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縝瞇眼望了望天,笑道:「時辰還早,陸漸,咱們打一局雙陸吧。」陸漸搖頭道:「我不會。」谷縝笑道:「這個東西不比圍棋象棋,勞心費時,而是全在一個運氣,下一盤,便會了。」
陳雙得不勞他說,早已端來棋具,谷縝演示道:「這黑子是我的,白子是你的,都是一十五枚。咱們先擲骰子,若是擲到一,棋子就走一步,擲到二,便走兩步,誰的十五枚棋子先過對方邊線,誰就算贏。」
陸漸一瞧,果然易行,當下二人打起局來,光陰盡忘,直待樓上客人走盡,華燈初上,忽聽樓下馬蹄如雷,似來了無數兵馬。陸漸心中怪訝,眉頭微蹙,谷縝卻專注棋盤,眼皮也不稍抬。
又聽細碎腳步,須臾間,樓口銀釭紅燭,映出十二名絕色女子,華衣繽紛,眼似秋水,玉簪棲鸞,步搖飛鳳,纖纖素手托著朱漆食盒,須臾擺出一桌絕品盛宴;只見象鼻鯊翅,猴腦駝峰,油鯧勝鱘,巨蝦如龍,火肉艷若胭脂,醉蛤色比春桃;牙箸點金,龍鼎燃麝,百果爭鮮,名香滿樓,玉盤團團賽月,碧鍾奇巧如峰。
設宴已畢,一名絕色女子冉冉上前,福了一福,笑語道:「大官人就在樓下,無谷爺叫喚,不敢擅自上來。他托我轉告谷爺,車馬備齊。馬四匹,均為大食名駒;車一乘,為安南沉香雕成,車內有黃金萬兩,明珠十斗;十套換洗衣衫,用的都是蘇州織造的內用織錦,由京城『天衣坊』留香山大師親手縫織,百年佳釀一十八壇,紹興花彫六壇,貴州茅台六壇,川中竹葉青六壇。至於此間女子,谷爺可任挑六人,作為侍婢。」
陸漸聽得心驚,忽聽谷縝笑道:「陸漸,你輸啦。」陸漸定神一瞧,谷縝的棋子果然都已通過邊線。
谷縝歡喜道:「好,再來一局。」他口中說話,手裡拈子,正眼也不瞧那女子,那女子卻始終低眉含笑,絲毫不以為窘。
陸漸心中疑惑,耐著性子再下一局,這一局下了三炷香的工夫,卻是陸漸贏了。
谷縝推盤大笑,轉眼望那女子,溫言道:「美人兒,你站著不累麼?」那女子笑道:「能為谷爺侍棋,再站一天,婢子也不覺累。」
谷縝笑了笑,點頭道:「告訴吳朗月,車馬留下,衣衫美酒留下,黃金明珠拿走,給我三十兩銀子,權作盤纏,至於美女佳餚,統統不要。陳雙得!」
陳雙得早已目瞪口呆,聞言慌忙答應。谷縝道:「你讓廚房給我們烙兩隻煎餅,煮兩碗清水掛面、鹵五斤黃牛肉,再去馬車上取兩壇花彫。」
那絕色女子也不驚訝,聽了這話,只一笑,招呼眾女收拾菜餚,下樓去了。
過了半晌,那女子又裊裊登樓,施禮道:「吳大官人極想面見谷爺,不知谷爺意下如何。」
谷縝一碗麵吃得稀里嘩啦,揮手道:「今日罷了,來日再說。」那女子不覺面有難色,躑躅半晌,方才下樓。不一陣,便聽樓下馬蹄聲響,如風去了。
陸漸歎道:「谷縝,你這樣做太不近人情。人家對你畢恭畢敬,又送你這麼多東西,你竟連面也不見。」
谷縝喝光一碗酒,笑道:「陸漸,你瞧了這些事,似乎不覺奇怪。」陸漸搖頭道:「我是見怪不怪了。」
