陸漸長吸一口氣,方能出聲道:「沒,沒什麼,就是疲憊了些。」那人關切道:「若是累了,便去休息,這事不用太急。」

  陸漸此時全身乏力,欲要變相,也是不能,只得返回潭邊,尋思道:「必是這幾日全力破壁,借用劫力太甚,第二道禁制有了鬆動之象,若要保住禁制,唯有就此罷手……」但一念及此,心中大為慚愧:「我陸漸能活到如今,全是魚和尚大師所賜。大師捨身為我,不顧性命;我又怎能貪生怕死,不救這個身處絕境的可憐人?」

  想到這裡,豪氣頓生,養罷精神,又去破壁。連砸兩次,這一日,忽聽豁剌一聲,手底一空,那石壁終被洞穿,一股濁臭之氣透過孔洞,撲面而來,陸漸慌忙讓開。

  只聽那人哈哈大笑道:「妙極,就是小了些,須得再大一些,我才能出來。」石壁既被洞穿,孔洞周邊的岩石也都龜裂,再行敲擊,容易許多,那人也在對面用瓷片撬開裂縫。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日。這一日,陸漸正覺疲憊,忽聽那人叫了一聲:「成了,你退開些。」陸漸後退兩步,但覺那洞中伸出一隻瘦骨稜稜的手來,繼而便是頭與肩,那人忽道:「拉我一把。」陸漸拽住他手,向外力拽,那人借力一掙,嘩啦掉進水裡。

  陸漸將他扶起,但覺他渾身皮包骨頭,不覺心酸,歎道:「你可真瘦。」那人嘻嘻笑道:「這是我故意餓的,若不瘦些,怎麼鑽得過來?」

  陸漸聽得訝異,忽聽那人道:「你叫什麼名字?」陸漸道:「我叫陸漸,陸地陸,水斬漸,前輩你呢?」

  「你問我嗎?」那人道,「我若編一個假名字騙你,你會不會生氣?」陸漸奇道:「你幹嗎要騙我?」那人冷哼一聲,忽道:「你這種濫好人,這世上少得可憐,也最討厭。」

  陸漸莫名其妙,便道:「前輩你不願說名字,那也罷了,何必生氣。」

  那人微一沉默,冷笑道:「有什麼願不願的?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谷名縝,谷雨清明之谷,玉縝則折之縝。」

  陸漸聽得糊塗,問道:「什麼漁針?只有漁鉤漁刺,哪來漁針呢?」

  谷縝呸了一聲,道:「玉是白玉無瑕的玉,才不是你這木魚腦袋的魚。縝是細膩溫潤的意思。這個字是我媽取的,說是出自顏延之的《祭屈原文》,文中有一句『蘭薰而摧,玉縝則折』,意思是說,蘭花太香,容易凋謝,玉質太細,容易折斷。」

  陸漸羨慕道:「谷前輩,你媽媽真好,竟懂這麼許多學問,不似我,身上有什麼胎記,就取什麼名字。」

  「狗屁學問?」谷縝冷冷道,「那臭婆娘就會傷春悲秋,她那些調調,我不喜歡。」

  陸漸吃驚道:「你怎麼能罵,罵……」谷縝冷笑道:「罵我媽是麼?她本來就是個臭婆娘,不說也罷。」不待陸漸反駁,話鋒一轉,笑道,「你說有什麼胎記,取什麼名字,卻又是怎麼回事?」

  陸漸便將身上胎記形似「漸」字,祖父依此取名的事說了。谷縝聽得哈哈大笑,拍手道:「你那祖父倒也有趣,男人的名字就該如此,無須太多彎曲。很好,你這名字得之於天,比我這假斯文的來歷好得多了。」

  陸漸自小就羨慕別人有母親疼愛,誰知這谷縝雖有母親,卻不尊重,心中好生不以為然,正想勸導他幾句,忽聽谷縝笑道:「這裡果然好過地牢,竟有這麼多水洗澡。」耳聽嘩啦之聲,他竟就著地上積水,梳洗起來,足見此人入牢之前,當是好潔之輩。

  梳洗已畢,兩人來到潭邊,谷縝道:「我餓得慌,有吃的嗎?」陸漸遞過生魚,谷縝也不挑剔,抓著便吃,邊吃邊笑道:「好久沒吃肉了。」吃完之後,便呼呼大睡。

  睡了許久,谷縝方才醒來,說道:「陸漸,你說這潭下有一條水道,直通大海,對不對?」陸漸道:「不錯,這水道又長又窄,若無過人水性,難以潛過。即便僥倖潛過,洞口又有許多鯊魚守著。」

  谷縝歎道:「但也只有這條出路了。」陸漸道:「地牢的門是什麼做的,我用變相,或許能夠砸開。」

  谷縝嘿笑一聲,冷冷道:「是精鋼鑄的,厚有三尺,而且不止一道,前後三道,均是千斤鐵閘,憑藉機關控制。只是那機關設得極為歹毒,開第一道門的機關在第二道門後面,開第二道門的機關卻在第三道門後面,被困者要開前一道閘門,非得先開第二道不可。嘿嘿,就算你有通天的本事,連開三道閘門,後面還有無數守牢的劫主劫奴,等著你送死呢?」

  陸漸悲憤難抑,以拳擊地,喝道:「谷前輩,這些東島中人為何如此惡毒?」

  「且不說這些。」谷縝淡然道,「這條水路可說是你我唯一生路,你當初怎麼來的,須得仔細說與我聽,不要漏掉半點。」

  陸漸仔細說了。谷縝沉吟道:「如今看來,你能活著到此,全憑劫力。不過聽說借用劫力之後,必遭反噬,為何你卻沒事?」

  陸漸歎了口氣,將魚和尚的來歷和他捨身設下三道禁制的事說了。

  谷縝聽罷,冷冷道:「那魚和尚跟你一般,太過老實蠢笨,所以處處吃虧。」

  陸漸聽到這裡,不覺怒氣上湧,大聲道:「谷前輩,你這話說得糊塗,若沒有魚和尚大師,我固然屍骨早寒,你也不能坐在這裡跟我說話。」

  說罷一怒起身,向那地牢走去,設法將壁上洞口擴大,鑽入牢中。察其情景,果然與谷縝說的一般,陸漸以石塊捶打鐵閘,卻震得石塊粉碎,虎口流血。

《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