谷縝道:「好個見怪不怪。」又飲一碗酒,抹去嘴角酒漬,笑道,「你不知道。四年前,這吳朗月還是我手下夥計,如今卻是一跺腳、便震動三州八府十六縣的狠角色。這等人財大氣粗,狡計百出。我這兩年囚於深獄,他們無人管束,就如出籠的猛虎、斷鎖的蛟龍,不知做了多少混賬事。你當他的東西好吃好用麼?他給你萬兩黃金,他吞沒的黃金,少說也有三萬;他給你明珠十斗,他污掉的明珠,少說也有八斛。至於美人香車、華服佳饌,那都是叫人神魂顛倒、暈眩迷糊的玩意兒,你一旦陷進去,還有狗屁工夫跟他算賬?」
他頓一頓,笑笑又道:「吳朗月百般示好,求見於我,難道因為老子生得好看?嘿嘿,只因我若見他,便意味著既往不咎;我不見他,他就麻煩大了。不過,我收了他的車馬美酒,也就是說,以前的事雖不一筆勾銷,卻可從輕發落。即便如此,吳大官人今晚也睡不好了。」
陳雙得忍不住歎道:「谷爺年紀輕輕,竟將世事看得如此通透。」
谷縝笑道:「那只因為,吳朗月之流,縱然多財善賈,卻是手中有錢,心中也有錢;唯獨我手中有錢,心中無錢。心中有錢,易為金錢所駕馭,淪為錢奴;心中無錢,則可以錢為奴,駕馭天下之錢。」
陳雙得聽得出神,喃喃念道:「手中有錢,心中無錢。」
谷縝搖頭道:「雙得,你便聽了這話,也做不到的。我九歲時便聽人說了,卻直到半年之前,才悟通這個道理。」
陸漸心想:「半年之前,他不是還在九幽絕獄麼?」卻聽陳雙得嘻嘻笑道:「那這位陸爺,卻又是有錢無錢?」
谷縝瞧了陸漸一眼,笑道:「我這鼻子最靈,但凡人身上有一絲銅臭,不論是手上,還是心裡,我都嗅得出來。唯獨在這陸爺身上,我一點兒都嗅不到,足見他手中無錢,心中也無錢。」陸漸失笑道:「這話在理,我本就是一文不名,窮光蛋一個。」
谷縝搖頭道:「你這窮光蛋,做得可不容易。富可敵國容易,窮可敵國卻難。我雖然譏笑孔子顏回,但這等聖賢之人,貧賤不能移,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就算一文不名,也是百代帝王之師。得一人,勝得一國,這就叫做窮可敵國。」
陸漸未及答話,忽聽樓下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好個窮可敵國,乖孫子入獄幾年,果真長了見識。」
谷縝眼神微變,忽而笑道:「贏爺爺,深更半夜的,你不在家裡數錢,卻來這兒做什麼?」
「這個錢字再也休提。」那老者嘿嘿笑道,「爺爺那點兒家當你又不是不知,給乖孫子你塞牙縫還不夠呢。」
他一邊說,一邊走上來,似乎蒼老無力,三步一歇。谷縝莞爾道:「贏爺爺來得挺快,我還當第一個來的必是九變龍王,不料烏龜爬得比龍還快。」
「乖孫子。」那老者呵呵一笑,「你雖然奪了葉梵的紅毛戰艦,但再快的船,也快不過天上的飛鳥,你頭一天出獄島,爺爺第二天便接到傳書。大夥兒沿海守著,碰碰運氣。爺爺只是運氣好,就在附近,你找吳朗月,又鬧出這麼大動靜,我就算是只真烏龜,也該聽到了。」
說話聲中,自樓口轉出一個耄耋老者,綵衣黃發,長眉低垂,腰背佝僂如弓,手持一根綠竹杖,逍遙而來。
谷縝笑道:「雙得,還不看座?」陳雙得機靈得緊,不待他出聲,已端了坐椅,放在桌前。谷縝又道:「雙得,此間無事,你下去吧。」
陳雙得應了一聲,方要下樓,那黃發老者呵呵笑道:「這個是乖孫子新收的夥計嗎?果然精乖,來,爺爺賞你一枚銅錢。」說罷慢騰騰伸手入懷,摸出一枚泛青的銅錢來。
陳雙得正要伸手,谷縝驀地雙眉倒立,厲聲道:「贏萬城,你還想不想要錢?」
那黃發老者一怔,收回銅錢,笑道:「想,怎麼不想?」陳雙得卻不知自己方纔已在鬼門關前轉了一遭,手伸了一半,大為尷尬,忽聽谷縝笑道:「雙得,這位老前輩逗你玩兒呢,還不快走?」
贏萬城聞言,渾濁老眼中精光一轉,轉眼望去,忽見陸漸吐一口氣,身子鬆弛下來,不覺暗暗心驚:「這小子什麼來路?竟能瞧出老夫的殺氣。」
略一沉吟,他落座笑道:「乖孫子,你真好本事,九幽絕獄都困不住你,正應了那句老話,叫什麼來著,是了,鹹魚翻生。呵呵,若不是爺爺我,這天下又有熱鬧可瞧了。」
谷縝笑道:「贏爺爺這話,是吃定我了?」
「沒有芭蕉扇,敢過火焰山麼?」贏萬城嘿嘿笑道,「你若要恨,就恨你自己疏於練武,若你有谷神通一半的本事,爺爺這把老骨頭,豈敢送上門來折騰?」
谷縝道:「贏爺爺的『龜鏡』神通,我自來佩服,想當年我抓周的時候……」話未說完,贏萬城冷哼一聲,接口道:「事過多年,還有什麼好說的?」
谷縝笑道:「這麼有趣的事,我朋友還沒聽過呢。陸漸,你想不想聽?」陸漸笑道:「你小時候的事嗎?說來聽聽。」贏萬城重重哼了一聲,老臉陰沉下來。
谷縝喝一碗酒,悠然笑道:「那時我剛生不久,我老爹丟了許多物事給我抓,說是抓到什麼,將來一定和那東西有緣,就好比捉筆從文,抓刀從武。而這贏爺爺卻會一門厲害本領,叫做『龜鏡』,不但能猜到對手的心思,就連小娃兒的心思,他都曉得。他當時就跟我爹打賭,說是我一定會抓算盤,賭注是一百兩金子,對不對,贏爺爺?」
贏萬城一吹鬍子,瞪眼道:「那又如何,難道你沒抓算盤?」谷縝笑道:「算盤我是抓了,所以說贏爺爺的『龜鏡』神通,不是吹出來的。不過,一百兩金子是誰贏了?」
贏萬城面肌抽搐一下,露出痛心之色,悻悻道:「你爹贏了。」
谷縝笑道:「陸漸,你猜猜,為何贏爺爺明明猜中算盤,卻輸了金子?」陸漸想了一會兒,搖頭笑道:「我猜不出來。」
「這個簡單得很。」谷縝道,「因為他只猜中了一半。」
陸漸訝道:「怎麼說?」谷縝道:「尋常小孩,都是一手抓周,但我卻是兩手齊出,右手抓了算盤,左手卻抓了一艘玩具木船;而且兩隻手不分先後。贏爺爺以常理度之,自然只猜中一半,輸了一百兩黃燦燦的金子。」
贏萬城聽得煩躁起來,竹杖一頓,喝道:「什麼陳谷子爛芝麻的事,也拿來說嘴。」
「贏爺爺會錯意了吧!」谷縝冷冷一笑,目中厲芒大盛,「我說這事,並非敘舊。而是要你知道,從那一日起,我便是你『金龜』贏萬城的剋星,除非你見面就將我殺了,要麼一定要倒大霉。」
贏萬城老眼一瞇,將他打量一番,嘻嘻笑道:「爺爺老了,喝不了酒,吃不得肉,就是瞅著美貌女人,也是興致全無,唯獨愛一些黃白之物,這東西乖孫子你最多了,爺爺喜歡你還來不及,怎麼捨得殺你?」